第6章 葳蕤夫人
繁文阁晨会已歇,皇子们出阁门皆有些扫兴颓唐,太傅听闻皇子们妄议圣策后气极,当堂罚抄中庸至午后。
独孤羡肚明,缪氏不过是一时圣眷,文官为制衡皇权,总得寻些代言。长远之后,东风压了西风或是西风压制东风,是早晚之事,只是如今独孤朗需要缪氏才能真正坐稳正统之位,笼络根基深厚的各地望世家,或可借诸实力向东南各地蚕食。
思维间,独孤羡已不知觉地踱步回西邸院中,仲春时分,含章宫各处皆是抽枝吐翠,更新于万象之间,而生命确是一径长途,难再转圜,只能把握眼前。
转过中庭往穿廊去,一身着华服,饶有媚态的年轻女子倚阑静默于湖边,绛唇将点未点,面容不见矫饰穿凿,端的是一幅清丽惑人之态。这是去往独孤羡院内的路。
独孤羡甫一入园子,便瞥见云娘身影,神色微冷,立时准备往独孤蕻院内暂避。
“阿羡,是我——”
这云娘是独孤朗身边唯一尚还说得上话的女人,名唤云韶,独孤朗称帝后,令后位空悬,封云韶为葳蕤夫人,掌内闱六宫事务。想来是个清闲差事,独孤朗并不好女色,后宫亦是空寂寥落,罕见芳华。
早年间,独孤朗于海岱蛰伏,已逾不惑之年,仍子嗣微薄,竟未有己出。又因重振部族之事,卧薪尝胆多年,此间常往风月地流连,为着销愁解闷。又因床笫间的事情,独孤朗不曾怜惜,竟伤了那风月场里的一位姑娘,这姑娘正是云韶,刚刚□□,尚是豆蔻华年,那老鸨也不管独孤朗是何身份,硬是寻来医馆里的郎中想私相贯通,敲独孤朗一笔横财。
谁知那郎中是个朴执中正的,细细验伤又号脉,竟诊出这姑娘是难得的受孕体质,任脉劲健,癸水充盈,几十年行医未曾得见。
独孤朗立时要替这云韶姑娘赎身,迎回府中做了妾室,许是蛮风开放,嫁娶不曾顾忌出身。
独孤朗自化外陆续秘密领回不知何处的幼年男孩时,云韶还未过二十,然心字已成灰。入府多年,未有所出,实是因独孤朗自身隐疾。独孤朗在内宅事上色厉内荏,冷言冷语相对多年。又因云韶知进退,又懂得低眉顺眼,膝下乞怜,侍奉极为尽心,故还是将其养在府中,于后宅管事。
他实已因生养之事,早早弃掷这后宅间的女人。
独孤羡兄弟几个当作少主养在府里后,年纪与云韶虽相差不过十岁间,仍要尊人伦辈分,故均唤她作云娘。
“阿羡,我带了些你从前最爱的吃食。自陛下登基以来,忙里忙外,妾身已许久未有空看顾你们兄弟几人,还望不要怪罪,莫与妾身有隙才是。”那女人自阑杆畔起身,娇软的腰肢略微福了一福,垂髻间仅素簪一支步摇,亦随之轻颤,眉眼间尽是愧意。
“不请我进屋坐坐么?”云韶抬眼,怯生生朝独孤羡望去,若似寻常男子接住这眼波流转,必会在心头灼烧一阵。
独孤羡未曾对上其眼帘。只垂手作揖,行了个恭礼。
“儿臣兄弟几人近日未曾在晨起时看望娘娘,实是失了宫规礼仪,是儿臣们该赔不是才对,还望娘娘宽厚,恕了我等。这西邸庖厨间均是完备妥善,娘娘不必挂心儿臣的吃食,以后也莫再费心送来,倒烦累了您的身子。”
说毕,独孤羡只绕过那云韶所在的水榭廊桥,自花圃中往屋内行去。
那云韶从侍女手中拿过食盒,又使一眼色,着她在湖边等候,便急忙亦步亦趋跟紧。
须臾间,独孤羡已坐在堂下一侧饮茶,神情如林间薄雾弥漫,只是平静无波。
知无法阻云韶行动言语,便也从善如流,看看她究竟还有何说法。
云韶放下食盒,与独孤羡对面而坐,姿容妥帖,不再如廊桥下于惫懒中现出几分媚色。
“阿羡,云韶求你垂怜。”
“这是何道理,以您的身份该求父君垂怜才是。”独孤羡冷声,顿时将绛青色琉璃盏拍在几案上。
云韶也不急,兀自掩上屋门轩窗,又转身同独孤羡相语,情致极为真切,“我随侍他身边多年,他如今却空置后位。我虽早无期盼,但仍觉着自己像个笑柄,若身边还有些个花红柳绿争辩,我倒不觉得委屈,然这偌大的兴乐宫仅我一人,却只封个夫人位,往后恐只会更难自处。”
云韶娓娓道来,似有泪意。又挪步至独孤羡席上紧邻着跪坐,语声刚落,便褪去外袍,只轻薄衣衫贴体,仍是那风月场里女子做派,心迹再无敛藏。
仲春时寒意料峭,饶是屋门紧闭,细密刺骨的寒气仍从四下里钻入堂前。独孤羡自小体热,平日里不用暖炉炭盆,那云韶打了个寒颤,作势便往独孤羡身上倚靠。她来前用了些花露熏香衣衫,自是魅惑动人,蚀人心魄,此中艳色难有杯盏能承接。
独孤羡立时躲过这柔弱无骨的身子,拂袖而立,那云韶堪堪酥倒在席间。
“葳蕤夫人,还请您自重。”
“阿羡,你从前并不似如此拒我于千里之外,如今怎么——”
“云娘,是您错想了。我们还是如从前一般最好,我少不更事,常在父君处受磋磨,是云娘您心善,愿照拂于我,护着我这个不中用的,在那时的阿羡看来,便如母亲一般,愿信之任之。若能一直母慈子孝,阿羡也立誓,必会敬重云娘一世。
全然不是你所理解的——男女之情。”
独孤羡面色骇然,倒让云韶一眼望过去闷出个寒噤,这是从前他那张俊美恣意的面庞上从未有过的神情,想是独孤氏年来征战屠戮,如今的独孤羡常露出这样无任何情绪的神色,像是······倒像是那黑白无常,只教人立时觉得性命有虞。
只是他掩藏的极好,转瞬便又是那副不着意的懒怠样子。
独孤羡从外间被领回,刚入府那几年,常要接受独孤朗阴晴不定的试炼,以确信能视作一体,同气连枝。有时是忤逆后的体罚,尚还只是些皮肉之苦,有时······还要经受些蛊毒的折磨,从此难对独孤朗藏私,那些极细密的蟲子,能教所有铮骨服软吐真。几番捶磨下来,独孤羡换了个性子,不再分说辩解,只是一贯的散漫,于何事都不再相较。
而那些肉身的苦楚于一个稚童来说,还是残忍了些。伤痕累累之后,云韶是偶尔会偷偷来看顾他的人,给他吃食,及时的疗伤让他未有疤痕留下。独孤羡自是感激,也久未受过长辈女性之照拂,故对云娘在心理上亲近了些。
至于亲身父母之面容,他快要忘记了,只剩下些模糊的暗影。如今,更是如一团浓雾。
“阿羡,只有你,从未龃龉过我出身,我······是真心悦你。”
“你我皆不过是在父君鼻息下乞生,我又何尝比你高贵。且不说这些,你的真心或可有待商量,你最是清楚不过父君难再有所出,百年之后,一朵尚在妙龄的菟丝花若要再寻倚靠,于这宫闱之间,成王败寇,必要从长计议。虽说依大漠幕府之仪,娶父兄之妻不算什么稀事,可我,全然不是你好的选择,大哥稳妥持重,二哥锋芒毕露,父君不会青眼于我这样的钝材。
且娘娘大可放心,如今入主中原腹地,惯是礼仪齐备,谁在那个位置,都会给娘娘尊位,护您颐养天年。娘娘不必忧思过虑。”
云韶支起身子,理了理云鬓发梢,定声说道,“我不会错看。”
“娘娘,不要自以为了解我——我于你,大可理解为濒难时你略喂过几口吃食的猫狗,但不代表,我应成为你的囊中物,随时要承你的情,顺你的意。”
独孤羡终是倦了,眉额间染上一丝疲容,不愿再多口舌。
那云韶言语间并不肯卸力,紧盯着那姿容出逸的男子,“我不会错看,你的——野心。”
“即便我有,几位哥哥只会甚之。”独孤羡不耐地拾起杯盏,举起时袖身恰掩住涌动的眼底。
云韶只苦涩一笑,似局外人一般勘破,也不正面答应,“这世间,谁最先不加隐晦便汲汲营营,谁就输了。我虽是一介女流,从前风月场里也见惯男人,越在高位,就越是不动声色,反教人肖想向上攀援,这些男人最爱扮作坐怀不乱,那代表自己什么都没失去。”
“都说那红绡帐里是销金窟,实际上赚的盆满钵满的,还不是这些噤默不言的男人,惯会拿捏人心。他不过给几个钱财,甚至一句旁的漂亮话也没有,姑娘们交付的已是全然真心。
这样的男人,得到什么不容易?”
云韶终是理好外袍离开西邸,走时虽有忿忿,仍对这冷眼相对的男子撇不下重话。她想有一日,是站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助他达成所愿。
独孤羡掩上房门,方卸下满身紧绷着的神经。
他于男女之事通窍甚晚,也未曾肖想红袖添香,软香温玉入怀。若有人理解,便是天涯两端,亦可情意相传。
只是如今,他还从未体会过这般心绪,从前在奴隶场里,没有人真正把他当人看待,而后摇身一变,明面上是侯爵家的少主,实是佞臣用来装点家门齐整的傀儡玩意,必要时出刃,又可幻作利器。
是故比起凡俗之爱,他更想要神佛垂怜,不掺任何利益纠葛,人心诡诈,就只是真正望见他,善待于他。
他印象里曾见过这样的目光。那年林溪溯游而上,缪玄昭于上林苑外躬身拂过他汗已浸湿的眉尾。
何尝不是神佛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啊,小缪很快会登场,不着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