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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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平影现在的住所是很老旧的一栋公寓楼。
公寓楼是三十年前建造的,有四十多层高,外型在那时代很时髦,现在看上去却有点落伍了。
除了新城都的富人区的人们还以住在地面上只有几层高的大别墅为荣外,其他地区的楼房都是中层偏低一点的房子价格最高。
平影居住的这座公寓楼当然也不例外。
她住在公寓楼的第十层,尽管现在的房屋隔音已经很好,但她有点疑心病,所以楼上和楼下还是被她买下了,只是她选择住在第十层,并且没有打通去往其他两层的楼梯,只当作没有买下第九层和第十一层一样,将那两层一直空置着。
而虽然说一整层都是她的,但在这时代,新界南区老旧公寓楼的【一层】也并不是多大的地方,因此,屋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都被她合理利用了。
现在交通很发达,人们之间不流行客居在别人家,平影也没有好到能住在她家的朋友,因此她家中没有客房的存在。
在这之前,她当然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收留一个人在家的可能。
不过在她思考究竟要将这只似人非人的怪物安排在哪里的时候,从进门开始就一边提防她一边观察整个客厅,确认暂时没什么危险的怪物已经从它暂时占据的尸体的背部撕开了一个口子,一点点将它的本体从这皮囊和被挤压的血肉中解放了出来。
平影也终于看清了它原本的样子。
乍一看,是粉紫色和黑色相间的,黏黏糊糊一大团,大概有两个成年男性那么大。
她不知道它是怎么把这么大的躯体压到一具尸体里的。
但根据它现在的外型,平影推测它大概起码有两个形态。
此时,它的状态正处于这两个形态的中间。
它的表皮一会儿呈现光滑的柔软,一会儿呈现出近似机械或昆虫外壳似的反光状态,而那疑似主体的一大团上分出很多看上去柔软的触手,触手上则布有斑点和类似于斑点却可以眨动的密密麻麻的眼睛。
这些眼睛的大部分在看着平影,小部分在盯着随着它脱离而完全失去生机,被触手包裹住,已经开始一点点被它触手上的细口小口咀嚼的那具尸体。
随着它的进食,血腥味也渐渐地在这客厅里彻底弥散开来。
为这不太好闻的气味,平影下意识皱了皱眉,而怪物的那几百只眼睛也并非白长,它顿了一下,立刻察觉到了平影的嫌弃,便下意识地用触手将那尸体包裹得更紧,紧到一点皮肤都不露出来,想以此来阻挡血腥味在空气中的蔓延。
但用处不大。
但平影的确受用。
于是她舒展了紧蹙的眉头。
毕竟这是需要吃生食的怪物,想让他在进食时一点血腥味都不冒出来是不可能的。
平影不喜欢强人所难,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喜恶强行改变它的习惯,她的精力有限,并不打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
于是她收回视线,抬手打开光脑,将基础投放在半空中的光屏拉大,调出内部网站的同时,一边用很平缓的语调和他闲聊似的询问着怪物的过去:
“你,是外星出生的还是在地球孵化的?有名字吗?”
她猜想拥有那么多眼睛的怪物按道理也不会只有一张嘴。
它沉默地蠕动了一会儿,而后,果然在那黏黏糊糊的一团上裂开了一个口子。
平影猜测它们原来的基础形状里大概是没有像人类说话时需要的器官的,但它此刻却需要用嘴来和她说话,因此在它本体躯干上裂开的这口子里完全是人的唇舌,往里也许还能窥探见声带一类的其他器官。
这场面有点难言,总之平影这回虽然没有皱眉,但却不愿细看,于是便又一次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了。
但怪物没发现她的那一点点不自在,也许是一边进食一边学人类说话耗费了它的精力,又或许是它其实还并没有学会分析人类的神态,所以此时,它只是很乖顺地,如之前一样用磕磕绊绊的说话方式回答了她:
“我在,外星出生,但,没有名字,他们叫我……艾利恩1010号。”
“Alien?”平影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号码的前缀单词。
这单词现在已经不常用了,是旧英文里外星人的意思,此时代知道这意思的人并不太多,因此也不怪怪物误将这名字当做自己的名字。
但此时,稍微知道点英文的平影在这时候却难免有点嘲讽地笑了:“怎么不叫xenomorph呢?”
Xenomorph是旧英文里异形的意思。
但这怪物既然不知道ailen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会知道xenomorph是什么意思。
毕竟现在绝大多数地方用的都是通用语了,即便它学的很快,也没法从见过的几个单词来学会一整门语言。
它对人类的了解也好像不多,没能从平影的表情上琢磨出嘲讽的意思来,只当她的笑是真心的笑——它大概是很笼统地认为只要是笑就都是好意,因此见到她笑,怪物便以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是高兴的,于是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本意误解了:
“你要,叫我,xen……xenomorph吗?”
那一长串音节的名字对这个舌头没长好几分钟的怪物来说是有点难念的,但它还是尽力念了。
他看上去甚至还有点高兴——很古怪的,平影竟然能从那没有脸,只长着成百只眼睛的躯体和触手上看出他的高兴来。
然而这高兴在这时刻却让他看起来反倒有点可怜。
平影抿了一下嘴唇,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之她下意识微微蹙起了细长的眉了。
然而她的心总是多疑且满含猜忌的,于是下一刻,她便舒缓了眉眼,一边控制着自己不去做表情,一边又用很平和的,仔细听却又有点冷硬的语调解释道:“不,我只是在开玩笑——玩笑的意思是,我在说假话。”
怪物并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要说假话,于是,他歪了歪……呃,长着嘴,可以说话的那块肉。
总之,他作出了一个歪头的动作,来表达他的不解。
平影不是擅长和别人解释词汇含义的人,显而易见,她也不是什么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在她看来,怪物明不明白玩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是很重要,他到底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还有待商榷,所以既然解释失败,她也不再为难她自己,没再继续说了。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他,重新将注意力投于面前半透明光屏上的网站,去做她刚刚做到一半的事情。
她打开有特殊部队人员名单的网站,按照职位等级排序,让人工智能代替她的肉眼搜寻,而后,很快——
“找到了。”
人工智能为她搜索到了正确的照片。
平影看了一眼半透明光屏上展出的,无表情的,机器人一般的金发碧眼男人的照片,又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已经快被怪物吞噬殆尽的尸体,伸手点开了这个人的资料。
果然是小队长,也很巧,很幸运,这种级别尚在她可以随意调遣的范围之内。
身为艾洛宁顿公司的中层管理却可以调遣和这公司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特殊部队……听上去也许有点奇怪。
但解释起来也不难。
因为自十几年前的【基因改造大灾难】发生之后,原本属于联合政府管辖,其他大公司只作为投资者参与的都立生物实验室遭到了大清洗,而后,经过议会决议通过后,联合政府不能再插手都立生物实验室的决策。
私底下如何先不提,但至少在明面上不能。
但生物实验不可能因此废除,于是生物实验室的决策层便改由几个世界著名的大公司派出的相关人员担任了。
艾洛宁顿公司自然也在其中。
因为联合政府明面上不能插手生物实验,那么用来处理外星生物的‘特殊部队’当然也不再归于联合政府麾下。
而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一开始只为生物实验室相关人员服务的特殊部队,现在也逐渐变成了一些大公司的中高层处理私事的工具,而身为艾洛宁顿公司的中层,平影自然也有调遣一小部分低级人员的权利。
尽管在此之前,她从来没用过这个权利,不过,现在用起来也不迟。
平影扫了两眼这人的资料,乏善可陈,和每一个特殊部队的底层人都没区别,于是她便不再有什么兴趣,在下达将此人调任到她管辖的新界南区后,便挥挥手将所有窗口关闭了。
而这时候,那躯体也全部被怪物吞噬殆尽了,除去一开始溅到远处,被地毯吸收的血迹没能被它吸收之外,其余地方都光洁如新,一点残骸都没留下。
“你的这个身体叫沃伦。”
平影满意地看了一眼光洁如新的地板,而后将视线挪向面前不远处的怪物的同时,随口说道。
此时,怪物已经改变了外观,并识时务地模拟出了一身特种部队服饰覆盖住他赤//裸的皮肤,此刻正抱着头盔乖乖站着,等她审视。
不过在被她审视观察的时刻,他还不忘提醒她,亦或者是为一些他知道她没放在心上的,不重要的事情强调:“是他叫沃伦。”
“你也叫沃伦好了。”
“我不想,叫沃伦。”
没有名字的,刚刚还因为以为自己要被叫作xenomorph而高兴的怪物拒绝了,他很僵直地站立着,一字一顿用力地说:“我,和他,不同的。”
平影终于明白了他在这方面似乎有些人难以理解又蛮好理解的执着。
不过一个,在此之前都和所有怪物都同叫alien的怪物会在意自己是否叫‘沃伦’吗?
她挑了挑眉,暂时没深究,只点点头,而后,在短暂地沉默后,在那双还没学会眨眼的绿眼珠长久而坚定的注视下,她抽动了一下嘴角,难得,不是很确定地问:
“……你要让我取名?”
“要。”
他立马回应了。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变化,语调依旧生硬,但就像之前她能从那一坨东西身上察觉到期待一样,这一次她也照旧从这张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高兴来。
然而这让平影感到冒犯。
“你自己不会吗?”
她扬眉,下意识以一种听上去略带尖刻的语调反问,看上去很不客气,因此怪物露出了些许受伤的神色来。
她反应大并非是这个要求戳到了她的什么痛点,而是取名总给人一种拉近关系似的亲密感。
像收留一只猫,一只鸟,一条鱼,如果不给它们起名,那死了就死了,不会让人伤心。
虽然给这些动物起了名,它们要死还是会死,不会因为有名字就不死或死而复生,但似乎总会在人心中留下一点印记,让人伤感。
平影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让她反应这么大的根本原因,其实是怪物这样突如其来的献殷勤让她疑窦丛生。
而这时候,怪物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这适度的识人眼色又让平影心生警惕了,但她无论再怎么犹豫,也站在那里听怪物解释完了。
“我怕,取的不好。”他顿了一下,“你帮帮我……”
他看上去近乎哀求了。
平影抿了抿嘴唇,很难说清是她吃这套所以同意了,还是不愿再在这点小事上浪费时间所以同意了,总之她扯了扯唇角,上下扫视了一下他,很快从典故里提出两个名字来:“提丰?怎么样?还是斯库拉?……算了,这和那些都没差别。”
这些都是古希腊神话里怪物的名字,有出处,但未免太敷衍。
虽然面前的这只怪物并不知道她的敷衍,不管她说什么名字他都点头都好像很乐意似的,但平影之前才笑过生物实验室那些人取名潦草,此刻当然不愿意步他们的后尘。
“赫尔墨斯?洛基?”她又随意说了两个,隐喻着什么,然而怪物好似从未听过这两个名字,所以并没有反应——
哦不,他有反应。
他提出了要求。
“我想要和你一样的名字。”
在此前,平影已经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而‘平影’这个名字,一听音节就和她说的那些名字都不同。
但平影没顺着他。
“和我一样?你配吗?”
她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在看到他露出受伤的神情后又嗤笑一声,好像在笑他都这么不自量力又怎么会受伤,又好像在笑怎么怪物还会心灵受创,但她也没高兴说什么刻薄话,转瞬给他想了另一个新名字:“厄洛斯吧,厄洛斯不错。”
这也是从神话里摘出来的名字,不过比起前面的几个来说似乎好了一点,总之平影还算满意,重复了两遍后,便重看向他,看似询问又像直接拍板似的问:“你喜欢吗?”
他没说喜欢不喜欢,那脸上浮出的一分两分的表情好像在提醒平影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所以最终,他以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回答了她的问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吗?”
“没什么名字是绝无仅有的,不仅是名字,你也是。”
“……”
像是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怪物沉默了。
平影冷淡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又安慰似的开了口:“不过我感觉这是个好名字,如果你不满意,也许你也可以暂时用了,到未来再自己取。”
出乎意料的,怪物没采纳她的提议,而是抓住她话中,为她自己取名水平找补似的单词,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微笑起来。
“好名字,好名字……那,我就要,厄洛斯。”
为那一个不太诚心的‘好名字’的评价,看似愚笨的怪物最终就这样认下了他的新名字。
而予他名字的,多疑刻薄而满心猜忌的黑发女人在这时刻又并不嫌弃他诡异而非人,看上去有点蠢的笑容了。
她只是有些出神似的,过久地注视着他,好像在斟酌他表情的真假,她是独/裁的,独断的性格,一旦猜忌就很难放下心,然而此刻,她居然产生了一点动摇,然而这动摇又在怪物疑惑地朝她回望之前消失了。
在这瞬息,她的心有过一点动摇,柔软,但转而又坚如磐石。
她倏尔扯了一下唇角,不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