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耳坠
“来的是……当时开鉴门你们横阙读书的人?”
姜弥腰肢纤细,又足足比贺缺矮了一个头,这样被他挡的严严实实。
这样踮起来一点脚和贺缺小声说话,谁也不会察觉。
隔着薄纱,姜弥看不清贺缺的表情,只能听到很轻的一个嗤笑。
“你见过,被我按在地上揍的那几个。”
“估计是认出我了,来抓我的把柄呢——别担心,就算到陛下那里,也是我带着你出来的。”
语调算不上急躁。
六桥春虽说是最大的风月场,但这里绝不是狎昵秽乱之地,相反,这里的伶人个顶个的清高出众,还有最出名的几种酒酿,就算是这群人真拿着“贺缺成婚第二日来六桥春”告到御前,他也有的是由头应对。
但姜弥仍然觉得古怪。
她死过一次,本身又心思细密,对危机来临前的感知极强烈。
女孩子抿了下唇,低低地喊了一声。
“贺缺。”
“嗯?”
所以即使那几个公子哥大摇大摆走到了跟前,却只见他怀里的人影露出一点,然后伸手——
袖袂流泻,几乎铺满了年轻人宽阔的背,因为抬手滑落衣摆,露出一点霜雪似的腕来。
那动作实在亲密。
纤长手指无意识顺着男人的脊背向上滑,最后停滞在背对着他们那人的脖颈上,几不可见微微一蜷。
明明可能只是有情人的几个动作,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无端看得叫人耳热心跳。
为首的那个喉结重重滚了几下,然后更觉恼怒。
这是贺缺的新妇,还是他来寻的情人?
不管是哪个,他们都不可能让贺缺今天得意洋洋出去!
当时念书的时候就烦他烦得厉害,脸好身手好就算了,还总和隔壁扶梁那个曲江榜首、美人师姐形影不离!
师姐疏离得很,但他每次去,脸上的表情都能鲜活不少……
试了无数次但师姐始终不搭话的公子哥暗自磨牙。
……他凭什么!
所以他笑容更大,甚至上前几步准备拦住他们的去路。
“若是认错了,某给二位道个歉,既然来了也是缘……”
这是执意要对方露面。
团娘自然看出这几个不好对付。
她正想笑着前去搭话,那边的人却已经转过了身。
一瞬间的静默。
英俊的年轻男人撩了下眼皮,视线落在他和旁边人交叠的手指上,意味不明而喻。
然后他嗤笑一声。
“这位郎君,我和夫人二人出门……您叫我们夫妇和你们喝酒?”
他骂人很讲究留白。
然刮得人脸疼。
但那公子哥的目光仍然停在他的脸上。
是很英俊,甚至从身量到穿着都和贺缺相似。
但绝不是他。
因为嗓音大相径庭,况且此人连贺缺右耳从来不摘的那耳坠子都没有!
“但刚才……明明是看到他耳坠子我才过来的。”
旁边有个人不甘心地喃喃。
“而且怎么会有这么像的?”
“这位是尊夫人?”
旁边有个人突然出声。
这话问得极端冒昧。
在六春桥,不是眷侣,那应该是什么?
贺缺微微眯了眼睛,唇边扭出一个古怪弧度。
年轻人尖锐且白的齿露出来。
“这是你娘”四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的手就被按住了。
“想来妾和这位郎君长辈或许有几分相似,也是妾的幸事。”
隔着薄纱的人温声,“但我们既然不曾相识,那便还是请郎君将这份拳拳孝心带回家去,也好共享天伦。”
……居然有人能将旁边人差点脱口而出的“我是你娘”说得如此委婉。
几个公子哥:……
贺缺毫不遮掩笑出了声。
先前出声的那个却也没有众人想象中恼怒,只是退后一步行了个礼。
“抱歉,我们认错了人。”
这一场可能发生的波澜被湮灭得无声无息。
贺缺本来就不是个能高高举起轻易放下的脾气,今天没办法纠缠,但仍然见缝插针讥讽,臊得那几个人恼得厉害,不得不连连道歉。
姜弥只出声了那一回,便继续隔着薄纱观摩。
她目光掠过几个人的懊恼神色。
本该快意的时候,却只觉得耳垂烫灼。
贺缺这个混账……
直到那几个人走远,从头到尾都目瞪口呆的团娘才看着那个满脸写着不好惹的男人将脸上的东西撕了下来。
——那赫然是张人/皮面具。
刚才一直没表情的人这时候唇边眼尾都是笑意,试图俯身和他夫人搭话,但被毫不留情一把搡开。
小姑娘似乎有点不快,只是将自己的帷帽整理好,向前一步和团娘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好像把人惹恼了。
贺缺抬手碰了下空荡的耳。
不管是开口,还是试图让姜弥抬手按住他的动作……那几个人一定是找不到耳坠的。
贺缺勾唇。
而帷帽里的姜弥恰好无意识抬手。
因为所有人当贺缺标识物似的东西正在姜弥耳畔轻轻晃动。
乌浓鬓边一点朱红。
片刻之前。
姜弥垂眼从袖袋里面摸出来一张□□,示意贺缺低头。
“出来之前就怕遇见熟人,没想到走得这么隐蔽了还是不成。”
她手很快,是贴过很多次的那种利索。
但贺缺闭着眼,只能感觉到在他面上活动的指,以及萦绕鼻尖的气息。
六桥春里胭脂水粉气味极浓。
它们甜腻得过分,像花开到靡艳的那一瓣,昭示着不管什么时候采撷、大快朵颐,都甜得叫人骨皮战栗。
但贺缺只能嗅得到另一种味道。
鲜且冷。
像山野骤雨初歇。
清淡沉苦的药味儿像是放肆生长的藤蔓,在不知晓的时候已缠了满身。
所以在这点清淡药味远离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紧了胳膊,将人捞回了身前。
姜弥:“怎么——”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已经和贺缺视线齐平。
六春桥里的伶人说的不错,有人确实可以将人单臂抱起来,而且毫不费力。
臂力好的那位神情依旧懒散,唇边噙笑。
然后他轻微歪了下头。
“姜昭昭,你还有个东西没帮我遮掩起来。”
孟浪就罢了,还在这时候孟浪!
姜弥咬牙,恨不得将此人直接扔出去,但眼下那边的人越来越近,她只得情人交颈一般去环贺缺的脖颈。
手心的坠子被另一人眼疾手快拈去——
今日什么也没带的耳垂上猛然一沉。
那坠子是实心的赤玉,因是为贺缺身形所磨出来的,所以在姜弥耳边就格外有分量,即使是一点儿,也能察觉到若有似无的拉扯。
细腻柔润,绵密不绝。
不管心绪如何翻滚,正事仍然要处理。
姜弥和团娘表明了要带走阿雀的意思,并在价钱之上给了两倍的封口费——指的是现场给人贴皮的事,好在这位假母见得怪人估计是不少,非常懂得有些事情不能多问的道理,将人成功带回了马车上。
顺便给这可怜孩子弄了点粥喝。
姜弥处理事情镇定且利索,以至于贺缺在旁边的作用只有老老实实当门神。
但小姜娘子心里憋着火,所以直到上马车之前,都没有再搭理过一句这位。
然后她的袖子被扯住了。
扯得很轻,但是仍然由向后的垂坠感。
……可怜兮兮的。
“对不起姜昭昭,我不该跟你开这个玩笑。”
高个子的年轻人沮丧,“所以你真的没有认出来我的耳坠子吗?”
虞国公实在是一位很不称职的父亲,所以他的话参考价值基本没有。
贺缺根本不是边关回来才戴的耳坠。
他戴耳坠的时间很早,比姜弥还要早。
……早一点点。
自姜弥五岁的时候就给了文夫人——当时还是文氏,一个下马威之后,贺缺和她的关系明显好了起来。
虽然这个“好”也和平常的青梅竹马不怎么一样就是了。
姜弥彼时就熟谙装乖讨巧,而贺缺恶劣的臭毛病刻在骨子里,之前的恶作剧都是姜弥干姜暮背锅,自从贺缺加入,姜弥有时候也没办法摆脱挨罚的命运。
因为这位比她大了两岁的阿贺哥哥根本一点都不让她,甚至还主动揭发她!!
这算是什么哥哥!
小姜弥悲愤交加。
她认为当时主动帮忙是她尚短的一生中极大的败笔,但第二天就遇到了更恐怖的事情。
燕京的习俗,小姜弥到了年纪,该穿耳洞了。
小姑娘怕疼得厉害,死乞白赖、撒泼打滚,在家里闹了足足一个月,最后是肃雍王妃将她所有的首饰盒子全部摆开,问姜弥你到底想不想要这些。
然后姜弥答应了,说十天以后吧。
但还是怕。
介于她的弟弟当时还是什么都不懂只想夏天上树摸“爬杈”①的小蠢货,小姜弥和刚刚进了开鉴门念书、总是来她家吃饭的贺缺哭了足足两天。
当然贺缺一如既往,即使这时候也不忘说嗯嗯好,那我到时候一定前来观摩你的英姿,把小姜弥气得跳脚,说你看着吧我一定不会哭。
最后一天的时候小姑娘眼睛肿的像桃,对着穿耳如同赴刑场。
然后肃雍王府这时候突然来了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的小少年气喘吁吁和肃雍王夫妇打了招呼,然后跑了过来,蹲下来给姜弥看他捂了一路的耳朵。
那赫然是个耳洞。
应该已经穿了几日,挂着一颗摇摇晃晃的东珠。
那时候是冬天。
男孩子的耳朵冻得发红,但却罕见露了个笑。
“试过了,问了好几个嬷嬷和母亲,用铅条夹着还好——这个法子不疼。②”
他的手还冰凉,捂了捂才去盖姜弥的眼睛。
“我问过姨母,她说要真是不愿意就不打了。”
“但要是喜欢,那也别怕,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①方言,蝉的意思
②出自方以智《物理小识》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