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起步
冬天就要到了,白天自然越来越短。早晨六点多,天还黑着,冷风阵阵,来挂号的病人已经把门诊楼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到了住院部门前的小花园边上。保卫科的人走过来叫道:“看病的吗,这儿可不许停。”
方维将白色沃尔沃的车窗摇下来,笑眯眯地说道:“李队长,是我。都是本院职工,几分钟就走了。”
保安队长见到是他,就笑着点头。
后面的车是一辆宝蓝色的帕萨特,王有庆熄火下车。他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和皮鞋,整个人顿时正经到十分,头发也梳得齐齐整整。他绕着车转了一圈,掏出一块抹布来仔细抹了抹车门,见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又打开后门拿着小吸尘器一路乱扫。
方维在他身后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笑了:“昭君出塞也没你气派,什么时候这样讲究起来。”
王有庆很紧张:“时间太紧了,都没空找洗车的。”
方维一眼瞧见后面座位上放着两大包零食,花花绿绿的极是扎眼,王有庆小声道:“我从便利店临时买了些吃的,小蛋糕,薯片,沙琪玛,饼干,我也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就每样都买了点。”
方维笑着摇头:“上次耗材组的小陈坐你的车,就吃了个蛋黄派,谁差点把他给丢出去的,说是祖传的规矩,车里不准吃东西。”
王有庆被他说得有点窘迫,连忙岔开道:“听说您也出差,我也买了一份给您备着。我俩可吃不了这许多。”
他提着零食就往方维手里递:“头儿,你们路远。”又从车里掏出几瓶饮料,橙汁、可乐、矿泉水都有:“路上吃喝。”
方维道:“去趟天津而已。”
王有庆硬是要给,他就不客气地接了,正想再说两句,金英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冲锋衣,背着个帆布书包,悠闲地走了过来,像个去上课的学生。见到王有庆这个打扮,她愣在当场:“高主任是不是跟我说错了,不是去搬机器吗?”
方维笑道:“他今天跟你一道出差,不敢随便。”
王有庆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去,小声问道:“金姐……阿,不是。”他赶紧打开后车门。金英很大方地笑了,“那么客气,整的跟专职司机似的。我坐副驾驶好不好,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
王有庆深吸了一口气,笑意像油滴进了水,止不住地浮出来。方维笑道:“可别走神,千万慢一些。”王有庆使劲点头,将车慢悠悠地开走了。
方维笑眯眯地目送他们远去,回身将饮料零食整理了,一一放在正副驾驶中间的储存空间里,将车身360度全景影像打开,打开导航,又开了全套保护系统。
他从后视镜里瞧见蒋济仁带着卢玉贞走了过来,连忙下了车。
蒋济仁连声道:“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最近焦头烂额的,总是要劳烦冯院长,连带你们也跟着受累。要不是今天安排了一天手术,原本是应该我跟着去跑一趟的,美敦力的机子我还算熟。”又向卢玉贞嘱咐了两句。
她很郑重地点头。方维示意她坐副驾驶,她就上了车,自己将安全带系好了,向导师摆手。
方维启动了车子。
创伤中心ICU门外的家属区,人去人来。陆耀站在窗边,只觉得坐立不安。金九华快步走过来:“陆警官,你找我。”
陆耀问道:“人醒了吗?”
金九华摇头:“还没有。”
陆耀眼神闪烁起来,他低下头,将手指搓来搓去:“今天的手术,能晚两天再做吗,我左思右想,都觉得风险太大。”
金九华将他带到一边,低声道:“病人的骨盆是粉碎性骨折,已经完全失去了稳定性。部位也不好,断茬周围满是血管神经,手术难度极高。但如果再不做手术,延误了时机,她下半辈子就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就算她能醒,生活质量也免不了受影响。”
“只要她能醒,别的我都可以接受。”
金九华叹了口气:“陆警官,这不是二选一的关系。骨折复位手术的窗口期是有限的,她现在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手术安排得越早越好。如果今天能顺利完成,后面还会有很多轮小手术。”
陆耀声音也有点发抖:“那今天就是……只能赌命吗?”
金九华道:“实不相瞒,我们也是经历过许多轮讨论,有不少大夫反对手术,后来冯院长最终拍的板,由他亲自主刀。他说想争取给病人一个正常生活的机会。如果成功了,她还是能走能跑。手术的风险,昨天也沟通过了。”
陆耀的职业素质迫使他冷静下来。他嗯了一声,“那就……拜托你们了。”
金九华点点头:“我们会尽力的。”
创伤中心的手术室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类器械。和其他科室相比,这里更像是装修现场,骨锤、电钻、锯子、持骨钳、牵开器、骨撬等摆了整整三排,最里面放着螺丝钉和接骨板。
无影灯将整个手术室打得雪亮,穿着绿色手术衣的医生在病人身边站定。
冯时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自体血回输到位没有。”
手术室护士点头答应了。
金九华淡定地用线锯做了骨盆切开,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碎裂的骨盆,骨折一端埋在了骶前静脉丛中,一个不小心便会触到血管。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脏狂跳起来。后面跟的几个大夫也面面相觑,众人的眼光都落在冯时身上。
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下,主刀大夫只能凭着经验和想象,徒手将骨盆复位。冯时很仔细地观察了骨折末端,说道:“九华,你将盆骨两侧撑住。”
金九华点点头,冯时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断骨一点一点挪开。他动作很慢,极小心地绕过静脉血管。
突然断骨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血从静脉丛中涌了出来,温热粘稠,瞬间充斥了整个盆腔,将冯时的手淹了半截。
金九华本能地一动,血涌得更厉害了,病人的血压立即开始下降,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冯时。
冯时将下巴一转,小声道:“上吸引器,给病人输血。”
另一位医生将血吸了出来,但远远跟不上喷涌的速度。冯时只好放弃了复位,先进行了静脉缝扎止血。
金九华默然地看着受损的静脉丛,估计出血量已经超过了800毫升。手术室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的报警声在滴滴地响。整个手术室的人都看向冯时,默默地等他做决定。
冯时向外看了一眼,手术室的大门紧闭。他的脚向外走了两步。如果放弃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手术的机会,病人将终身瘫痪。可是,如果尝试失败,病人也经不起再一次大量失血。
他停下了脚步,又转回来,在病人身边站定,冷静地说道:“咱们再试一次。”
医生们重新忙碌起来,金九华被他的冷静感染了,他点点头,将盆骨继续用力撑开。
冯时重新将手伸进病人的盆腔,冷静地摸索着,每一步都可以用毫米来计算。时间被拉得很长,不知道用了多久,他以远超凡人的稳定,终于将断骨移出了静脉丛,将它们搭在一处。
所有人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冯时自己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对着金九华道:“上钢板和螺丝固定吧。”
他微笑着点头:“交给我吧。”
他低头看了一眼病人苍白秀气的脸。女,三十岁。名字他还不知道,但他很确定这会是他难以忘记的一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