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楼上的客房传来低微的交谈杂音,马厩中偶有马儿打着响鼻,很快又消弭于夜风。
灯火渐次熄灭,漆黑的地面徒留月霜。
寂静的后院中,男人的哽咽如泣如诉。
宁十安走得近了,便见容长青蜷缩在井边,脸埋了一半在怀里的酒坛中。
“你还好么?”宁十安小心翼翼靠近。
青年抬起头,双眼通红,泪痕印满脸颊。
宁十安故作惊讶:“道友何故如此伤心?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容长青擦擦眼泪,略带歉意:“是我哭的太大声,打扰到你了么?”
宁十安:……
这家伙杀人的时候毫不犹豫,这会儿竟然谦虚有礼,属实荒谬,但她转瞬间便想到了更为荒谬的沐寻,嗯……都很离谱……
“并未打扰。”宁十安挨着他坐下,“倒是道友为何伤心?”
容长青心酸落泪:“阿芷一句话都不肯同我说,难道她不喜欢我了么?”
宁十安想,阿芷没有不喜欢你,她只是死了……
但这话不能同容长青说,这家伙疯了,于是问:“你同阿芷姑娘怎么回事?”
容长青想起往事,又往里蜷缩,抱着酒坛给自己灌了两口酒,手指还是克制不住发抖。
“我同阿芷自小相依为命,我体弱多病,阿芷一直不离不弃的照顾,好在我书念的还不错,阿芷便攒钱送我去考功名,我离开故乡去往遥远的都城,打算挣钱回来娶阿芷。”
“后来我果然高中,我骑着骏马荣归故里,可阿芷却被歹人所害身受重伤,我好不容易救活了她,可她却性格大变,不吃不喝,连话都不肯同我说。”
“她一定是生我的气吧?因为我回来的太迟了。”说到这里,容长青情绪激动,额上青筋爆出,双眼通红的看向宁十安。
因为你没救活她,她死了啊……宁十安含糊道:“大概是吧,那你来银鱼岛做什么?”
容长青道:“我来取一样东西,我要治好阿芷。”
宁十安紧跟着问:“取什么?”
容长青却神色一沉,不肯再说。
宁十安知道他有了戒备之心,起身离开。
·
“你都听清楚了?”宁十安刚走出后院,便被人扯进阴影。
“嗯。”沐寻思路清晰,“他要取神之泪,用来启动生息蛊,然后利用生息蛊的力量复活那位阿芷姑娘。”
宁十安好奇:“真能复活?”
“不好说,但生息蛊威能巨大,若以全岛人的生机喂养,说不定真能唤醒那个姑娘。”
“用全岛的人换那姑娘?这家伙可真是个疯子。”宁十安顿了顿,低声道,“不过这家伙也真是痴情。”
沐寻在黑暗中格外冷静:“那姑娘已死,他又何必强求。”
宁十安道:“大抵不能接受心爱之人离去,不过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你可有办法?”
沐寻整个人沉在阴影中,思量片刻:“还请宁姑娘将他带回房间。”
宁十安刚想问他打算怎么做,他却已经消失在眼前,宁十安便返回后院,容长青醉倒在井边,她拍拍他的肩,叫醒他:“道友,你房间似乎有动静,你要去看看么?”
一听房间有问题,容长青眼中混沌霎时散去,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往二楼去。
两人很快跑到门外,容长青毫不犹豫推门而入,一进去便察觉到不对,神色顿时凝重:“什么人?”
木桌上一豆烛火被点燃,照亮了坐在床榻上的两人,一位蒙着面纱身材纤细,是那位阿芷姑娘,另一位一身黑衣,容貌俊美,是个年轻男人。
容长青见阿芷身边坐着人,神色阴沉,手掌一握,折扇瞬间出现,想也不想便往床榻扑去。
宁十安立在门边,瞧见这幕眉尾便是一跳,沐寻说他有办法,难道竟是这种硬碰硬的办法?
容长青的折扇已要刺穿青年的咽喉,他却仍旧一动不动,宁十安心脏提到嗓子眼,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青年忽而伸手将旁边姑娘的脑袋摘了下来。
容长青:!
宁十安:???!!!
一切发生的突兀又不可思议,宁十安僵直在门前,容长青僵直在床榻边,手中折扇跌落在地,哆哆嗦嗦的恳求:“别……别……放下阿芷,她会疼的,快放下她……”
沐寻没有丝毫恻隐,他单手拖住脑袋,面无表情:“交出生息蛊,否则我就捏碎她。”
容长青盯着阿芷的脑袋,双眼通红:“给你给你,你先放下阿芷。”
“先交出生息蛊。”
“好好好,别伤害她。”容长青这样说着,伸手去储物袋中取,摸了半天摸出一个黑坛,略一迟疑将黑坛扔向沐寻。
沐寻伸手接住,正欲查看,容长青却直接冲上前,折扇手中旋转,扇尖闪电般划向沐寻的手腕,沐寻手腕一沉,扇尖便刺向他的脖颈,沐寻瞬间后仰,避开致命一击。
宁十安赞叹:好腰。
沐寻一个闪身离开床榻,容长青已经将没有头的身体抱进怀中,沐寻低头查看黑坛,发觉果然是个赝品,他将黑坛随手扔了,黑眸一压:“骗我?”
容长青抱着尸体,目光盯着沐寻掌心的脑袋,挣扎许久,还是道:“不能给你,那对我有用,我要救阿芷,求求你,把阿芷还给我。”
沐寻掌心腾起火焰,迅速包围了那颗头颅,他冷声道:“交出生息蛊,否则你的阿芷会化为飞灰。”
容长青神色几度变幻,“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你有什么冲着我来,别伤害阿芷行么?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
“咚咚咚”的磕头声格外惨烈,漆黑的地砖上蔓延着容长青鲜红的血液。
沐寻走到容长青面前,缓缓蹲下,将人头递到他脸上,魔鬼一般:“伤害?她已经死了,她不会疼。”
容长青磕头声一顿,整个房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宁十安躲在门外,听得头皮发麻,这两个家伙到底谁才是反派啊……
容长青低声道:“阿芷没死,她活着。”
沐寻摇头:“你抱着的不过是一具尸体,别再为死人费心思,把生息蛊交给我,我饶你一命。”
容长青蓦然暴起:“你胡说。”
折扇蒙着一层血光朝沐寻胸口刺来,沐寻退后一步险险避开,抬手凝出灵剑,容长青却不再缠斗,瞬间撑开屏障,将自己和失去头颅的阿芷笼罩在内。
沐寻没料到这个变故,眼眸一眯:“头不要了?”
容长青咬牙怒吼:“你这个混账,你闭嘴。”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真正的黑坛,直接唤出那条漆黑的虫子,随后手掌按住自己的胸腔,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滴滴鲜血与脏腑全都被那虫子欢快的吞服,生蛊的气息逐渐变得鲜活而危险。
这书生竟用自己的血肉强行启动了生蛊,随着生蛊力量的增强,室内灵压陡增,屋顶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压力,“唰”一下被掀飞,四面墙壁也接连崩塌,客栈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宁十安正站在坍塌的门边,准备跑的时候被人一把拽在身后。
断木与碎石雨一般坠落,皆被黑衣青年挡下,一片兵荒马乱,他撑开屏障,还有空转过身来问她。
“你不是说他对那姑娘情深……”他将烧光头发的头颅递到她面前,“怎么心爱姑娘的头也不要?”
这场景委实叫人无语,宁十安藏在他身后,思量后道:“也许他知道阿芷死了,只是不肯接受,才时疯时醒,他要用生息蛊救阿芷,若是将生息蛊给了你,阿芷便真的死了,所以他宁愿不要头也要生息蛊。”
宁十安越过沐寻的肩膀,看见黑色的虫子油光发亮,而容长青的身体却如花木般枯萎,有的地方甚至露出白骨,整个人像是被生蛊抽干。
糟糕透了,没想到没有神之泪,他还是有办法启动生息蛊,那不是同上回一样?难道又要重来?
思虑间客栈已挤满了人,原本围观的众人忽而连声惊呼,原是他们的胸口忽而多了一道血线,慌乱之余用手去扯,才发现根本无法扯断,人群顿时惊慌尖叫起来。
那些血线响应生蛊召唤,蜿蜒爬行,很快便汇聚到黑色虫子身上,不过片刻,血线便如蛛网般密布于银鱼岛上空。
哭喊、奔跑、混乱在每一个街角巷弄上演,银鱼拍卖行的大批侍卫也跟着血线来到了客栈外围。
徐贯带着章离在最前方,章离冲进客栈,想也不想往屏障上撞,可那屏障纹丝不动,他又举起长剑砍去,却连道印记都未能留下,这才惊慌起来,连声道:“徐贯前辈,这屏障破不开。”
徐贯胸前的血线较别人还要粗些,没人能忍受修为寿元被如此夺走,他立刻上前,用尽全力朝屏障轰去,那屏障竟连颤动都无,固若金汤的护着枯骨般的容长青。
红五带着手下从人群中挤进来,发觉徐贯都未能成功,惊骇万分,随即喊道:“徐贯前辈,一起试试如何?”
众人便合力发起攻击,那屏障却依然完好无损,这个结果令期待的众人霎时寂静下来,恐惧与绝望瞬间蔓延。
沐寻盯着屏障看了片刻,身体一动,出现在屏障前方,红五与章离第一时间认出他,惊诧于他的行动时,他已经一剑斩在了屏障上。
细微的“咔嚓”声响起,却如惊雷般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众人皆希冀的望向他。
青年却不再动作,站在屏障前一动不动。
宁十安知道这家伙在计算得失,算完之后便是大开杀戒,飞快跑到他身边,劝道:“别冲动,如此做,对你往后修习不利。”
沐寻诧异:“你知道我要如何做?”
宁十安亲眼目睹,当然知道,她伸手拦在他身前:“我知道,我了解你,你别乱来。”
沐寻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开杀戒哪里是最好的方法了?动动脑子好么大兄弟,宁十安情急之下按住他的手腕:“你别去,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沐寻垂眸看向自个儿的手腕,姑娘的手骨架纤细,小小一只,覆在其上,暖意接连传来。
他望了片刻,反转手腕,那小手便落了空:“在这儿等我。”
话音刚落,人已消失不见。
宁十安阻拦不成,颇为沮丧,她不想重来,但追也追不上,劝又劝不了,无能为力,只能颓然靠在破碎的门框上,等待血腥屠杀的到来。
可出乎宁十安意料的是,沐寻提着长剑却并未砍向人群,而是再次斩向屏障,这次屏障比上次裂开的痕迹更大,他没有停顿,持续斩击,随着斩击的增加,裂痕愈来愈大。
他这次选择救人了?
宁十安不明白他为何改变选择,但不杀人有新的转机自然好,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沐寻的胸口也突兀的蔓延出一条血线,毫不留情的抽走了他的寿元与修为,那血线甚至比在场的众人都要粗壮。随着血线的出现,沐寻的攻势肉眼可见的减弱。
宁十安猜测,大抵是太过靠近生蛊,他体内尚未成熟的息蛊被催熟,才会如此。
那他知道么?宁十安去看他的表情,他并未被这件事打乱节奏,像是一早就知道。
好在有惊无险,在沐寻的斩击下,半刻钟后,屏障应声碎裂,他一剑刺入枯萎的容长青胸口,那油尽灯枯的书生霎时化为一堆枯骨,他一直抱在怀中的无头尸体也软绵绵的瘫倒在地。
众人被抽走了半数修为与寿元,各个亏损严重,但大多保住性命且留有余地,纷纷感激涕零,徐贯更是邀请沐寻与宁十安去拍卖行休息,沐寻一一谢绝。
众人拖着孱弱的身体快速散去,破碎的客栈很快空空荡荡。
沐寻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苍白,他缓了片刻,走向尸体,将她的脑袋还回去,大火只灼烧了头发,阿芷的脸完好无损。
宁十安回过神,匆忙跑到他身边,想知道他为何改变主意救人,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见她眼巴巴的望,沐寻起身,神色疲惫的倚在断墙:“容长青以身饲蛊,修为精元耗尽,即便生蛊成熟七八成,他也无法逃走,自然要破开屏障救人。”
“那些人虽品性不端,但罪不至死,更何况,宁姑娘已经替我教训过。”
宁十安恍然,上一回,容长青利用神之泪饲蛊,自身完好,破开屏障他能携蛊逃走,为了保证将他击杀,杀人比较保险。这次容长青以身饲蛊,自身损耗过重,破开屏障,他也无力离开,所以选择救人。
沐寻的确以大局为重,严格意义上来说,人还怪好的嘞……
这不过是个任务,还是别人求上门来的,他却愿意做到这种程度,虽然没有感情,却比大部分人都要好。
这家伙真矛盾啊。
青年恢复了些力气,掀起眼皮望她:“宁姑娘为何惊讶,不是说了解我?”
宁十安心虚:“我当然了解,我只是没想到如此凶险,我担心你嘛。”
“是么?”青年声音淡下去,“拦住我不是怕我杀人么?”
宁十安心头一跳,这家伙不可能知道上一次轮回的事儿,他竟如此敏锐,立刻道:“你怎会这样想?”
青年藏身于阴影,黑暗模糊了他锋利的轮廓:“大家都如此想。”
宁十安起先愣住,但很快明白过来,她在经历了拍卖行屠杀事件后,也一直担心他杀人,但忘了他其实不坏,只是他的处理方式极端,甚至在特殊场景下,算是最优解。
小侍从一定也亲眼目睹了类似事件,才一直很怕他。
宁十安怕么?自然是怕的,她为什么拦他?当然是不想他杀人,但她不能承认。
夜色荒芜,看不清他的脸,宁十安便往里凑,几乎钻进他怀里,他失血过多,疲累不堪,没有避开。
宁十安仰起脸,发觉这家伙漂亮极了,月光染透他的双眼,眨动间碎银一般。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拦你是不想你受伤,你杀人一定有你的道理。”不管他信不信,她努力扮演究极恋爱脑,靠得近了,她胆子也变大,伸手去摁他的额头,“方才那般凶险,你没受伤吧?”
手指尚未碰到,手腕便被人握住,青年低声:“无碍。”
宁十安却不顾他的阻拦,另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的覆上他的额头,触手温热。
青年一怔,因着她的力道微微后仰,露出修长的脖颈。
宁十安凑上去,大惊小怪,气息喷涂在他脖颈间:“这么烫哦,你需要休息。”
酥痒的,热烈的气息。
青年想说不,手腕被姑娘反握,用力一拽,往外扯去。
他想拒绝,气力却已然用尽,只得随了她去。
街道上到处倒塌着客栈的残骸,酒旗跌落泥泞,破损的酒坛流淌出清冽的酒液。
大脑一片空白,无序的跟着身前的人走,视野尽头是灰蒙蒙没有生机的天空。
他忽而有些累,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去,就在坠落的一瞬,被一双手接进怀里。
陷入昏迷前,他看到了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