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餐前仪式。

她这样想，也这样说。

“小说里塑造的角色大多是虔诚的信徒，和我这样的人没什么关系。”

“啊，这样。”诺雅的脸上有一点隐秘的失望，她对这种东西还是有点奇怪的兴趣的，不过不是好奇所谓的圣主或是对他们的信仰有所向往，单纯是想看看所谓的祷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凯莉摸摸自己的脸颊上的赎罪印，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想圣主也不需要罪人和祂祷告吧。”

女人颧骨上的那道漆黑印记实在有些过于显眼，小熊崽兰多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一会，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懵懂纯粹的天真好奇，但他很快就低下脑袋重新开始大口塞豆泥，凯莉看见他的父亲在他碗里添了几块肉，而母亲也若无其事收回了视线，火红的大尾巴晃动频率明显变得稍快了几分。

“饭桌上说这个怪不礼貌的，”诺雅轻咳一声，欲盖弥彰地把一碗香果肉汤冲着对方推了推，“吃饭吧吃饭吧。”

“……没什么不礼貌的。”但凯莉听见自己这样回答着，要说不礼貌的话从用她开始吃这份过量的豆泥并在饭桌上开口说话的那一刻就已经足够让曾经的礼仪老师尖叫着晕过去，可那又如何呢？她能感觉到自己放松的手臂，垂下的肩膀，还有在肋骨之下轻松跳动的心脏和唇角上扬的弧度，回荡在她身体内部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当然啦……还远远不至于因为这点理由就彻底爱上这片土地的程度，但是总体来说，这感觉意外地还不坏。

诺雅的手艺很好，那份在人类看来有些分量太多的晚餐不知不觉间被凯莉吃了干干净净，强烈的饱腹感让女人一贯清醒谨慎的脑子变得有些晕乎乎地，意外地不想再去琢磨那些复杂又令人头疼的事情。

她现在的日子不算美好，却也从未有一刻去怀念曾经的丝绸长裙和天鹅绒的床榻，那些精致的餐点会在冗长的餐前礼仪之后变得冰冷又难以下咽，所以凯莉·伊万斯更愿意想起一碗淋满肉汤的细腻豆泥，想起和小妹妹蜷缩在一起睡着的日子，那些清爽的草药味道，雨后潮湿的泥土气味，铺在身下的柔软干草和帐篷旁边响起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晚饭过后凯莉离开了诺雅温暖的房子，她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最后在自己的空荡荡的新房子旁边站定了脚步，她闭上眼，闻到了与提尔城的复杂气味截然不同的，一种冰冷的，清澈的，独属于自然与风的气味。

她想，她大概知道适合芬尼亚的香味是什么样子的了。

***

凯莉·伊万斯简单收拾了自己在城里的房子，购置了一些简单的用具，她会很多东西，除了这一路上临时学会的，还有那些自幼就开始培养的，她知道如何用大麦粉、野山杏仁粉混合另一种植物的根茎粉末制成质地细腻的扑粉，用碾碎的木炭和香木屑卷成熏香的小烛，用新鲜的花汁和野薄荷调制清口的洁牙粉……研究这些东西让她变得前所未有的香气扑鼻，而当她拿着第一批试验品去找诺雅试试的时候，狐狸的大尾巴当场炸起毛迅速拉开距离，捂着鼻子当着她的面打了个十几个喷嚏。

看着诺雅那副如临大敌惊恐万状的样子，凯莉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对芬尼亚人的认知，他们的感官敏锐程度超乎想象，将原本的香味稀释到了快十分之一的程度后狐狸才勉强接受。

随即便是挑挑拣拣帮忙筛选试验品的过程，扑粉的颜色不能模拟纯血人类的皮肤颜色，因为芬尼亚人的皮毛色调与其并不相同；可以染香与滋润的花香脂膏倒是可以拿出去试试，芬尼亚人本来就有用青草膏的习惯，至于熏香的香烛用处不大，混血亚种身上的气味太过奇怪的话会影响野外狩猎的成功率，洁牙粉倒是颇受欢迎，诺雅捧着罐子高高兴兴地研究了半天，最后用十个铜币的价格先一步买了下来。

凯莉调整了自己配方的具体内容，算上具体配比和详细的制作方式，前后加起来一本大概十几页纸就足够，她想着这东西会买的人不多，小规模印刷的话那么哈里斯家里的小作坊就能满足，诺雅捧着装着洁牙粉的罐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旁边纯血人类毫不避讳写在草稿纸上的东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你准备卖给谁？”

凯莉一愣，这东西在南方不算稀奇，但如果放在某个偏远小城也是能卖出好价钱的，所以她有些没能立刻理解诺雅的意思，不由得下意识反问道：“拿出去就有人买吧？”

“啊哈~”狐狸慢条斯理地拉长尾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旁边一脸茫然的无知人类：“这东西你随随便便拿出来就想卖的话，在这儿可是卖不掉的。”

狐狸相对而言没怎么见过世面，可她家里就有这方面的买卖，这方面的诺雅的确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凯莉皱起眉头：“那我自己做然后拿去卖呢？”

狐狸抖抖耳朵，懒洋洋地问道：“你准备做哪个？事先说明，你这些东西我只能说他们卖得掉也的确能挣钱，但你要想靠这个挣大钱的话，我只能说异想天开的程度和我家那个笨蛋差不多。”

凯莉·伊万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个问题，圣教庭统治下的提尔诸城之所以可以轻松掀起各领域的流行风潮，本质就是因为那些东西的主要受众群体并不是平民而是贵族群体，但芬尼亚并没有那样的氛围，所以她在那个环境中琢磨出的各类精巧配方，可以说得上是暂无用武之地。

当然不能说永远都用不上……也许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者几百年，等到芬尼亚的繁荣程度终于与南方差不多的时候，这些东西自然也就能随之卖上一个好价钱。

但我总不能真的就这么等上个几十年几百年吧……？

可如果我不做这个，我还能做什么？

凯莉不太确定的想着，她总觉得这一连串下来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像是本该可以流畅推翻的一连串多米诺骨牌，因为缺少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小段，整个过程都被迫戛然而止。

她开始回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掠过那些提尔城的部分，她看清了莉莉丝的微妙立场和那位女王陛下在这其中的推波助澜，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小女巫，想要让她的小妹妹过得更好一些，于是她也随之站了出来，想着至少先赚些钱再说……

她主动走入了辉城。

她没有其他赚钱的手段和对应的奇妙天赋，有的不过是自己过往的知识和在家族中积累的各种经验。

她选择了售卖配方，她舍得下，也愿意写，于是被那些提前进来的族人介绍着认识了哈里斯和他的一家，因为他们家本身就有书店和小工坊，可以节省不少功夫。

然后她做出了自己的努力，诺雅告诉她，这些东西卖不了多少钱。

然后呢？

如果她没有察觉到哪里有问题，那么她需要为了完成自己最初的构想，需要再去做些什么吗？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她可能会选择收一些学徒，教会他们看懂配方，在这个过程中也就相当于教会了他们认识文字，但是没有什么问题，因为这都是她认为自己需要去做的事情。

无论怎么看，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从头到尾，都是凯莉·伊万斯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完完整整只属于她的个人意愿。

凯莉忽然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哼着歌把玩着罐子的诺雅，轻声问道：“……你们一开始愿意帮我，原因是什么？”

诺雅眨眨眼，很疑惑的回答道：“不是早就说了吗？因为你说你能写出点东西出来，而且我家的笨蛋今年种了蜜香木想要做纸印书，正愁这些纸会不会没人要呢……不过辉城的样子你也看到啦，不要说成名的作家，就连能认字够多的家伙都实在是好少，这时候正巧就遇到了你在卖配方，索性也没耽误什么，那就试一试嘛。”

“那——”

凯莉·伊万斯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生出前所未有的滞涩，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变得僵硬无比：“为什么今年忽然想要做纸了？我记得你们家的书店是以符文为主吧？”

“哦，你说这个。”

诺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随口解释道：

“因为女王陛下之前想要嘛，她有一阵子忽然要了很多书送入王庭，包括我家那个笨蛋都觉得这可能是个讨好女王的机会……但是后续你也看到啦，只有最初那一阵子，然后王庭那边就叫停了，都不用说别人，如果不是你来了的话，哈里斯折腾出来的那些纸我们还要担心什么时候能卖掉呢。”

她说完后看了一眼旁边的人类，忍不住吓了一跳。

“你的脸色怎么忽然变得这么难看？……你该不会是以为写成书是要你自己一个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吧，不是啦我们有印刷板啦不用你亲自去写啦……”

如果真的只是手工抄书这样的简单小问题倒还好了呢。

凯莉有些恍惚地想着。

她只是……忽然有些恐惧。

——嵌进去了。

她想。

正如一捧平平无奇的野豆子让莉莉丝以身入局，自此再也无法离开；而就在所有人毫无反应的日常里，看似清醒的自己也已经因为一点毫不起眼的代价站在了芬尼亚女王的棋盘之上，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

她已经被嵌进了芬尼亚女王最初的棋盘规格之中，纹丝不动，进退不得。

若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巧合，那么这巧合的轮廓未免太过可怖，缺失的拼图偏偏可以嵌上伊万斯姐妹的名字，差一点的缝隙都合不上；

可若这一切都是芬尼亚唯一的君主摊开棋盘，在无人知晓之处提前做好一切布局的话——

女人捏住了自己惶恐战栗的手腕，拼了命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凯莉·伊万斯仿佛看不到属于她们的出路，在名为命运的未知长路的尽头，只有一片永恒不散的迷雾，而当她终于自以为找到了新的方向时，却只看到了一双手。

……一双位于王庭深处，悠然自得摆弄棋盘的手。

——在某个瞬间，王看到了她。

——然后王伸出了手，将她放在了自己的棋盘之上。

现在，她这枚棋子终于被放在了“正确”的位置，于是，这场因为缺少了棋子被迫遗憾停止的棋局，也就终于可以按着王的心意，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