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宴惊弓
“如此走马观花实在没劲,父皇,咱们还是如从前那般,竞猎拔筹,彩头由父皇定,如何?”
“好,就听鞅儿的,不过彩头得容朕歇下想想,你们兄弟几人先玩闹一阵,须得尽兴而归。”陆朗隐于轺车,只摆手于帘外,由着他们兄弟几人来去。
上林苑倚山而围,水道由机巧穿凿,自城外疏通导引,而山林确是亘古有之。虽不高耸,然山势遒劲写意。穿行其中,如行化外名山幽径,又有异兽珍禽相伴,倒真不像在国中,若有人假称是西土昆仑世界,方也信得。
那陆靖鞅已飞身纵马在前,涉溪流驱策而上,沿途所见的鼠兔豹豕尽成他囊中之物。
陆穰向来稳扎稳打,虽眼疾手快,腰身却岿然不动,策马姿态甚是风神俊雅。
最小的皇子陆蕻鬼点子甚多,为了央羡哥哥与他一同驰猎,他偷从其身后策马上前,也不警醒,手上的辫子侧身直抽到陆羡那厢悠然的马尾上。
陆羡那匹忽雷驳顿时疾跑起来,他一身立领金丝暗纹束袖猎装立于马上,俯冲的势头一时不能扼制,他便作势夹紧马身,衣袂层累,穿林如风。陆蕻远望去,只觉得哥哥正如皑皑山中雪,疏冷不可得。
数十匹马并鹰犬,次第而近上林苑与灵犀宫边界。围猎之途将尽,陆靖鞅仍是丝毫不让,眼见围圃外神明台腰间的亭阁檐上,正歇着一只兀鹫。
射猎飞禽不可惊动,又要速决。
陆靖鞅睥睨而视,倚弓而觑,器宇间势在必得。
弦弛箭落。
谁知那亭阁间忽现出一女子探身,堪堪矗在陆靖鞅箭矢的方向上,她闻箭鸣望向苑內,霎时惊惶难当,失神几乎僵住。
一枚侧前方向上的箭羽簌簌而来,瞬时拦住。先是自侧面洞穿陆靖鞅的箭杆,将其劈剥成数瓣,尔后又不改轨迹,往坡上山林飞去。
此间是陆羡不曾犹豫,即刻出手。
众人只听得一声绵长的呜咽轰鸣,陆羡的箭羽竟射中深林帷笼间的白象,那庞然大物失血受惊,正卸力卧倒。这是前代南樾进贡给长安的稀物。
满园惊愕,皆肇始于这须臾之间。
那神明台上的贵女卢萱吓得昏倒了过去,四下女眷皆上前搀扶问疾,独缪玄娇切中要害,凭栏朝下首苑内一干人等言语道,“好厉害的射艺,竟连人命也只当是活物处置了。”
陆靖鞅一时气急。如今父君登基后,何尝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
“你是何人,也敢如此放肆。”
“我乃尚仪局司赞,太常缪通之女缪玄娇,我知你们身份煊赫,可我尚仪局向来只对陛下娘娘奉命,就是来日的东宫言行不端,仪礼不正,尚仪局亦有指摘的立场。今日皇家春猎之仪,为的是乞四时调和,物种丰茂,盼人丁兴旺,国泰民安,还望贵人不要罔顾义理,失了皇家的体面。”
“你——”陆靖鞅自知理亏,又不兴这些书本上的酸言缛语,噎得个语塞,吞吐皆不爽利。
-这女人真是泼辣,与那些娇花殊为不同。
忽又想起缪玄娇这名字颇有些渊源,原是那北宫稷之妻。眉眼间一时又化作些玩味神态。
那苑内一行贵胄悠然下马,不紧不慢绕行至神明台,作势要探询卢萱之情形。
大皇子陆穰背里知会陆靖鞅上前赔个不是,“被你吓失魂的那女子是中书令卢柘的侄女。如今不似从前养在海岱。朝堂内外四面掣肘,士族眼观六路,处处盯梢。为了父皇颜面,这中原礼数还得遵从。”
陆靖鞅自视英才天纵,自小受父君偏爱,没有不顺心遂意的,哪有低头给个冒失女客赔礼的道理,往后在外间分府自立时,还如何立威。
他也不吱声,只拾上亭阁,略觑了一眼倚栏而卧的卢萱。一众贵女将那阁廊围得个水泄不通,陆羡抱臂立在远处,陆蕻只看戏似的嗽几声。
陆靖鞅有些嫌恶那卢萱质弱模样,视线一抬,转而盯着檐柱后恣肆骄扬的缪玄娇。那女人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正绾起旁邻一女客薄纱广袖,细瞧她腕间碧玺颜色。
还未等陆靖鞅想好说些什么作安抚,以了结此桩烦心事,那卢萱似了然,眼前人这性子做派,想来应是传言里得宠的当朝二皇子,立时起身上前,朝着陆靖鞅行了个极郑重的万福礼,端的是一幅受惊后清减憔悴模样,屈膝后竟不肯起身。
陆蕻在后侧已是忍俊不禁,陆羡早就神游天外,佯作冷眼而观,束手只待回府休憩。
那陆靖鞅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问对面所为何意,心下已猜到八九分。
“臣女范阳卢萱,久闻二殿下美誉,今日得见,实是龙凤之姿,神仙中人。方才是臣女冒失,未曾聆听娘娘教导,擅自趋近上林苑,扰了殿下射猎兴致,臣女实是有罪,还请殿下责罚。”卢萱面色绯红,言语上仍是妥帖陈辞,让人算不着错处,又着实目的性强了些。
如此场面,似乎早已忘了她还有位救命恩人立在跟前。
众女客对了对眼色,这卢萱素是都城贵女中爱拔尖儿的,如此好的机会,又怎会不抓住。
“真有意思,正经救命恩人在一畔只晾着,若不是那位眼疾手快,卢萱你如今只是箭靶一块,有苦可说不出啊。”凛冽如青松的声音从女客伍间传出,在惯常的温声软语间倒也自成殊色。
“李沫棠你——?!”那卢萱就快端持不住她那幅完美的名门贵女仪态,将将就要詈骂出声。
这看似不吝之言出自廊庑下女客最末席,陇西李氏独女李沫棠,家族久在陇西,少至长安。其门第在西北部极为显赫,祖上文武两支皆出重臣。
李沫棠话语刚落,贵女们皆望向陆靖鞅后首缄默的男子。方才苑囿亭阁相去有些距离,未曾细看,现下已近夕照,日光微熹从廊檐坠入亭间,陆羡侧身而立,面庞一半明净,一半隐于暗处,却已是曜目之姿令人不愿挪眼。
那唇珠眉尾如刀裁尺量,造物之神竟无废笔。这般流光潋滟又因面上寡淡的性子中和了几分,倒让人更想窥探其内里。
这郎君,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众女客皆有惊叹意味。
陆羡自是不耐,因着二哥莽撞之举牵连出如此多事。他救人从不需要他人回馈,救便救了,随手的事,唱些烂调陈词也是腻烦。
况这厢哪一位世族贵女的打量,不是带着权势的衡量。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识宝斋里待价而沽的龙泉青瓷梅瓶,不免在心底嗤笑一阵。
那卢萱仍充若未闻,只挂心陆靖鞅神色,不肯轻易放过李沫棠,势在为这二皇子博个颜面。
“你如今父兄均已亡命,就一个有诰命的母亲操持家里,况那也是前朝旧事了,当今圣上因着陇西李氏在西北的那点声望和你叔伯归顺有功,追封你父兄一个虚名,你一介女流如何做官袭爵?难不成你要做那飞将军,立战功不可?你虽是仅存的嫡系,可还是小心些,别被你那些叔伯们觊觎了去。”
卢萱姿态甚高,来势汹汹,语间挟带刻薄,引得在场世家女眷均不痛快,这卢氏家门实在缺乏教养。
庾缇从前在姐姐妹妹间何曾见过这样场面,传到圣上处,皇家世族颜面都不好看,便赶紧上前劝和。心中对那卢萱今后也只提防着些,实是不能交心之人。
大皇子陆穰见情势不妙,堪堪就要升级为攻讦,故踱步至人群之中,姿态舒展持重。
“今日多亏三弟出手,才未酿成大错,我二弟性情耿直,方才失手绝非有心之举,还望卢姑娘恕他则个。”
那卢萱自是从善如流,躬身朝大皇子见礼。今日焦点皆在她身上,一个僻壤出身的李沫棠又算得了什么。
······
“原来那出手相救,伤了白象的男子,竟然是三殿下陆羡,旁人都说这三皇子于诗书射御皆不挂心,陛下也总是责罚。今日所见,这射艺可谓是百步穿杨,马背上的身姿又极为俊逸潇洒,若嫁给他,多半无夺储凶险,又能一饱眼福,倒真可谓良配啊。”廊庑下几位贵女攀谈起来,眼波流转处皆落在陆羡那厢。
陆蕻忍不住打趣哥哥,又推又搡,陆羡厌烦的想把他丢下台阶。
两相分说未果,陆朗圣驾已从灵犀宫逶迤而至。
“陛下万岁无期。”神明台下,一众儿郎粉黛叩首,皆是肃穆庄重,敛声屏气。
“都起来吧。朕适才听闻围猎时上林苑帷笼里的白象被弓矢所伤,穰儿,可有此事。”
陆穰心知躲不过,想将三弟救人之事和盘托出,“儿臣——”。
“是儿臣箭羽所杀。”陆羡揽过罪责,无一丝旁的话语。
中涓于陆朗身后正襟揖手,甚是不假辞色,“陛下,这白象是当年南樾上贡给前朝庄帝的岁礼,乃南樾国兽。如今北霁疆域之内再无第二只,可谓是稀世之宝。倘若今后与南樾共谋和议,外间得知上林苑白象不存,恐有伤邦交维系,此事可大可小啊。”
“羡儿,你可知错?明日自行去廷尉府领罚吧。”
独孤朗闭目叹息,眉头紧皱,倦意已是浓重不化。
“儿臣知错。”
那陆羡垂首间的神色仍是一派清明,未曾挂怀,仿若领的不是刑罚,而是玫瑰清露、辟芷熏香。
作者有话要说:设定上帷笼内的都是重点保护动物,猎杀即坐法,阿羡心里很清楚,但始终觉得人命更重要。感谢在2023-09-17 22:52:16~2023-09-19 20:3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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