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签字

陈妙茵愣住了。光在地上照出一个长方形,冯时站在长方形的一角,隔着二十年的光阴,直直地看着她。

他还是那样清瘦,挺拔,眉目秀逸,少年的文弱感消失了,或许此时的他用文质彬彬来形容更加合适些。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隔着两米的距离。她还在发着呆。

“妙茵。”

她婆婆戳一戳她,她慌乱地回答:“怎么是你啊。”

“好巧啊。”

“是。”

他淡淡的问道:“什么时候回国来的?”

“也有大概……四五年了吧。”她的话全不过脑,只是感觉嘴里机械的一张一合。

他点点头,又解释道:“我跟妙茵,我们……是高中同学。”

她婆婆哦了一声,露出很客气的笑容,“我是她婆婆。”

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嗯了一声,“病人的手术……高主任技术可以的。有什么不放心的,来问我也行。”

陈妙茵麻木地点头。冯时手机忽然叮当地响起来,他伸手接了:“我马上就到。”

他客气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她很狼狈地立在原地,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的破烂忽然被人看尽了,想哭也哭不出。婆婆在旁边跺脚道:“早知道让你去求他了,哪知道还有这个关系呢。你说你……”

陈妙茵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你看你平日都不出去走动,呆头呆脑的,这么厉害的同学也不知道结交,亏大了。”

她低着头不言语。郑佳雪道:“嫂子出国时间长了,跟国内的同学交情不深,又有什么奇怪。”

陈妙茵应了一声,又问:“妙妙要不要接过来?”

“算了,稳定些再叫她过来吧,别吓着孩子。造孽啊……”

方维不常有夜班,此时已是头晕脑胀,他洗了把脸,坐在住院部楼前的小花园里吹着风。花圃里胡乱栽了些花期很长的月季,红的黄的夹杂在一起,也有些趣味。他弓着身子揉了揉太阳穴,发了个微信给方谨:上学没有?

方谨回了个“OK”的表情,他笑了笑,又发了条:晚上想吃什么?

方谨回了个“随便”的表情。

他暗暗觉出自己有点老父亲的啰嗦,叹了口气,刚要直起身来,忽然听见后面有个人说道:“晚上想吃什么?”

他吓了一跳,又听这声音有点熟悉,有个女声回道:“随便,哪都行。”

“看见新闻把我吓坏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在抢救室呢。还好有人拉了我一把,不然不死也要重伤。”

他听出来了,还是闹分手的那一对小情侣。男的又道:“玉贞……我说了重话,你不要在意。我就是压力太大了。”

卢玉贞用疲惫的声音回道:“我太累了,啥都不记得。”

“看你不大高兴,还生我气呢?”

“没有。”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李义说道:“你不接电话,我当时真是……血都凉了,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我又想到昨天是我生日,我真该死。”

“哦。”

“我一整天心慌意乱的,心都空了一大块,万一你真有事……我接受不了。”

“昨天我给一个孕妇做心肺按压,在路上也在一直按,可是没有用……”她喃喃道。“她一直吐血,进了急诊判断是脾破裂,瞳孔也散了,医生说没有抢救的意义了。”

“天有不测风云,我是做保险的,更知道这些。玉贞,你别太难过了。”

“我们拉着呼吸机,提着胸管,一路飞奔着将她推到手术室,做了紧急剖腹,两分钟就把孩子剖出来了,送了新生儿ICU。32周的孩子,还很小呢,听说血压和心率都不好。大人很快就没了。她肚子那么大了,只不过想出来逛逛商场,给孩子买些小衣服,她有什么错呢?”

“没错,可能……就是命吧。”

“李义,你知道吗,我最后叫他老公换了隔离衣进来,他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名字,我眼睁睁看着心电图又有波动了。你相信有奇迹吗?就……不是我们做房颤的时候那种心率,是很有规律的类似窦性心率,很短很短,几下就没了。就好像,她真听见了一样。我看得整个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方维忽然心中酸楚起来,安静地听着。

她吸了几下鼻子,李义道:“别多想了。你这阵子在急诊轮转,所以心情不好。那都是别人的命数,你这样伤心伤肺的,把自己身体糟蹋了。”

她嗯了一声,“可能……我还不够成熟吧。”

“玉贞,不如……我们结婚吧。”

她吓了一跳,李义小声道:“我仔细地想过了,咱们这段时间老吵架,可能是在一起时间长了,左手摸右手,没激情了。等结了婚,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度度蜜月,好不好?”

她一直吸着鼻子,半晌才带着哭腔说道:“好。”

“我真不愿意让你做压力这么大的工作,让你整天愁眉苦脸的,我看了也心疼。不如你转行政吧,或者我介绍你去国企上班,朝九晚五,清闲又稳定。等有了孩子,就多把时间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到时候……”

她小声道:“那你呢?”

“我得在外头冲锋陷阵啊。家里头总得有个人管着,不然就没有样子了。咱俩年纪也大了,定下来也好。”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道:“我试试吧。”

忽然几辆警车呼啸着从大门口开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辆急救车,上面写着“机场120”的字样,与此同时,方维的手机也响了,是王有庆的电话:“头儿,冯院长说把地下二层的货梯锁定,要从通道接人。”

他点头道:“我这就过去,是骨科的病人吗?”

“是。”

他站起身来向门诊大楼走去。

卢玉贞瞧见了他的身影,愣了一下神,李义问道:“你认识啊?”

“认识吧,不算熟,那天就是他拉了我一把,把我救了。”

“那真是好人。”

高俭的办公室内,他面对着几个哭泣的女人,皱着眉头。“听说你们对术前谈话有些意见。”

王女士拿着知情同意书,手情不自禁地发着抖:“这……风险也太大了吧。”

高俭道:“病人的骨折比较复杂,可能要多次手术。我只能说尽力而为,从外科医生的角度,尽量降低风险。但我们也不是救世主,不能药到病除。”

王女士指着风险条款道:“死亡……瘫痪……这些能排除吗?”

高俭冷冷地道:“不能。CT只是探测,病人真实的情况可能比这些复杂得多,也不排除脊椎突然出问题的情况。”

郑佳雪劝说道:“妈,哥哥已经这种情况了,就听医生的吧。他们有经验。”

陈妙茵也跟着点头。王女士突然着了急,“大夫,我是问万一……我就是说万一,我儿子瘫痪了,还能再生孩子吗?”

高俭瞪大了眼睛,摇摇头道:“这个我回答不了,要不我给你转介我们医院的生殖医学中心?”

陈妙茵浑身一震,窘迫和难堪将她重重缠绕,连一口气都喘不出来。她强撑着开口道:“妈,签字吧。”

“我得问清楚才行,要是你肚子争气点……”

她一时间血都冲上头,从包里掏出笔来,在知情同意书上飞快地签了自己的名字。高俭点头道:“可以了,你们去休息室等着。到时候叫名字通知。”

她婆婆愣住了,忽然叫道:“我都没说签,你敢……”

高俭抱着手:“配偶签字是可以的。”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在惊愕和质疑的眼光下,陈妙茵又恢复了恭顺的表情,她拿起包来温柔地笑道:“谢谢高大夫。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