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南之春

凌玉枝走后,裴谢二人也离开了客栈。

清安县最大的酒楼名唤须尽欢,走进门只见酒客推杯换盏,闻席间觥筹交错,二楼雅阁管弦丝竹盈盈入耳。

跑堂的伙计乐呵呵地把来的二位仪表堂堂的男子引入雅间。

“二位要喝点什么?”

“来一壶罗锦春。”谢临意撩袍坐下。

跑堂的伙计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人身上的衣料是千金难求的云纹锦,又见此二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满是矜贵。

一猜便知他们大有来头,语气不由得也恭敬了几分,面露难色道:“二位公子,罗锦春乃是出自是燕京云鼎楼的名酿,小店鄙陋,实在是没有此等佳酿。”

谢临意指节轻叩桌面:“那可有玉露琼?”

“更……更是没听说过。”小伙计期期艾艾,心想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大来头。

裴谙棠见他为难,摆手朗声道:“一壶云溪便好。”

此酒最是寻常不过,但凡是酒楼无不没有云溪酒。

跑堂伙计喜上眉梢,连忙下楼招呼酒菜:“好嘞,二位稍等。”

谢临意瞧着人下去,又斟了两杯茶水,轻叹一声:“这个章州啊,连壶酒都喝不上好的。”

见贯他这副风流矜贵的模样,裴谙棠并未接他话茬,端起茶水轻抿一口:“你来章州一事,长公主殿下和陛下可知?”

裴谙棠与他从在国子监读书时就是同窗,谢临意乃当今陛下之姐同阳长公主之子,虽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但二人的关系却是多年深交的好友。

“知道,是老师让我跟着你来。”谢临意懒洋洋地起身,站在窗前望着一派市井,又就昨晚的事道来,“你被贬南下,路途千里迢迢,早就猜到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赶了几日路,所幸追上了你。”

裴谙棠放下茶盏,眼中忽生疏离与凉意。

朝中褚太后一党从新帝登基就专权擅政多年,如今在朝堂只手遮天,搅得整个京城满城风雨。

南州灾款一案,谢临如今想起依旧意忿然作色:“卢知节贪墨,就势必要查你们整个户部,你们几位堂官就脱不了干系,上官失察之罪轻易便扣上去了。可他卢知节他不过区区一个五品的郎中,只凭他一人怎敢把手伸那么长打到赈灾款的主意上,他也不怕撑死了没命花。不过是褚党弃了的棋子,用来逐你出京的幌子。”

等出了京,从燕京到章州赴任,山高路远。褚党派些杀手赶在赴任途中截杀,任天高皇帝远,只会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到时说成山贼劫财伤人也无人不信。

裴谙棠早已心似明镜,微微颔首,“我知道,无论卢知节清白与否,都有可能在褚党的权势威压之下朝夕间就改口,此事本就是他们用来大做文章的机会,陛下架不住他们施压,这才与老师商议下令先逐我出京。”

“赵尚书呢?他怎么样?”户部尚书赵韦为官清正,不食周粟,竟也因此次南州案背上无妄之灾。

“二位公子,酒菜来了,请慢用。”跑堂的伙计送上酒菜,掩门退出。

谢临意敲击的骨节骤然停住,言语中多了分惋惜:“赵大人浩然正气,看着奸首专权作乱,满心生寒,你走后他就上书自请致仕返乡了。”

裴谙棠一阵缄默,满心怆然。他在户部这几年,赵韦也算是他半个恩师,这个曾不畏权贵,直言进谏的三朝老臣,也终有一日会对这个党争盘踞,浮云蔽日的朝廷大失所望,终归远离庙堂。

谢临意又道:“虽知卢知节背后是褚党昭然若揭,可他们势力顽固,又一向狡诈,没有证据便奈何不了他们。卢知节应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是以一直不敢供出他们,严刑之下只秘密供出了南州知府曾松云也是褚党一派,同样也染指了南州灾款。我们便想着找到这个曾松云,试着从他嘴里撬出褚党的奸计,于是我便与温乐衍下了趟南州,可我们一到那,这个曾松云竟弃任而逃,到现下也不知所踪。”

温乐衍同他们一样都是程绍礼的学生,时任刑部侍郎,谢临意则为大理寺丞。

裴谙棠眉心倏地紧蹙,眼中惊色毕现,听他一分析,南州灾款一案的局势明朗了不少。

褚太后一派的后党狼子野心,贪了钱款还想架空户部换上他们自己的人,于是便把作为棋子的卢知节推出来。

东窗事发后,便以失察渎职之罪把户部的尚书侍郎通通治罪。

卢知节即便伏法,他官微言轻,自然不敢供出褚党一方的人,严刑之下只能秘密供出与他同为后党效力的南州知府曾松云。

而这个曾松云,如今也一时不知所踪,究竟是他自己先觉危机而逃,还是已惨遭黑手灭口。

“已在各州府中下了通缉令,只待找到他,不怕摸不出他背后后党那些狼子野心的疯狗。”谢临意见他思绪深沉,放下刚拿上手的酒盏宽慰他,“你如今是清安知县,京中之事你有心也鞭长莫及,朝中各部也有不少我们的人,那些奸佞之流一时还跳不出彀中,你好好待着,定有回京之时。”

“嗯,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裴谙棠依旧难平心绪,只略微扯了个笑。

谢临意倒是不甚在意,笑过举杯与他碰了一声清脆。

裴谙棠又忙道:“老师可安好?”

“好,好得很,老师让我给你带话,戒骄戒躁,让你好好呆着,在哪都不要辜负你的身份。”

裴谙棠在心中应了老师的话,又思及谢临意在哪处落脚,还想着在府上腾间厢房给他,可谢世子财大气粗,指着对面那间上房笑道:“麻烦,不去了,就住这罢。”

……

三月的雨从月初下到月中,凌玉枝收了伞,踏着滴答雨水几步跑进屋里,她拎了一筐刚采买的新鲜瓜果,雨水沾了满身。

“这天真是,一连几天雨下个没完。”顺来客栈的黄掌柜接过菜筐,亲和笑道,“阿枝姑娘,辛苦你了,快进来擦擦,当心染了风寒。”

“是啊,雨太大了,街上人都少的很,李婶见我冒雨来的,多给了我几把小葱。”凌玉枝拿出采买剩下的银子,擦干拿给黄掌柜,“这是采买多出来的钱,您收好。”

黄掌柜并没收钱,反而多添了些,把这个月的工钱一并给了她。

凌玉枝那天与裴谙棠道别离开后,一路向前走寻到了这家顺来客栈,进去一询问,刚巧店里有两位同乡的伙计这段日子归乡奔丧,一个负责采买的空缺位一直填不上,她便自荐想一试。

黄掌柜一开始还不太相信这个看着柔弱的小娘子,干了一个月后,也见她谈吐大方,为人做事激灵热情,也从不偷奸耍滑,这才让她留着下来。

“阿吉!给东明巷严家的菜你送过去了吗?”黄掌柜朝里屋喊了几声没人应他,摇头无奈道,“这些个懒鬼,该不会是又躲到哪处吃酒去了罢?”

凌玉枝很是感激黄掌柜的收留与照顾,除了采买之余总会多揽一些活干,“黄掌柜,阿吉兄弟家中做寿,今日一早可就跟您告了半日假的!”

黄掌柜一拍脑门,笑道:“对对,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我帮您去罢,我脚程快,都这个时辰了,怕人家等急了,自是不能再耽搁了。”凌玉枝拎过食盒,朝着门外一看,门外依旧漫天雨丝淅淅沥沥。

黄掌柜自是知道她对这带还不太熟,又问:“玉枝啊,你认得东明巷吗?”

“我一路上问问旁的人。”她拿了把伞走出客栈,踩着细密的雨丝越走越远,“一定把东西送到严家。”

裴谙棠趁着今日休沐日去探望了几个家住章州的同窗,东明巷严家大郎严裕与他乃是同年进士,严裕两年前去官还乡丁忧,至今已是两年多没见,他今日特意登门拜访。

从严家出来时,雨却越下越大。

走上石桥,雨意越发浓重,远处青山如打翻翠墨般湿润苍翠。下桥时忽闻身后一声女子的叫唤。

“公子!”

裴谙棠转身,只见那姑娘一袭青衣襦裙,离他身后不过几步之遥。她怀中的伞柄夹在环抱着的木漆食盒间晃动,又似乎是被伞面晃了满头的雨珠,引得她抬手正了正伞面。

他匆匆偏过身,误以为是抢了那姑娘的道,连忙站至一旁,示意让她先行。

可对方并无要走之意,高低摇晃间伞沿下露出半张面容,隔着雨幕,他只见伞下一个清丽的笑靥绽在明眸皓齿间。

他神色微怔,蓦然间便认出来人,正是之前在客栈相逢的那位姑娘。

凌玉枝被伞沿挡住看不真切来人,又觉得他身形熟悉,不由得再把伞面举低了些,眼前的男子眉目清秀,鼻梁高挺,狭长的眼眸似浸了春意,清亮明澈。

“是你啊,真巧。”她也认出了裴谙棠,微震的身躯引得伞柄要从肩上滑落,她急忙抬手去扶,可怀中的食盒只被一只手拖住,在掌心左右摇晃。

“小心。”

裴谙棠伸手帮她轻扶,话语清冽如溪泉泠泠,与溪泉不一样的是,还带着几分暖意。

凌玉枝终于拿稳,轻笑地回了句:“多谢公子。”

裴谙棠对上她灵动的眼神,嘴角上扬几分:“是有些巧,在这碰到姑娘,不知姑娘一路冒雨,是欲去往何处?”

“我给客人送食盒,但好像不太认识路。你可知东明巷怎么走啊?”

裴谙棠目光看向方才所过之地,确定她是走反了方向,立即应声为她一指,“姑娘走错了,正是你身后的方向。”

“那多谢啦,多谢公子,我先走了。”

凌玉枝提着衣裙匆匆踏着雨水走下了台阶,边走边回头道谢,头上一根素钗点缀着的珠饰发出清脆声响。

裴谙棠低头看着自己修长微动的手指,只因雨珠从她衣角飞扬而落,不经意间沾上了他指间。

桥下几个孩童打伞出来游玩,顽皮小童把手中的石子抛入河中,平静浪息湖水立刻荡开层层涟漪。

他站在石桥上远望,那抹青绿身影很快便隐匿在天地苍茫中,只剩恻恻轻寒间远山空濛的棱峰。近看是细密的雨丝铺满几陂潋滟春水,远看是一城桃花盛开在点点楼台间。

傍晚时分,下了一天的雨总算偃旗息鼓。

顺来客栈门前,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在门口往外张望了一番,似乎是确定外面没人才走了进来。

那几人点了一壶酒加几碟小菜,为首的褐衣男子粗俗地催促上菜。

凌玉枝瞥了一眼,只见那人打扮的一副斯文模样,举手投足间尽显吊儿郎当做派。

对面坐着的瘦小青年脸色有些惴惴不安,抓起褐衣男子的衣袖弱弱开口:“李哥,我不吃了,我走了,我怕陆勇他们追过来……”

褐衣男子按下他,讥讽他道:“放心,不就是欠了他十两银子?至于追到这儿吗?要我说陆勇那个黑心肝的王八蛋,定是使诈之流,他开的赌坊脏的很,下次我们去城南那几家玩玩。”

凌玉枝听罢以为是些纨绔子弟在聊些寻欢作乐之事,便偏过头去不予理会。

很快酒菜上桌,那几人立即大快朵颐起来。

趁着这会儿子来吃酒的客人少,凌玉枝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偏门的门槛上,手肘搭在双膝支颐看着湿漉漉的路上人流如织。

她这几日想明白了,既然回不去,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安生地过日子。

可看着眼前走过的一个个人,他们与自己不同,因为他们都没有来自她来的那个世界的思想。

而自己也与他们不同,她之前看到过以及触及到事,这些人甚至没见过。

“张老板,这是上次买酒欠你的一贯钱……”

“周老板,家父初五八十大寿,想在你这儿订些寿桃……”

听着街市一派市井喧嚣,凌玉枝掂量着手中两枚铜钱,心中忽的就生出一个想法。随即在脑海中蔓延生长,她不能白白来这一遭啊,有钱也是过日子没钱也是过日子,自己还算是见多识广,为何就不能也当个凌老板?

雨过后天边的红霞打在她身上,凌玉枝想着对未来的憧憬,全然不知自己那道身影宛如被镀上一层粼粼金边,远远一瞧,像是画中人静坐。

等她回过神来,一位身着湖蓝色马面裙还绑着襻膊的姑娘从她身旁略过,径直进了店中。

方才那言语粗鄙大放厥词褐衣男子见状,慌张放下筷子惊道:“潇潇?你怎么来了?”

这个长相明艳,性格热情的姑娘正是苏家的外孙女江潇潇。

江潇潇歪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就不能来?我给周家送米,老远就看到你进来,唤了你几句你也没听见,你这心思一天天地都花哪上头去了?”

她边说边环顾四周,看到平日里与他一道的狐朋狗友都在,脸上霎时升起一丝愠色,恼怒地拍桌:“李重言!你是不是又与这些人去赌坊了?”

李重言正是方才那褐衣男子,乃是城北伞铺李老三的儿子,李家与城东米店苏老爷子的外孙女江潇潇早有婚约在身,可李家经营伞铺生意说到底家底不如苏家。

经商做不起来,身上又没个功名,在外人看还是李家高攀了苏家的外孙女,李重言外人面前一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可为了保住与苏家的婚约,在苏家人面前装的百般孝顺能干。

“怎么会呢潇潇,这都没有的事!”

李重言义正言辞摇头:“我上次都跟你发誓再也不去赌坊了,我今日是去刘先生家请他在四书上为我指点迷津,回来实在肚子饿了,又碰上了我这几位同窗,刚坐下来你就来了。你不信你问问他们?”

说罢给对面几个人使了个眼神,众人立即心领神会,点头应和道:“对对,嫂嫂,我们也早已再也不去赌坊了。”

“真的?”江潇潇环手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半信半疑道:“行罢,不早了,吃完赶紧回去。”

“那个……潇潇……”李重言又试探地开口,“你能再借我点钱吗?我想买一本刘先生的注文。”

江潇潇为难地掏出荷包,神色有几分犹豫。又想着李重言平日里还算勤勉,以往借钱都说是去买书,将来若能考个功名回来,哪还用得着计较这些小钱。

“多了也没有,我这只有五十文钱,你先拿去罢。”

李重言听到只有五十文,神情有些失落,却还是伸手过去拿。

“姑娘,别给他。”凌玉枝倚在门前,冷眼看着这个满口谎言又贪得无厌的男子。

江潇潇不明就里,一脸狐疑。

凌玉枝走过来扫了一眼李重言,冷声道:“你这人真是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