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枣儿沟
1983年春,丹平县东山镇枣儿沟,雨水时节,春寒料峭。
枣儿沟是一个不起眼的一个小山村,这里三面环山,山里的人走不出去,山外的人也不愿进来,就连改革开放的春风,都吹了好久才吹到这儿。
全村也就几百来人,一半姓谈一半姓宋,七十年代的时候倒是来了一批知青,近些年也陆陆续续的走了,竟是一个也没有留下来。
早上六点,天边只有一丝微光,薄雾笼罩下的枣儿沟还是静悄悄的,沉寂了整个冬天的土地刚苏醒不久,山坡上又重新有了绿意,树林里的树木正在发芽,泥土里面的竹笋还在蓄势待发,又是一年春耕时节来到,村里人起得早,院子已经有人声了。
“老大呀,虽说咱家日子过得紧,但湘丫头的学费还是拿得出来的,这钱我出了,等下个月开学还是让她去报到吧。”
谈二牛好声好气的跟自己大儿子商量道,老人家为这个家奉献了大半辈子,可如今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力壮的时候了,还是要看儿子的脸色过日子的。
“爸,你就别操心了,我都打算好了,出了正月,就让阿湘跟着大房父子去温城学做皮鞋,学门手艺比什么都强,她现在十五,等做满三年学徒就能当正式工了,正式工可是拿六十块一个月的,这不比上学强多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别人家想去还去不了。”
谈国柱直接否决了谈二牛的想法,阿湘是他女儿,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别人管不着,再说,学做鞋那是多好的事呀,老头子就是死脑筋。
“阿湘到底还小,说是十五了,可她是大年三十生的,如今才刚满十三周岁而已。”沈南星接话说道。
她是谈二牛在原配死后续娶的老婆,在这个家向来没什么地位,这个继母的话谈国柱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十三也不小了,村里的姑娘能读完小学都不多,若是当初你们肯听我的,不让阿湘去读那什么劳什子初中,也不至于把她的心给养野了,读完初中是不是还想读高中呀,她怎么不去上天呢!”
谈国柱依旧咄咄逼人,声音越说越大,连躺在屋子里的阿湘都听得清清楚楚。
谈湘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之所以没出去,是因为她还在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穿越。
是的,她穿越了,她是谈湘,只不过是二十一世纪的谈湘,而不是1983年的谈湘。
二十一世纪的谈湘是位建筑设计师,在工地检查施工情况的时候不幸被高空坠物砸到了,等她醒来,就来到了这里,成了枣儿沟的阿湘。
刚醒来的时候头上还有些低烧,现在手再覆上去,温度已经正常了。
阿湘昨天去给自己在县城复读的哥哥谈爱杰送生活费和粮食,当她到县城的时候,天空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了。
谈爱杰嫌弃阿湘来的太晚,害得他出来淋雨,嘴里一直在抱怨,在隔着学校大门接过了大米和钱后,他就快步跑回教室了,完全没有考虑自己的妹妹这一路没有伞要怎么回去。
阿湘就这样淋着雨赶到了车站,坐车回到了镇上,到镇上后,外面雨已经下大了。
眼看着天快黑了,她只好脱下外面的衣服顶在头上一路往村里跑去,雨天路滑,上山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摔了好几次,弄得满身都是污泥,直到天色黑透,她才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家里。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当晚,阿湘就发起了高烧,阿湘从小底子好,没生过病,这乍一发烧,就是来势汹汹。
屋外电闪雷鸣,雨滴打在屋顶上发出嘈杂声,阿湘难受的躺在床上,小声的叫着爸爸,她真的好想有人来抱抱她,而谈国柱却敲打着床板呵斥不要吵他睡觉。
就这么熬了一晚上,然后谈湘就穿过来了。
虽然已经失败了十几次了,谈湘还想再试试能不能睡回去,可不等她闭上眼睛,谈国柱已经直接掀了帘子进来了。
谈湘住的是个隔出来的单间,拢共也就五平米的空间,只放得下一张一米二的木板床,一个上下两层的用来放被子和衣服的木柜,连椅子都没有一把,是以谈国柱往里面一站,直接就把这个小隔间占满了,谈湘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很没有安全感。
“都什么时候,还在这挺尸呢,真跟你妈懒鬼妈一个德行,还不快起来干活!。”
或许是因为接受了阿湘的全部记忆,她一看到谈国柱就下意识的害怕,生怕他一巴掌就挥过来。
其实谈湘想反驳的,原主妈妈虽蒋心虽是京市来的知青,可自从来到这里后过的是和村里其他女人是一样的生活,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样样不落。
可理智制止了谈湘,谈国柱现在最痛恨的人就是蒋心了,他恨蒋心不该在考上大学后抛夫弃子,他恨蒋心回京市后一年就再嫁了,对方还是个有前途的军官,这深深的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其实和谈国柱一样,谈湘也是被蒋心抛下的,谈湘是她第二个孩子,是双胞胎中的姐姐。
大儿子谈爱杰不用说,谈国柱是死也不会让她带走的,谈国柱最大的让步就是让她挑一个女儿带走,于是蒋心带走了小女儿谈沁。
谈爱杰是谈国柱的希望,从小到大,这个家所有好的东西都是紧着谈爱杰的,即使他高考失利,谈国柱也没有一丝责备,立马就拿出了复读需要的费用,生活起居上更是一点不亏待,一个月十块的零花钱,还隔三差五的让谈湘给他送东西过去。
谈国柱坚信,自己儿子聪明的很,上次没考上只是意外,只要再复读一年,肯定没有问题。
而谈沁从小体弱多病,蒋心花在她身上的精力比大儿子还多,这个小女儿她是无论如何也是放不下的。
三个孩子中只有谈湘是最尴尬的存在,两边都没有选择她。
看谈湘还没有起身,谈国柱作势就要上手来揪她耳朵,谈湘吓得赶紧从木板床上跳了起来,拿上外套穿上鞋子慌忙的往外跑去。
慌忙间,谈湘撞到了一个男子怀里,抬头一看,男子高大瘦削,清俊帅气,谈湘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她小叔,谈国青。
“阿湘,你爸又打你了?你别怕,小叔在呢,你先去厨房找你奶,我替你挡着。”
谈湘回想起了关于这个倒霉蛋小叔的记忆。
谈国青是谈二牛娶了沈南星后生下的小儿子。老两口其实是半路夫妻,谈湘的爸爸谈国柱是谈二牛前妻生的,前妻在生下谈国柱不久后就去世了。
谈二牛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谈国柱拉扯到了十岁,然后在媒人介绍下续娶了现任妻子沈南星。
沈南星比谈二牛要小十岁,是东山镇大地主家的女儿,自小在镇里长大,因是独女,她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只是在那个年代因为成分问题艰难的很,长到二十八岁都无人敢娶,为了生存无可奈何嫁给谈二牛做了填房。
还好谈二牛是个好人,沈南星嫁过来后倒也过得可以,两口子结婚后又生了一男一女。
长女名叫谈翠,长大后考上了中专分配了工作还嫁到了县里,是枣儿村这辈里最出息的女子,小儿子叫谈国青,如今二十岁了,在家打零工务农。
如果说谈翠继承了沈南星的聪慧,那谈国青就继承了沈南星的善良,别人家小儿子都是娇宠着长大的,可因为谈国柱的打压,谈二牛和沈南星的忍让,谈国青却才像是那个被恶毒后娘养大的孩子一般,懂事的让人心疼。
谈国青初三那年,谈二牛在山里摔断了腿,老人心疼钱硬是不肯去医院,是谈国青用板车推着他一步步走到县城医院,逼着他治疗的。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出院后的三个月里他更是扛下了谈二牛的所有活计,等谈二牛病好了他就收拾了包裹去山里采石场打工,一点点的还清了治病的时候借的钱。
谈国青真的是可惜了,他的成绩一直是班里最好的,考高中或者中专都是没问题的,可若不是他扛起了责任,谈二牛可能后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了。
走进厨房,奶奶沈南星已经在忙活了,谈湘喊了声奶奶就赶紧坐到灶台后面烧火,生怕被看出端倪。
还好,谈湘本来就不太爱说话,是以沈南星并没有觉得不对劲。
不一会儿,灶台上面就传来了香味,谈湘的肚子不自觉的咕噜噜作响。
灶台上,奶奶沈南星正在做野葱饼,野葱是从山坡上挖回来的,加在玉米面里面揉成面团,搓成长条,再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面团,揉成小圆球后压扁,放在铁锅里煎熟。
随着温度身高,野葱的香味就飘了出来,奶奶听到了阿湘的肚子在叫,拿了一块递给了她。
虽然不是亲奶奶,沈南星却对阿湘非常好,会教她刺绣,教她认字,自从阿湘妈妈在她七岁的时候走了以后,阿湘就一直是沈南星在带。
谈湘小口慢慢啃着野葱饼,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这是阿湘残留的感情,这个姑娘在委屈难过。
在大家眼里,阿湘是个懂事听话的女孩,向来不用人操心,是以也很少有人关心她。爷爷奶奶都是好人,可他们太忙了,对小女孩的心思难免疏忽。
自从八岁的时候妈妈带着妹妹回京市后,阿湘爸爸的脾气就更差了,除了吩咐她做事,很少和她说话,阿湘很怕爸爸,怕他大声说话,怕他摔东西,怕他打人。
哥哥谈爱杰大阿湘四岁,总把她当空气一般,从不会带她一起玩。兄妹俩连话都很少说,每次阿爸朝她发脾气,她这个哥哥也总是默不作声,任由谈国柱打骂她,这种漠视,更让人心寒。
反而是小叔谈国青会上来帮她,是以谈湘对这个哥哥,着实没什么感情,反而是小叔更像是她的亲哥哥。
“湘丫头,先去洗把脸吧,早饭快好了,洗完脸喊大家出来吃饭。”沈南星打开锅盖,一边扬着锅里的碴子粥一边说道。
谈湘此时也觉得脸上黏腻腻的,都是昨晚发烧出的汗。
应了声是,咽下最后一口野葱饼,谈湘来到院子里到井边打水洗漱。
望着井水里的倒影,谈湘发现这姑娘竟长得跟自己小时候颇为相似,只是眉眼之间要比自己温顺得多,也秀气得多,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实在是太瘦了点,都有点脱相了。
简单的把头发扎起,环顾四周,谈湘才对这个家有了直观的感受。
坐北朝南三间土坯房,正中间的是爷爷奶奶和小叔在住,右手边的土坯房则是谈国柱和蒋心当初的婚房,里面还用木板隔出了两个小房间,供孩子们住,如今蒋心走了,谈爱杰不在家,就只有谈国柱和谈湘两个人在住,隔间的门只是一张简单的布帘,谈国柱掀开帘子就能进来。
左手边是厨房,虽然简陋却是收拾的很是干净。
土坯房四周用竹篱笆围成了一个院子,院子右边搭了个鸡窝,里面有两只老母鸡,是这个家的重要财产,家里的盐啊糖啊的全靠攒起来的鸡蛋到镇上换。
一盆碴子粥,一盆野葱饼,沈南星和谈湘把把早饭端上小木桌,喊大家过来吃饭。
稀粥清可见底,还剌喉咙,谈湘努力吞咽着,现在的情况可不容许她矫情,她要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
就在她低头默默吃饭的时候,谈国柱那边却是又发作了。
“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吃起饭来倒是积极,家里把你养到这么大,也该你为家里做点贡献了。”
见谈湘默不作声,他用筷子敲了敲碗继续说道:
“你听见老子说话没有,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学门收手艺比什么都强,老子我都和你国栋叔说好了,你到时候你就跟他们一起去温城去学做皮鞋,下个月初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