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故人不识
这还要说回十年前。
原在十年前,何济延在清安县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酒肆洒扫伙计。
他本分仁厚,拎着酒壶满楼跑上跑下。
那年正是初春,庄廷生初见何济延时,他正在被掌管劈头盖脸地责骂。
“掌柜,我这个月的工钱……”何济延低下头,不安地搓了搓手。
掌柜没正眼看他,讥讽道:“工钱?你还想要工钱?你打碎了我那一桌子碗碟,我还没找你赔钱呢。”
何济延辩驳,“不是我打碎的……”
打碎碗碟的伙计正站在楼底下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贼眉鼠眼的东西,要工钱,做梦去吧!”掌柜瞪了一眼何济延,伸手朝门外一指,恶狠狠道,“能干便干,不能干便给我滚远点!”
“这是什么道理!雇人做事发工钱天经地义,怎会有你这样的泼皮无赖。”一句男声高高从外面传来。
外面两个男子走进来,为首的男子长相周正健壮,正是方才说话的那位。
也就是在那日,何济延结识了当时结伴而行的周文镜与庄廷生。
二人见那掌柜恶意欺人,便出手上前制止,周文镜率先出言为他打抱不平。
相熟后,三人便同桌吃酒,畅谈生平远志,几番下来相交甚欢。
那日酒桌之上,醉意上涌,周文镜生的高大,此时正红着脸举着酒杯摇头晃脑,“我夫人嫁于我,陪着我吃苦耐劳从无怨言。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等我赚了银子,我要让她只享清福,给她买最贵的料子裁衣裳,戴上最好看的首饰钗环。我家中兄弟姊妹多,爹娘身子也不好,我这个做大哥的,就想让弟弟妹妹们吃的好穿的好,不再受人欺负和白眼,爹娘也能颐养天年。”
“我,我也一样,我爱慕之人家中嫌我穷酸,不肯把姑娘嫁于我,我也想跟着周兄出去多赚银子,日后迎娶她才能过上好日子。”庄廷生从前就与周文镜相识,他性子胆怯,但此刻也借着醉意直抒胸臆。
何济延醉上心头,破天荒地大声呵斥,似乎要宣泄尽自己所受的不公苦闷,“我竟不知啊,常见到坊间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被世人唾弃,可我谨小慎微踏实做人,一样被他们欺压看不起,反而那些暗室欺心,圆滑昧良之人高高在上、混得风生水起。”
周文镜和庄廷生二人醉倒在酒桌,已沉沉酣眠。
何济延观他二人熟睡,疲乏地举起酒杯,窗外夕阳照在清冽的酒水下映出粼粼日光,他自讽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世间,究竟容得下怎样的人。”
后来何济延得知他们是要去燕京打拼,心中也油然生出一丝期望,便趁酒醒后提出与他们一同上京。
庄廷生讲到这,神色生出无限眷恋,十年前潋潋春光之下诉说满腔热忱的三个青年,十年后再回首,只剩他一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就是这样,我与周兄认识了他,我们三人一起上京。”思绪不断随着流光往前推,他薄唇紧抿,忍不住轻颤,“如果能回到那时,我一定会拦住周兄与他相识。”
裴谙棠神情肃然,许久才开口询问:“之后呢?”
之后三人如愿到了燕京,可皇都繁华,他们就如天地间几粒芥子随着风波奔走在这夺目璀璨的参天高楼中。
何济延为找路子奔波时不慎冲撞了贵人,那人带着家仆上门报复,周文镜挺身上前生生挨了十几棍,夜间换药衣物撕下,脊背血肉模糊。
他们无钱无权,满身穷酸,便是从官府衙门前走一遭,都要远远地叫人赶走,遇事便只能咬牙硬忍。
三年后,好不容易做起的木匠铺因同行嫉妒,遭人陷害木料以次充好,铺子众议之下又不得已关门。
一个深冬的傍晚,三人为抒心中苦闷,踏雪上山。
于山道中遇贼人打劫一男子,歹人搜刮尽金银后欲挥刀杀人灭口,男子满身伤痕倒地苦苦哀求。
周文镜会些拳脚,见状便赤手空拳冲上去与歹人搏斗,三人共同制住贼人后,皆身负刀伤。
救下的中年男子名唤方阳,乃是燕京最大布庄的东家,这三人救他一命,他对相救之恩不胜感激,出银子寻医为他们治伤后还挽留三人在府上养伤。
方阳的夫人早逝,因与妻情深多年不曾纳妾,是以膝下并无儿女。听闻三人这几年来的境遇,心生唏嘘,便收留他们在自家庄上做事。
又过了两年,周文镜三人学到不少其中关窍,便带些这几年赚到的银子离开了燕京。
其中周文镜与庄廷生的老家在南州,南州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远不及章州地大富庶,两人便决定与何济延一同留在清安县安置起家。
周文镜本欲等事业有起色,便在清安县购下一处宅子,把家中的妻子父母都接过来。
可世上最难参透的便是人心,利字就像一把剜开人血肉的尖刀,昔日在困境□□进退的兄弟,今朝在利益的熏染之下,早已没有患难之中的纯粹,变得可面目全非,判若云泥。
他们三人中,何济延最是精明强干,已在清安县干的小有名气。
庄廷生至今清楚地记得,他去找何济延的那日。
刚走到门外,房中激烈的争执至今如同噩梦窥扰在他耳边。
“何济延,你是疯了吗,胡家那是什么人?你竟敢与他们合伙做事?”
花瓶破碎的瓦片飞溅,闷哼的拳头声落到人脸上,伴随着周文镜高亢地指责。
何济延吃痛地摸着嘴角的伤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平,转身给周文镜倒了杯热茶,缓言道:“周兄,你这是做什么,做生意嘛,无关为人,只关利益。”
周文镜对上他含笑的眼神,不知为何,从前待之亲如手足、那个老实本分的何济延突然就变得无影无踪。
“放屁!”周文镜见他毫无悔改之心,心中气焰仍旧不消,手肘重重一打,温热的茶水洒了满地,“胡家人为人不齿,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你与他们去合作,你也想成为如他们那般的人吗?他早晚自身不保,你若还待我如兄长,就趁早与他们断了来往。”
“如他那般之人怎么了?”
何济延眼中满是戾气,“我年轻时倒是像你这样,自诩清高,不同流俗。可我那时得到什么了?诬陷欺压和打骂,守着那一点点正直清高,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我学胡家一样,唯利是图些,便混的风生水起,从前看不起我的人,如今都纷纷上门陪笑。就连你们,你和庄廷生,你们也不如我!”
“何济延!你胆敢再说一遍?!”周文镜为人忠厚,脾气也直,看见相识几载的兄弟如今变成这样,他心中失望愤懑交加。
何济延冷笑:“你不过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能有今日,全靠我自己,你如今有什么资格来置喙我的决定?”
周文镜内心几度冰冷,又几度激愤怒,他自认待何济延如亲兄弟,可这句道貌岸然居然是出自他口中。
周文镜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看他。
他再也忍不住,又挥出一拳落到何济延的鼻梁下。
何济延站在原地没躲开,随着脑中阵阵轰鸣,温热黏腻的鲜血从鼻间缓缓流出。
不知何时他已捡起溅落地上的一片尖瓷片,待周文镜再度向他扑来时,抬手从背后深深刺入。
周文镜全身失力,不可思议地感受着刺进胸膛冰冷的利器,终于他眼神涣散,眼中最后一丝清明还在挂念着家中等她的妻子,相持一阵,便沉沉地倒在血泊中。
何济延猛然后怕地退几步,颤抖的手松开嵌入他手掌血肉的瓦片,胸中热浪滚动,双腿一软也坐倒在一旁。
他看着身旁渐凉的尸首,露出森森白齿闭目深深叹着气。
门外的庄廷生紧捂口鼻发出阵阵呜咽,浑身僵住毫无知觉,胸膛似乎呼不上气,眼角便有滚烫的泪水滴落衣襟。
何济延听到声响,猛然睁眼看见楞在门外的庄廷生。
“你……”庄廷生不敢相信,挤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你怎么能,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庄廷生佝偻着背脊,眼角湿润,仿佛置身于五年前,周文镜在他面前轰然倒下。
“他杀了周文镜,后来呢?你没去报官吗?”裴谙棠看着泪光从他结痂地左眼流出,目光也随他暗淡下来。
庄廷生拂袖掩泪。
他冲上前抱起地上的周文镜,但醒目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襟。
“快去找郎中啊……”庄廷生手足无措,不知在向谁呼喊。
何济延站起来,双目无神地盯着庄廷生。
庄廷生见满地满身的血,骤然间神情飘忽,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袭来。
他只看到何济延双手沾满鲜血,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他吓得双腿移不开一步,嘴唇发白颤动:“你要做什么?”
“你看到了?”何济延停住脚步,手中的瓦片哐当坠地,“他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庄廷生摇头喃喃自语,“周兄待你如何?你,你竟然,你这个禽兽,你杀人了……你等着,我、我要去报官抓你……”
何济延咧嘴冷笑:“这是我府上,这全府上下都是我的人,你跑到我府中说我杀人?你且去试试看,黄知县会不会信你,立即开堂查案。”
自然是行不通,彼时的清安知县黄坚为人最是贪财好色,且何济延一来二去与他早已交情颇深,牵扯到利益,黄坚就断然不会秉公查案。
若是何济延反咬一口,他怕是要引火烧身。
何济延看出他脸上的踌躇,又道:“庄兄放心,我不会害你,前提是你不给我生事。我记得五年前我们初识之时,你说想娶一家姑娘,如何?现下已嫁你为妻了罢?你二人互相爱慕,过了整整五载才得以相守,庄兄,你如今非要蹚这趟浑水吗?”
庄廷生不知道那日他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他恨自己软弱无能,不能为周文镜报仇,恨何济延狼心狗肺,恨这些为官之人渎职枉法。
这一路太长了,他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家。
妻子杨氏出门迎接,满眼忧色,“快进来,你怎么这般时辰才回来,我正等你回来一同用晚膳呢。”
他面色苍白,双腿无力,终于重重倒在家门前。
醒来后,妻子问他发生何事。
他重重地扇了自己几耳光,嘶哑道:“我对不起周兄,来世,我要当牛做马报答他。”
眼前人在责怪自己五年前的懦弱,清脆的掌声和话语传入裴谙棠耳中,他未出手制止,只抬眼望向苍茫远方,流光之下万事变迁,世事难料,罪魁祸首便是人心。
裴谙棠问:“你可有将他被害一事告知他的家人?”
周文镜被何济延所害,若他的家人知道,有没有可能回来替他报仇呢。
纹丝不动的庄廷生终于摇了摇头,叹道:“他老家在南州,家中有父母妻子和两个弟妹,我当年实在不忍心,便编了个由头说他得贵人相助,又回京去做生意了。这些年我一直以他之名寄银子到他家中,他家就在南州平阳县,我说的句句属实,大人大可派人去查。”
“他的家人如今如何了?”
“周兄的父母身子不好,纵使我寻遍郎中为他们诊治,去岁寒冬二老也还是双双离世了,妹妹已嫁了人,弟弟听闻在一家铁匠铺做事。”他话语一顿,“倒是周兄的妻子刘氏,在他被害的那一年就莫名失踪了,到如今也不见人。”
在周文镜被害的那一年,也就是五年前,周文镜的妻子刘氏失踪了。
这是巧合吗?
“你再想想,你当时可有与刘氏提到周文镜遇害的事?”
庄廷生苦思冥想,不确定道:“嫂子之后专门来清安县寻过人,知道周兄与我交好,便找到我问起周兄的下落,那日我苦闷吃醉了酒,也不记得可有把原委告知于她了。”
“那你可还记得,刘氏大约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庄廷生极力回忆,“当年她来找我问及周兄的下落,我记得我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回去安生过日子,她当时是应下了,我本也以为她会回南州去。可过了半个月,周兄的父母托了来章州的同乡找到我,说嫂子半个月前来了章州,至今未归,问我可有见过她。后来我派人去寻,也是毫无音讯。”
时隔五年,中间易变之事太多,裴谙棠如今也只吩咐下去在本县先找人。
刘氏,刘隐月,这些年她去哪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全是回忆,下一章有感情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