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窗子关拢了,屋室温暖,炭盆烧的很旺。

只待了一会儿,洛久瑶便被室内的暖融蒸得昏昏欲睡,脑袋似乎又一次跟着烧了起来。

于是她歪了歪身子,枕着耷拉下来的被角,就势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窗外有风在吹,冬末时候的风总是很冷的,洛久瑶顺着光线看向黑漆漆的窗纸。

当年初到容妃宫中时,她是很怕黑的。

黑夜空洞洞的,好似潜伏在窗外,随时要跳出来将她吃到肚子里的巨兽。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她与洛久珹的关系还算亲近,曾将这话说给他听。

洛久珹笑她胆小,宫内设有大小佛殿三十六所,哪里会有什么妖邪之物,不过是天幕变黑而已,除却颜色与白日无甚差别。

不仅如此,那之后他命人收走了她睡时常点在床畔的小灯,说她该适应黑暗,而不是总依赖着那一点光亮。

可夜里实在太黑了,没有光亮可怎么好,高耸的宫墙遮挡过月光,洛久瑶躲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盯着窗外微弱的灯影瞧。

后来她遇见了沈林,他们熟识后她将这件事当做闲谈讲给他听。在那之后每每天黑,沈林总会为她燃好灯盏,将她目之所及的地方映亮。

他说殿下可以害怕,幕疏露重,臣也会陪着殿下。

于是她好像真的没有那么怕了,黑暗里有什么声音破空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挣扎着生长出来,鲜活的跃动。

光线晦暗,洛久瑶伏在床侧,注视着少年苍白的眉眼。

那你呢沈林,你会害怕吗?投入冰寒的湖水中时,你在想些什么呢?

可她没有问出口,只是轻喃着。

“对不起。”

“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定不会找你去白鹭亭的……平白害你受苦。”

钝痛敲打着胸腔,疼的她落下泪来,“沈林,我总是在害你……”

压抑的抽泣声在屋室内响起,沈林轻轻抖了抖眼睫。

到西清阁不久后他便醒来了,只是屋内光线晦暗,额头的热也没退去,他的意识始终飘乎乎的。

多年习武留下的警觉习惯还在,窗子响动的一刻他便已防备起来。

只是在瞧清楚洛久瑶的身影后却骤然松懈,重新合了眼。

常日遇见时九公主与他说的话不少,如今在床畔也不消停,连连说着对不起。

救人本是他应该做的,沈林恍惚着想。

纵然今日掉到湖中的是旁人他也会救,她又何必来对他道歉……他探听过宫中方位,知道延箐宫在另一方向,她绕过侍卫的巡察又走了很远的路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和他说对不起吗?

这样想着,指尖似乎触到一点濡湿,他努力睁了睁眼,望见枕在床侧的洛久瑶。

她在流泪,泪水已经洇湿了被角。

沈林触到她的泪水,竟瑟缩了一瞬。

好烫。

那样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指尖,几乎灼伤他。

于是沈林悄声抬眼。

少女面颊发红,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正在他枕畔呜呜咽咽的哭,泪水落个没完。

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受了伤,枕在颊侧的袖口露出一截崭新的细布。

不同于在茶阁同他商谈筹码时的狡黠模样,亦不是怀明湖畔那个孤绝伶仃的影子,灯影笼罩在她身上,将她的影融进去,像是临了光的积年冰雪,在白昼到来之际生出了软而脆弱的血肉。

风吹过都生怕会惹疼她似的,让人连触碰都不忍。

沈林的思绪顿时乱极了,胸腔被解不开的问层层填满。

她为什么哭,为什么来这里……当初在昏暗的长景殿,又为什么主动朝他伸出手?

他留在京中多年,走出的每一步都力求谨慎周全,兄长曾嘱咐他不要与皇室之人有所牵扯,他也不该盲目对人交付信任……可他每次瞧见洛久瑶,瞧见她的眼泪,心尖却总是微微颤动。

白日落了水,她似乎也还在发热,沈林轻动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探一探她额间的温度。

洛久瑶小声呜咽着,依稀感觉到颊侧的指尖微动,抬起脑袋。

可少年安安静静的合着眼,仿佛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哭过后的眼眶落下些许灼烧感,洛久瑶擦干眼泪,抬手去覆沈林的额头。

还是烫的,她的掌心也烫,却终究比他的额头凉些。

她起身,脚步虚浮着拿起块布巾,浸了水,想敷在他头上。

沈林却想到她腕上的伤口,倏然睁开眼。

与此同时,阁外忽而传来光亮,脚步声分迭而至。

洛久瑶烧得颇有些神志模糊,起身后更是头眼昏花,听到脚步声响,手一抖,打翻了水盆。

宫侍高声问询,沈林起身,拉过手还攥着布巾的洛久瑶。

他极快瞧一眼她腕上的细布,没有湿,又扫视周遭,拉着她躲入墙角的立柜中。

洛久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抬眼看,直到沈林将微凉布巾按在她的额头上才清醒几分。

立柜关合,大概是怕里面太黑,留了一道窄小的缝隙。

洛久瑶扶着布巾躲在柜子里,借着缝隙往外瞧。

宫侍走入,见沈林打翻水盆湿了衣摆,忙去寻干爽的衣裳。

阁外的灯影更亮,脚步声也更近了。

洛久瑶心惊胆战的躲在柜中,头脑因紧张愈发清晰,涌上心头的却是另一件事。

沈林方才是醒着的!

他醒着……那他听到了多少?

她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都说了些什么?!

这样想着,她缩着身体靠在木板上,颇有些生无可恋。

宫侍去寻干净的衣裳未归,一众挟长刀的侍卫涌入房中。

“沈大人。”

为首之人朝沈林行了个礼,“明正司传唤,还请大人随我们走一趟。”

洛久瑶顿然警觉。

明正司隶属三法司,是先帝设下处理皇城中重案的司署,洛淮继位后曾欲废除,却因其中势力盘根错节,屡次有世家之人阻拦未能彻底废去。

但多年来,明正司的权利一步步被架空,时至今日已没有了在外查案的权利,成了第一重审讯重案疑犯,记录口供的地方。

大门敞开着,沈林不慌不忙地回身披了件外袍。

他问:“是谁人下的传令,因何事传唤?”

为首侍卫:“是明正司的冯大人,为的是贺尚书一案。”

凉风涌入,沈林轻咳两声:“贺大人如何?”

朝中皆知沈小御史的身子骨不算好,侍卫也知其今日在怀明湖落了水,见沈林面色发白,那人也不忍厉色以对,一五一十道:“贺大人,溺水身亡了。”

沈林面色平静,坦言:“我平素与贺大人无甚来往,今日被带来休息后一直留在阁中,大半时间昏迷着,冯大人怕是要白查一趟了。”

“大人说的属下不得而知,属下只是按上面交代的公事公办,还请大人莫要为难。”

见沈林面色坦荡,为首侍卫又解释道,“贺大人溺亡,据赴临春宴的人所言,贺大人曾与您单独交谈过——也就是说,最后与贺大人单独相处的朝中官员是您,冯大人这才命属下请您前去。”

沈林没有为难他的打算:“我随你们过去,但既已将我当做疑犯,也该让我知道贺大人是何种死状?”

涉及内情,为首侍卫不再应答,抬了手,身后一众人便要围上来。

沈林的视线越过众人,看向送来新衣物的宫侍:“方才我的衣裳被水打湿了,如今病未痊愈,跟你们去可以,总要容我更衣?”

为首侍卫思索一下,想着今日之事尚未有定夺,八成是与沈御史无关的,于是带侍卫退至殿外:“还请大人动作快些。”

房门关拢,沈林放下衣物。

他快步走至立柜前,将门开了半扇,轻声道:“殿下都听到了。”

洛久瑶:“你白日才说过贺家有些蹊跷,贺尚书后脚就死了。”

沈林点头:“臣如今背了杀人的嫌疑,殿下还是不要与臣走得太近。”

况且月黑风高,九公主出现在外臣歇脚的小阁里,也不合规矩。

洛久瑶却看着他,问道:“我若与你走得太近,会怎么样?”

沈林没有回答她,转身自案上取了只未燃的灯盏,又递来一只火折子。

“臣离开时会关拢房门,殿下等到阁中彻底清净下来再离开,便不会与臣沾上关系。”

他道,“此地无人,宫人不会留守,届时殿下若是怕黑,便燃一盏灯吧。”

洛久瑶心下微动。

一念之间,她自柜中直起身,又牵过他的衣袖,抬手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

“沈林,你的额头还发烫。”

风寒未愈,再去明正司遭一场审问,可怎么撑得住?

沈林却扶她重新坐下,微微合拢些柜门:“殿下的手也在发烫,回去后还请好好服药歇息,伤处也别忘了涂药。”

“沈林。”

洛久瑶一手扒在门上,目光闪烁,“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微凉的指尖触过来,轻轻将她的手推回柜中。

柜门吱呀呀的,关拢了。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过,房门再次打开。

外面忽而传来一声通报。

“禀报大人——属下方才前往延箐宫,未能寻到九公主。”

为首侍卫道:“殿中也仔细搜过了?”

侍卫应:“已搜过了,两个近身宫侍皆说公主傍晚时一直待在宫中,醒来后才外出透气。”

为首侍卫再次下令:“一并收押,找到九公主前不得放人。”

沈林状若无意抵住未关的房门。

“此事竟还与九公主有所牵扯?”

宫中言论散播极快,左右也是瞒不住的,为首侍卫扬了扬下巴,示意但说无妨。

侍卫行了一礼。

“回大人话,是贺小姐,自南蓉园旁的灯花台——坠落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