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贯长虹

都是玩弓箭的,谁能不知道谁?

陈寺想引蛇出洞罢了。

周满一清二楚,不用看都知道背后已有杀机将她锁定,只是她一点也不着急,静静靠坐在石后,只将箭搭在弦上,仔细听着下方的动静。

那五人越靠越近。

周满耐住性子,一直没有动手。

直到其中走得快的三人出现在她视线当中——

这时,她看得到他们,他们也看得到他们,但陈寺看不到她!

周满提箭便射!

那三人一惊,举起兵刃欲挡。

然而动作竟没周满箭快,顷刻间“嗖嗖嗖”连发三箭,三人便全倒在地上。

走在后方的两人顿时悚然,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但下方陈寺冷眼旁观,又下命令:“别退,直接动手!”

他非逼周满现身不可。

那两人虽然惧怕,可苦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举起手中兵刃,便要激发刀剑之气,朝那巨石后面劈去。

这时两人都未在周满视线范围内。

隔着这一段距离动手,攻击的威力固然大打折扣,可却能避免沦为活靶子的危险。

这下,周满终于感到了棘手。

因为对方还有四个人,而她只剩下三支箭,三支沉银铸刻的残箭——

容不下任何失误。

躲在石后挨打绝不是办法,她必须冒险露头,且要在这短促的时间内一箭穿过两人,方能为自己留下两支沉银残箭,保得与下方二人一战之力!

算千钧一发吗?

或许算吧。

这一刻的周满,格外果决。

眼睛一闭,再睁开时已是紫气流转,黑夜在她眸底,也如白昼一般清晰。

搭箭于弦,她整个人自石后一跃而出。

人在半空中时,便已找准了角度,一箭射出!

沉银铸刻的箭矢,划过一道黯淡的流光,形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将黑暗中那二人贯穿。

但同时,周满也暴露了自己的身形。

早在下方等待已久的陈寺,岂能放过她的破绽?扣弦的长指轻轻一松,那一支金箭便离了弦,向空中人影急射而去!

方才周满强行以一穿二,所需的角度极其刁钻,身形既露,便知对方一定会出手,此时真是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在空中一个翻身,试图避开陈寺这一箭。

可陈寺毕竟是先天高手,箭势何疾?

饶是她动作够快,也被一箭射在左臂。

炽亮的金箭擦着外侧的皮肉过去,带起一阵飞溅的血花,转瞬没入漆黑的山林之中,惊飞一片鸟雀!

周满在地上滚了一圈,才转移到另一块半人高的山石后面,可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感觉竟然不是肉痛,而是心痛!

多好的一支箭啊。

刚才箭近之时,她看得分明,那箭矢铸刻金精,箭身上绘满符文,箭羽更是以烈鸟火羽制成,一支箭便敌得过她全部身家。

然而竟穿进了山林之中!

在眼下这种紧张的对峙里,周满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过去捡起来,将其收为己用了。

下方陈寺眼见她一闪又藏身于石后,不免暗恨,只是听声音便知刚才自己一箭已经得手,对方必然负伤,于是笑了起来。

可他不知道,石后的周满也笑了。

负伤归负伤,可目的也达到了:对方两人,她余两箭!

金不换感到一丝不安,关注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细节:“她用的箭变了。”

先前是普通的雕翎箭,刚才却隐约是一道银光。

只是陈寺并不放在心上,一箭不成,又搭一箭,只望着周满藏身那块石头喊话:“尊驾箭术之精,实乃在下生平仅见。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既已受了伤,又何必再硬扛?不如你放下兵刃走出来,我等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必不伤你分毫。”

周满从衣上扯下一段布料将伤处绑了止血,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世家的怜悯,本人可无福消受。阁下说得这样好听,不如先把手里弓箭放下?”

陈寺听了,竟笑一声:“好,好!”

周满一听便知,这并非答应了她,而是怒极反笑。

——今夜,没有人会主动放下弓箭,除非一较高下、一决死生!

两个用弓的好手都不再说话。

夹金谷内忽然安静极了,连鸟雀与飞虫都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机,不再发出半点声音。

陈寺已将弓张满,整个人沉如一块石头,全部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对手所藏身的那块石头上。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

周满十分清楚,下一箭,便将分出她与陈寺的高下。

只是气氛绷得越紧,她的心却似乎越沉静,连左臂伤处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在这种时候,她竟解下了身上披着的斗篷。

然后抬头向深谷之上的高天看去——

一轮明亮的下弦月悬在墨蓝的夜幕中,照耀着下方的夹金谷,将清疏的树影投落在山岩上。

前方却有一片乌云。

此时月亮正往云中行去,光华渐敛。

满世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周满在心中默默地倒数着。

三、二——

一!

月亮完全钻进了乌云,光线变化,整座夹金谷瞬间暗了下来。

陈寺有一刹的不适应。

几乎与此同时,一团黑影忽然从山石右侧飞出!

长久的对峙已经让陈寺的精神紧绷到某个极限,此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何况这一团黑影?

甚至没有来得及思考。

他的手指已经快过了他的脑子,直接移箭对准那个方向,将弓弦一松!

“嗡”地一声震响——

却不止从他的弓上传来!

这一刻,一道清秀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山石左侧,那高举弓箭的姿态,宛若要审判尘世的神明!

在陈寺放箭的同时,她那铸刻沉银的残箭也离弦飞出!

两支箭从两个方向射出,去势极猛,几乎平行,在半空中时有一刹靠近,仿佛命运的交汇,然而只是擦肩而过。

在听见另一声弓响从左侧传来时,陈寺便知道自己输了——

右侧那团黑影在渐近的金箭辉映下已变得清晰。

只不过是一件飞起的斗篷!

而对手的箭,已直直向他飞来。

这一箭,不同于先前任何一箭。

它是残缺而美丽的,几缕沉银的铸纹刻在箭头,向着他飞来时,竟好像轻盈地燃烧起来,宛若一道银虹坠落幽谷,让人生不起任何躲避之心,甚至想要张开襟怀,拥抱它的驾临!

《羿神诀》第二箭,贯长虹!

陈寺持弓的手已然垂落,人站在原地,眼见着银虹飞来,也一动不动。

金不换看得心惊一片。

关键时刻,他不敢袖手旁观,暗骂一声的同时,将腰间所系的一支墨竹老笔拽下,竟在间不容发之际向那银虹一扔!

箭尖与笔尖相撞,那墨竹老笔之上竟自动激发出几枚狂草写就的墨字,将长箭一挡。

但也只阻得了片刻。

那沉银铸刻的箭矢,竟在被墨字拦住的刹那,片片裂开,化作点点银芒,如漫天的萤火一般扑向陈寺。

碎裂的箭矢打入身体,甚至面颊,只短短一个瞬间,陈寺整个人便仿佛成了血人。

可他只竭力抬头,想看清高处那道身影。

然而眼睑上方流下的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纵然睁大双眼,也只能看见那女子猎猎的衣袂,一张蒙着面巾的脸,和一双隐约流淌着紫气的瞳孔!

陈寺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金不换尚未从方才那一箭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恍惚间抬头,竟发现那山石左侧的人影完全没有再隐匿行迹的意思,反而再次举起了弓箭。

这一次,是对准了他!

真真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窜上脑门顶,这一刻金不换的速度比谁都快——

左手将悬在半空的玉盘一摘,扔进水潭;

右手把飞回的墨竹老笔一掷,投落在地。

然后,他干干脆脆地举起空空的两手,朝上方大喊一声:“别杀我,我投降!”

“……”

指间的箭险险就要离弦,周满眼皮一跳,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如此荒诞的一幕。

还带临阵投降的?

金不换唯恐她不信,语速飞快:“碧玉髓尊驾要取就取,在下绝无意见。我同他们本也不是一伙儿的,但求尊驾留个性命。”

周满却没那么容易相信。

持弓搭箭的手并未放下,她仍用箭瞄着他,只道:“那你转过身去。”

金不换乖乖听话,转过身背对着她。

月亮重新钻出了乌云。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他看见一道修长清瘦的影子来到自己脚边,然后便感觉一物顶在了自己腰后,大约是那长弓尖尖的弓梢。

纵使压得低沉,也能听出那是一名女子的声音:“你们是一块儿来的,怎么不是一伙儿呢?”

金不换笑道:“我金不换只和聪明人做朋友。陈寺同尊驾的胜负,在他叫我撤去玉盘时便已分出。尊驾拿话激他,他也真的中计了,即便后来一箭射中你,可这点风险和损伤想必也在你承受范围之内,怎么打也不会输。他这样的蠢货,劝都劝不住,又怎能与我做朋友呢?”

周满扬眉:“既非朋友,你刚才救他干什么?”

金不换也不慌张:“虽非朋友,但他毕竟是宋氏家臣。他要犯些蠢,掉几分面子,于我有益无害;可要连人一块儿折在这里,我也实在不好交差。”

那管墨竹老笔还躺在地上。

前世周满见过此物。

她瞥了一眼,便问:“你佩此笔,是杜草堂的弟子?”

金不换谦逊道:“不才正是。”

周满没忍住道:“杜草堂怎么也是蜀州四大宗门之一,向以气节著称,怎会收你这样的人?”

金不换脸皮极厚,全当她是夸:“自是师门长辈慧眼,方能相中我这颗混在鱼目里的真珠。”

周满终于气笑了。

金不换莫名觉得背后这位煞星似乎很好说话,便想再跟她套套近乎。

可还没等他开口,周满声音已冷,只道:“把碧玉髓取过来。”

金不换反应了一下,才看向前方水潭。

先前陈寺留下的那只青瓷瓶已跌落在水面上。

金不换考虑片刻,便道一声:“是。”

他小心地走上前去,将青瓷瓶从水中捡起,却不转身,而是举了起来,背对着周满倒退而回。

周满发现此人是真的识相:“你倒不转身看看我长什么样?”

金不换道:“我还不想死。”

周满又笑了,从他手中取过装满碧玉髓的青瓷瓶,然后便用弓梢戳戳他后腰,往陈寺所躺的位置示意了一下:“那边,他的弓和箭给我。”

弓和箭?

金不换不由一怔,心中已有万千念头闪过,但最终只留下一个——

雁过拔毛,身后这位也真是绝不走空啊。

碧玉髓都交了,什么弓啊箭啊,他当然更不在意,上前两步就动作利落地把早已昏死过去的陈寺给扒了个干净。

一张镶嵌珍稀晶石的好弓。

十八支满铸了金精的长箭。

仍是退回来,背对着递给周满。

周满伸手接过,照单全收。

金不换犹豫一下,却开口:“能不能打个商量,碧玉髓分我一半?”

周满挑眉看向他,没接话。

金不换解释道:“今次我等来取碧玉髓,乃是宋氏小姐宋兰真莳花需用到此物。如今伤了这许多人,若还空手而归的话,我只怕受其怪罪……”

身后忽然久久没有声音。

就在金不换几乎怀疑她已经走了的时候,周满才笑了一笑,幽幽地一叹:“不会怪你的。宋兰真是个好人……”

她这一声,好似山间的雾气一般飘渺,分不清是讽多、愁多还是怅多,只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流入人心田。

金不换竟一阵恍惚。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念想:想要看看身后这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于是,他也大胆地遵从了这念想,一下回过头去。

可身后竟空空如也。

周满早不知何时便已离去。

金不换提气纵身,跃上一侧山峰,站在最高的山脊上,面上没了先前不经心的散漫,只放眼四望,试图追得一丝踪迹。然而万重蜀山,连绵如海,哪里还有那女子半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