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寒心
燕嫆凝神感知着三小姐的情绪,果然在她身上察觉出了慌乱与不可置信,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胸有成竹的平静,里面夹杂了几分嘲讽与赌气。
果然是她。燕嫆心下了然。
“燕小姐指认我为凶手,不知有什么证据呢?”三小姐笑着问。
“众所周知,半妖并无神智,只会听命行事。人拿刀杀人,是刀有罪,还是拿刀之人有罪?”燕嫆反问。
“二公子是我的未婚夫,我为何要杀他?”三小姐冷笑。
“这是三小姐的私事,我无意打听。但你派凶杀人,其心当诛。”燕嫆淡淡道。
“燕小姐,你们长安伏祟阁好歹也在天子脚下,难道就这样凭借揣测随意断案吗?”三小姐面色不变。
“三小姐未免太过自信,我若是想彻查,其实很简单。”燕嫆不紧不慢地说道:“其一,据我所知,凡是私养妖或半妖者,都会在豢养地设下阵法,想破解这种阵法需要十分强大的实力,而这个半妖显然没有。其二,半妖并未见过吕二公子,也没去过吕府,怎么能在夜里如此轻松地找到他呢?除非有人给半妖提供了一件沾染二公子气息的物品,半妖靠气息寻找并杀死目标对象。”
三小姐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又迅速镇定了下来。
这位来自长安的姑娘好生聪慧,但这又如何?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她做的很小心,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奈何不了她。
她就是要杀了他,谁让那个眼中只有利益的凉薄父亲非要将她许配给家大业大的吕家?
吕家一共就两个公子,大公子早已成家。二公子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变态,成日花天酒地奢靡成风,专做强抢民女的禽兽行为。而这些被他抢回去的美貌少女,最终都会死于他的折磨之下。
他行床事喜欢见血,哪有女子受得了他这般折磨?故而江南一带的大多数青楼都谢绝他光顾。
她虽然算不上什么奇女子,但也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坐贾行商,就算不能嫁给与她并肩的优秀男子,也绝不能是那个垃圾。
凭什么她的后半生要折在垃圾手中?既然天道不公,那么她就自己当自己的天道。
确实是她偷偷放走了半妖,给了半妖一块二公子的贴身玉佩,让半妖去杀了他。
那夜,半妖杀完人后立刻回到刘府找她。但她知道此事定会被彻查,很容易就会查到半妖和她身上,于是让半妖立刻逃,逃离江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她确实利用了半妖,但也给了半妖逃命的机会,以及几张保命的符箓。让半妖离开刘府,对半妖来说绝对是一种解脱,从此再也不用被人送到斗兽场生死搏斗满身染血了。
也算全了她与半妖这些年的情谊。
只是她没想到半妖竟没有走,甚至还来找她。为什么不走呢?
“燕小姐说的很有道理。”三小姐仪态端庄,丝毫不惧,“既然燕小姐对我有所怀疑,那么就辛苦燕小姐去搜集证据了。”
燕嫆定定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看透。
这位长在深闺的三小姐,还真是不简单。
“不用查,是我,真的想,杀。”一直沉默不语的半妖突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很坚定,每一个字都很用力,能看出来,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有惊讶,有诧异,有新奇,有不解。唯独三小姐的目光中隐隐有水光闪过。
“我认,罪。”半妖继续道:“杀他,因为,恨他。”
“为何恨他?”燕嫆问。
半妖头顶的狐狸耳朵颤了颤,然后微微下垂,显出了几分落寞与哀伤,“恨他,能娶她。”
现场安静地出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杀人,愿偿命。”半妖看向伏祟阁众人,用极为恭敬的语气恳求道:“死前,我想与,她说话。就几句。”
“好。”燕嫆率先开口答应。
只见半妖闭上双眼,双手结印,周身妖力瞬间大涨!
众人皆是一惊。
“他要做什么?快阻止他!”伏祟阁中为首的黑衣男子急忙大喊,“法修结阵防御!”
“无需阻止。”一直保持安静的景云川破天荒地开口道:“他只是在燃烧妖丹。”
“燃烧妖丹?”众人脸上皆是茫然。
“半妖可通过燃烧妖丹短暂提升实力与神智,但只能维持一炷香,一炷香后就会身死道消。”景云川解释道。
只见半妖在众人的注视下,重新走向三小姐。
三小姐再也控制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嘀嗒一声砸到地上。
如琉璃破碎,珠落玉盘,清脆地令人心碎。
她的脊背依旧挺地笔直,仪态端庄,气质出众。但身子却在颤抖着。
“为什么不走?你明明可以活下去的。”三小姐低声道。
“我这一走,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与其过着四处漂泊的逃亡生活,不如回来多看你一会。”这是半妖一生中,第一次说出连贯且完整的话,只为她一人。
就如深山中的翠竹,一生只开一次花,短暂却绚丽。花落,即是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根本不值得啊...”三小姐泣不成声。
她只不过因为可怜半妖,所以每次在半妖从斗兽场被带回府后,拿着伤药给他包扎。
她只不过因为可怜半妖,所以在逢年过节时,将家中吃剩的一些菜肴和糕点送去给他。
她只不过因为可怜半妖,所以去衣铺给他定制了几套合身的衣物。
这些,都仅仅是举手之劳,不值得让他这般......
而这些对半妖的恩情,也早已在她指使利用半妖去杀吕二公子时,两清了。
“对我来说,很值得。”半妖说的无比坚定,无比珍重。
三小姐哽咽地说不出话,眼泪止不住地滚落而下。
“不要哭...你哭了,我也会伤心。”半妖颤抖着伸出手,想为她拭去泪珠,但手伸到半空,还是停了下来。
他终究没有触碰她的勇气。
“做你手中的刀,为你承担罪名,是我的荣幸。”半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三小姐,似要将她的面容刻在灵魂深处。
只听到他犹豫地,胆怯地,小心翼翼,又无比虔诚地说道:
“若我不是半妖,你,会接受我吗?”
三小姐痛哭出声,抱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子。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少年高大的身体,竟如此地单薄,如此地轻。
好似一根漂浮在空中,无处可落的浮萍。天下之大,却独独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半妖的身份,让他游离于人和妖之外,被人妖两族排除、折辱、赶尽杀绝。
人们都言天道对万物皆平等,为何唯独不垂怜于半妖?
果然,天道不仁啊。
“会。”三小姐哽咽着道:“天道不仁,错不在你。”
可惜半妖永远无法听到他心爱的少女的回应了。
景云川的睫毛颤了一下,飞快遮掩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天道,真的不仁吗?
或许是吧。
景云川自嘲一笑。
众人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燕嫆于不知不觉间靠在了苏嫣然怀中。
二人同时叹息了一声。
“燕小姐,半妖真的没有神智吗?世人是不是都错了?”苏嫣然有些迷茫。
燕嫆看着被三小姐紧紧抱在怀里的半妖,感慨道:“半妖本无神智,可他却因三小姐而生出了神智。”
“或许这就是,感情的伟大之处吧。”
他明明那么爱三小姐,但直到死,都不敢说一个“爱”字。
这是一种卑微到骨子里,低入尘埃的爱。
“此案,可以结了吧?”三小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眶道:“凶手已伏诛,一命抵一命。”
燕嫆知道,三小姐的前半句是对伏祟阁说的,而后半句,是对她说的。
“结案。”燕嫆颔首。
“尸体,你们要带走吗?”三小姐依旧没有放开怀中的半妖。
“不必。既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伏诛,尸体可自行处置。”为首的黑衣男子道。
“多谢。”三小姐又擦了擦溢出来的泪珠,将半妖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起身,挺直了脊背。
“燕小姐,我还有一个请求。”三小姐道。
燕嫆:“但说无妨。”
三小姐:“今日之事,希望燕小姐不要外传。”
“好。”
“多谢。”三小姐极为勉强地挤出了一抹笑容,不知是对燕嫆,还是对自己。
只见她再次跪了下去,从地上抱起半妖的尸身。
“三小姐...你未来有何打算?”燕嫆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温柔。
“我会替他,好好活下去。”三小姐一字一句道:“我会让斗兽场,从此不再有半妖。”
“或许未来,我可以更改国之王法,让半妖从此可以行走于阳光之下。”
“既然天道对半妖不仁,那我就做半妖的天道。”
女子的脊背挺的笔直,一如往昔,但比往昔更加坚定,有一种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感。
夕阳为她渡上了一层淡金色光芒,一切恍若梦境。
这样的女子,注定不会平凡。或许百年过后,史书上会留下她的名字。
三小姐这个称呼,配不上她。
燕嫆有心留意着景云川的情绪,发现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不管同类的遭遇多么悲惨,生死离别多么动人,他皆冷眼旁观,无波无澜。
这样冷心冷情的人,真的可以被感化吗?灭世的结局,真的可以被改变吗?
燕嫆不由得感到寒心和失望。
景云川敏锐地从燕嫆看他的目光中读出了那些没有宣之于口的情绪。
他垂下眼眸,任由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心中无端地泛起了一丝苦涩。
“燕小姐...”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其实你不必在我身上耗心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