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这就是他说的,空调车?

祝芙张大嘴巴,一时呆住,失去语言功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兜头戴上了头盔。

祝芙将额前不安分的刘海拨到一边,抬眼看到祁野逸正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身侧是她的行李——被稳稳地横在了座位和车把之间。

“上来。”他坐上去,从反镜里看她。

祝芙小跑几步,刚要坐下来,突然又想起什么。

“你的画呢?”她歪歪脑袋。

画?

祁野逸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肩膀微松,眼神也带了笑:“哦?你怎么知道那是一幅画?”

“我以前学过油画。”祝芙眼睛亮亮的。

“以前?”

“嗯嗯,我现在不画了。”她摆摆手,一脸认真,“妈妈说画油画没有前途,现在我画插画……啊,我不是说画油画不好,其实我爸爸就是画油画的,只是妈妈说我不适合……”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祁野逸连忙摆手,“快上来吧!”

他无意探听过多,没想到她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果真毫不设防。

然而祝芙却没听见似的,视线转向周围,似乎非要将那幅莫名消失的方形纸盒找到不可。

明明刚才还在啊,怎么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呢?

再说了,随便把画丢掉可不是个值得赞扬的行为唉。

她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终于在远处垃圾桶边上发现了那幅画。

纸箱子不知道被人丢去了哪里,只剩下几层塑料纸裹着。她将画捡起来,重新朝他奔去。

祁野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催促她:

“快上来。”

六月的海边气温并不算低,但好有水汽充足,热浪经海风过滤蒸腾后,吹在人脸上竟也带着丝凉意。

祁野逸开得不快,但祝芙是第一次坐在人身后,头几分钟一直在悄悄调整坐姿,试图找到抓手——她双手扶着画时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扶着后座时又觉得画会掉下去。

祁野逸被她动得心浮气躁,直接将车停在路边,把画夹在了行李箱后面。

丢了又捡,捡了乱动。

祁野逸怀疑自己就算到了八十岁,半夜睡醒想起今天的荒谬举动也得先扇自己两巴掌。

说起这幅画他就来气。

明明一早就定好了价格和各种细节要求,结果他工作推了,人也都半道儿了客户突然告诉他今天赶不回来这边,可以,他抱着画又坐车回去,结果半路电话又来了,说又能见面了,人一会就到车站。

他想着顾客是上帝,也没多计较,就提着画交货了。

一开始说很满意,他觉得这事儿成了,自己一个月努力不算白费。

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电话又来了,说还是觉得不太满意,画退回来,押金也不要了。

祁野逸觉得自己被耍了,顿时也没了好气儿,接过画当着那人的面把他拉了黑。

他心里不快,在一旁蹲着消气,结果就听到祝芙被人忽悠着没两句就要上车。

他想这姑娘也是奇了。

被这司机三言两语一示好就要赶着上钩。

他长这么大也算见过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单纯的,怪他一时多嘴,也没多想就开了口。

真是没想到啊。

倒是招惹了一尊大佛。

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全身上下观察了个遍,还横插一杠要将他丢了的画拾回来。

拾就拾吧。

怪他中了邪,打着看热闹的心,结果干了英雄救美的事儿。

唉。

他叹了一口气,见她挪着碎步偷偷躲到自己的影子里遮阳,又觉得好笑,一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罢了罢了。

祝芙见他停下车,不由僵住身体,站在一旁悄悄观察他的脸色。

结果看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心里顿时也没了谱。

她还觉得自己挺小心的呢,没想到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她心里一时有些小低落,但看到他把画妥善安置好之后,又迅速高兴起来。

“你真聪明!”她蹦到他身前,由衷地说。

祁野逸被她这么夸奖,一时也愣住了,梗在原地,耳尖迅速染上一圈红晕。

然而转念间,一丝怪异浮上心头。

这种夸人的方式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呢。

怎么有点像自己前两天在幼儿园画墙绘时,老师安抚小朋友的场景呢?

他闭了闭眼睛,心中突然生出几分荒谬感,但无可奈何,只好僵硬地转过身,重新坐上去。

身后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

“又怎么啦?”他扭头,结果看见她一脸为难,正紧张地站在原地搓手。

“嗯……就是……”

“说。”他闭了闭眼睛,挑眉看她。

“我可以抱着你吗?”她扬起笑脸。

“……”

祁野逸没说话,只转过头催她上车,语气生硬:“再不上来我就走了。”

“唉?不要不要!”祝芙连忙爬到他身后,双臂一圈,靠住他。

祁野逸被她这么贴住,腰背一缩,车子晃了晃。

刚想咳嗽两下,就听身后那人小声嘟囔:

“我妈妈说,怕痒的男人疼老婆,我爸爸就怕痒。”

祁野逸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紧接着就听她又说:

“你以后肯定疼老婆。”

祁野逸:“……那谢谢阿姨啊。”

祝芙:“不客气。”

没有了失衡感,祝芙胆子也大起来,一只手环着祁野逸的腰,另一只手伸出去感受风的形状。

她闭着眼睛,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自由惬意的小鸟。

“椰风挑动银浪/夕阳躲云偷看/看见金色的沙滩上/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

“眼睛星样灿烂/眉似新月弯弯/穿着一件红色的纱笼/红得像她嘴上的槟榔”

……

她断断续续地哼着,海风将嘴边的歌谣吹散了,连同音符也沾上了咸咸的水汽,花香鸟语在她周围,时间在脚下静静流淌。

突然,祝芙觉得口袋里麻麻的,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她。

“稍息立正站好!噼里啪啦呼噜哈啦,铅笔找不到!”

“铿铿锵锵乒乒乓乓上课又迟到!”

“呜吗吗呼呼哈哈,做事不能一团糟……”

这是什么?儿歌?

祁野逸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祝芙心里大呼窘迫,连忙将手机拿出来,红着脸摁下接听。

戚燕女士威严又不失温和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下大巴车了吗?”

“下了下了。”她清了清嗓子,目光瞟到后视镜,祁野逸嘴角上翘,明显是在憋笑。

更窘了。

但是小丸子做错了什么呢?她捏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想。

小丸子那么可爱。

“车站应该会有很多司机拉你上车,那种一口价的你都别搭理,大多都是宰客的。”戚燕女士发出指示,“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打表的司机。”

“嗯,没有上,现在快到码头了。”祝芙听到戚燕这么说,心中对祁野逸的感激更上一层楼,不觉目光逡巡着再次看向后视镜。

却不想两人眼睛正好对上。

祁野逸仍在笑,唇角的酒窝甚至都明显了几分。

祝芙心里一慌,窘迫感更盛,第一次觉得跟妈妈通话是如此焦灼。

“知道了知道了。”

她抿了抿唇,迅速将目光移开。

“你这孩子怎么每句话都要说两遍啊?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戚燕突然紧张起来。

话音刚落,祁野逸笑得更厉害了,一个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谁在你旁边?小芙你真的在车上吗?”

“在的在的,你放心吧妈妈,我快到了,先不讲话,等我见到外婆再给你打视频好吗?”没等戚燕应下,祝芙匆匆点了挂断。

气氛诡异地沉默几秒,祁野逸说话了。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独自出门的中学生吧?”

“啊?”祝芙呆了呆。

“你别告诉我你已经大学毕业了。”

“怎么了吗?”

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祁野逸的表情有些扭曲:“我以为……”

“怎么了吗?”祝芙侧过头,面带疑惑。一双大大的眼睛,写满了好奇。

祁野逸突然想起来刚才她的语音铃声。

狗啃刘海,齐耳短发,时常放空、呆呆的表情。

这确实很樱桃小丸子。

“你不会也有一个溺爱你的爷爷吧?”

沉默了一会,似是终于忍不住,他突然开口问。

“也?”

“没什么没什么。”他语气随意,换上一副笑脸,心底暗骂自己一声,终结了谈话。

两人一路沉默着,很快,眼前景色开始有了变化。

远远地,祝芙就看到了路边沿着海滩停靠着的各式各样深色的渔船。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祁野逸好像想到什么般,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她:“船票定了吗?”

“还没有呢。”

祁野逸似是点了点头,偏过脑袋重新看向后视镜,神色有些夸张:

“岛上近些年开发成了景区,码头船票也跟着噌噌长,原先一张票才一百,现在能翻两倍还不止。”

“这么多吗?”祝芙很给面子,睁圆了眼睛,一脸惊讶。

祁野逸心口微松,顿时乐开了花:“是啊。”

紧接着却又故意顿了顿,仔细观察了一会祝芙的脸色才神神秘秘地开口:“不过……”

“不过什么?”

祁野逸有些抑制不住地想笑,他勾起嘴唇,唇角不经意间带起一颗小小的酒窝。

真是再没见过比祝芙更配合的人了。每一句回答、每一个反应都正是他想要的。

“不过有我在,你吃不了亏。”他循循善诱,好不得意。

“为什么?”

“我认识一些售票点的朋友,能搞到优惠票价。”

“优惠多少啊?”

“原价一百八,你要是从我这儿拿票,只用一百二。”

“哦。”祝芙点点头。

哦?就只是“哦”?

“怎么样,要从我这儿拿票吗?”他试探着开口,目光穿过后视镜看向身后坐着的女孩。

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女孩垂着眼睛,耳后的卷发不听话地跑出来,将她的表情遮住一半。过了几秒,才终于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直直地撞上他的视线。

“可以呀。”她冲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祁野逸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祝芙的视线,却又没忍住似的飞速瞄了她两眼。

多么清澈的一双眼睛呀。

多么纯洁的一颗心呀。

你竟然忍心下手,做出趁机捞船票油水的勾当。

祁野逸,你可太不是东西啦!

他在心里暗骂。

然而觉悟和愧疚是一回事,摆在他面前关乎现实的生存大计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看着“小丸子”接过票一个人拉着行李朝甲板走去,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了车里。

手里的一百二十块被他捂得发热,祁野逸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虽然骗了你对不起。

但纯真的“小丸子”啊,就让我来为你送上来自社会的第一顿毒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