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郎君

姜弥现在看起来很想把贺缺大卸八块。

女孩子刚刚凑上来扒拉他是两只手,此时被贺缺一把握住捞在头顶,腾不出手也动弹不得,一向游刃有余的温柔表情有点崩裂。

“贺润暄,放开。”

贺缺唇边扯得弧度更大。

他另一只手还护在姜弥腰背后,身体却恶劣地往人身上压。

“我不。”

“你欺负我好几天了姜昭昭,凭什么不叫我讨回来?”

其实贺缺想的很简单。

这几天虽说有来有往,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姜弥掌控,看他脸红、看他狼狈逃窜、看他手足无措。

和念书那会一样,好像情绪波动的只有他一个人。

而姜弥永远抽离在外。

即使她明明在笑,即使她什么都不抗拒,即使她表现得和小时候一般亲近熟稔。

但不一样。

她像个不知道何处飘来的游魂,只是觉得信任才留在他身边。

随时可能离开。

打仗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贺缺早就形成了兽一般的直觉。

有些人明明在眼前,明明总是笑眼盈盈,却如高山雪、天上月,即使抬眼便是,却永不可触及。

但他不信。

贺缺骨子里天性就是掠夺,本能让他试图将这段月亮留在掌心。

“你先放开我,贺缺……”

姜弥本就在小月牙凳上,比坐在榻上的贺缺要矮了半截,更别提本身就存在的体型差距,女孩子几乎是被迫仰起脖颈看他。

苍白纤细,像花的软枝。

但这白如今又不是全然苍白,它在灼灼目光里一层一层晕染了潮红。

“这样我用不上劲儿,一会就倒了!”

“倒了就倒了,你轻的跟宣纸一样,我撑不住……你抖什么?”

姜弥被他气得厉害。

“你没力气还怪旁人?”

贺缺听不得这话,又使坏似的往下倾。

“谁没力气?姜昭昭,谁没力气?”

“你小心些……唔!”

窗户处传来簌簌一声响。

刚才还勾着唇的少年神情骤然冷峻,将姜弥一把抱起捞入怀中。

说时迟那时快,床帐帘子上的流苏坠子被哗一声扯下,床帐散落,原本还在打闹的人影顷刻交叠在绫罗之后。

而那被扯下的流苏坠子已经砸了出去。

“哪来的扁毛畜生?”

他动作太快,姜弥全然没有防备,鼻尖猛然撞上了少年人的结实肩膀,而那边窗户的声音骤然变成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

然后是羽毛散落的声音。

“咕——!”

但贺缺没空管,只是手忙脚乱要去扶姜弥。

“嘶……对不住,你还好吗姜昭昭?”

“哪儿的鸟敢来我这里造,我去拔了它的毛……”

贺缺肌肉太结实,这一下撞得实实在在。

姜弥的鼻尖酸得厉害,小半张脸都埋在少年衣服里,抓着人肩头布料缓了片刻,感觉自己仍然眼前发黑。

但现在不是纠结那个的时候。

女孩子急切收拢指尖,将贺缺肩膀处的衣料揉在手里。

“等会儿!那是我的鸽子!”

最后贺缺将窗边那只乌龙源头恭恭敬敬捧回来赎罪——姜弥被这一下撞得泪花都出来了,头晕眼花起不来身。

她坐在榻上拆它脚踝上的信,而贺缺拉过原本姜弥的那个小月牙凳开始忏悔。

“我真不知道它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养鸽子了?”

“是我的错,你有没有什么想做或者想要的,我给你赔罪吧?”

姜弥本来还在一目十行,闻声抬眼。

女孩子长且浓密的眼睫尚且湿漉,眼圈还微红,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她已经转过了身,专注地盯着贺缺。

“行。”

“那咱们出府一趟?”

直到两个人坐上马车,贺缺仍然没缓过神来。

他匪夷所思。

“新婚第二天,姜昭昭,你要和你的新婚夫婿一并去这种地方?”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姜昭昭显然神志清明。

因为她还有心情欣赏贺缺现在的打扮。

少年人出来之前被姜弥强制去换了衣服,如今箭袖轻袍,高马尾摇摇晃晃,乌浓里恰好看得见他耳边荡开的一点朱红。

漂亮又招摇。

像旧诗里面写的那样,骑马过谢桥,满楼红袖招。

姜弥欣然点头。

“我需要你帮忙,贺润暄。”

“什么?新婚第二日便往外去,奔的还是朱雀长街那边?”

文夫人意外。

“……那边能有什么地方好去?”

她本来回到自己居所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崔嬷嬷一会儿便来禀报,说雪寻春那边两个人一并出了门,并没有交代什么——他们的人只看到是往朱雀长街那边去了。

“夫人,咱们一开始想的怕是行不通。”

崔嬷嬷将煮好的银耳雪梨羹吹凉了递给文夫人。

“不管当时怎么说他们不和,但这公母俩①那配合一等一的牢靠,您若是不想让大少爷好过,怕是要从其他方面使劲。”

文夫人也心烦。

她接过银耳雪梨羹,却只是重重地放在桌上。

“老大这一门婚事太好,我如何能不担心?”

“若是他和夫人不睦还好些,谁知道这个心思玲珑又不是善茬,怎的什么好的都叫他占去了!若是,若是老爷转了念头……”

左右早已经在崔嬷嬷扫过的眼神里轻轻退下。

“夫人!他身上已经有侯爵的位置了,如何会去想做个世子?”

崔嬷嬷苦口婆心,“老爷肯定是更中意咱们二少爷的,他又没错,为什么要换人?”

“但是姜弥身份贵重啊!”

文夫人脱口而出。

“肃雍王的遗孤,自己还有功名撑腰,她当日进王府、太子府都绰绰有余,若不是……怎会是老大?宫中这么疼这两个,老爷对这个儿媳的态度也好,万一这心思就变了呢?”

这是肺腑之言,崔嬷嬷也沉默下来。

燕朝本就有郡王加封国公②的先例,更何况如今虞国公的名头就是个花架子,贺缺当年功勋卓著,是因为他未曾及冠才封了个镇戎侯,陛下喜欢,什么封不得?

文夫人揭开盖子,愤愤地舀了勺银耳雪梨羹。

“不是说他们念书那会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么!当时姜弥病重成那个样子贺缺都没去,怎的现在就好了?”

姜弥及笄之后要守丧三年,文夫人当时想得简单,这三年随便给贺缺塞个妾室或是出点岔子不就成了?而且那两人本就冷淡……

但谁能想到,竟然这两人直接跳过虞国公府确定了婚期?!

崔嬷嬷却眼珠一转。

“夫人说的郡主那旧识的事情,可是真的?”

“自然是!谁不知花朝时陪在郡主身边的是那康德郡公……你在想什么?”

“阿弥还真是有位好婆母。”

有人轻轻笑起来。

他坐在一处小楼里,四周碧色蓊郁,枝叶疯长占据大半个窗,将铺陈开宣纸上淋漓墨迹都映衬碧鲜。

这小楼建造工致,内室通体是上好木料打造,明明燕京午时的初秋尚且带着暑热,而这内室幽凉清净,甚至隐隐渗出凉意。

旁边几个少年男女清凉打扮,恭顺伏在年轻人脚边腿上,却训练有素,一片静默。

只有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禀报。

“主人……”

薄奚尤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刚刚翻阅的信纸。

“这位虞国公夫人这时候千方百计给我透消息,说平川郡主乘马车往朱雀大街这边来,是什么意思?”

他唇边弧度微翘。

“明明是两个人一道来,却告诉我是一个人,这是让我去寻人,还是让我和贺缺发生点冲突?”

“郡公和那平川郡主本就没什么瓜葛,她这婆母真是病急乱投医……”

“郡公英明睿智,怎的可能上那无知妇人的当?③”

“郡公有我们了……我们不好么?”

一片婉转啁啾。

薄奚尤大笑。

他眼珠如金环,平时也是温润内敛的做派,只有这时候才像个异族人。

年轻男人抬指,掐住伏他膝头少女的下颌。

那一眼浸了笑,有力长指陷入柔软里,睹片刻都让人腰酥腿软。

少女顷刻面若桃花。

“郡公爷……”

“你们很好。”

他意味深长。

下一刻,刚才还含情带笑的人已经起了身。

“但是你们算什么东西?”

“迟忇,看看他们到底去哪里,然后告诉我。”

“是!”

这地方实在是纳凉的好去处。

但秋高气爽之时,它仍然盛着满楼的草木,郁郁葱葱便形成了另一种阴影。

悉数笼进了薄奚尤金环似的眼中。

他确实很好奇,他想。

不管是当时为什么突然疏远,为什么突然嫁给贺缺,还是现在突如其来往这边赶。

不管几处如何云谲波诡,马车都到了目的地。

贺缺率先跳下来,然后伸手去接姜弥。

“到了。”

是一处巷口。

这里荒僻,并不是燕京城中心繁华熙攘之地,但巷里尽是高大树木,叶尚未发黄凋落之际,满耳几乎都是叶浪的汹涌声响。

他们出来的时候恰好赶到上午阳光最盛的昼时,光浇在碧叶之上,接连成片,远处看就像湛透天色里一片突兀光海。

姜弥下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帷帽。

她并未特意换男装或是遮掩,只是让那层薄纱模糊了面容,然后握住了贺缺的手。

白皙长指全然被有力手掌裹在掌心。

两人方一下来,那边便有人笑语来迎。

雾鬓风鬟,云衣月扇。④

她看到贺缺的时候唇边笑意都真切了三分,腰扭得水蛇一般,过来就要将手往贺缺肩上搭。

“哎,这位郎君好俊俏,今日是……”

然后那英俊小郎君板着脸往后退了两步,高大挺拔的人全然躲在了那单薄人影之后。

“哦,我郎君是陪我。”

带着帷帽的姑娘轻声细语,“他害羞,姐姐莫为难他。”

“我来寻人。”

……在全燕京最大也最难进的风月场后门。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整整五遍……对不起来迟了!

明天发红包,大家除夕快乐!!

①北京方言,一对夫妻的意思

②参考唐朝,不少将军都是还有其他各种爵位,比如武散类国公,也可以当作我私设,比如上一本那个哥就是这个官职

③没有说妇人不好的意思没有说妇人无知的意思,这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伶人说的让一让他

④化用自范成大的诗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