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午后的暑气稍散,宫人们伺候完太后昼寝,便闻徐徐琴音自院子里传来,琴声委婉连绵,似山涧流水,猝而似奔流湍急,末了却哀怨断肠。

曲毕,宫人们似有动容,纷纷望向后院牡丹丛中那抹鹅黄色身影。

宫外的人只知永嘉郡主琴艺精湛,却不知,郡主扇枕温衾,日日抚琴哄太后娘娘入眠。只是今日的琴音,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不像哄人入眠,更像哀诉愁肠。

长庆宫后院栽了许多奇花异草,当下正值百花齐放的时节,昭阳殿前的那丛鹅黄牡丹开得格外艳丽,形如细雕,质若软玉,最衬这殿中的主人。

珠珞弓身递上帕子,由衷赞叹道:“主子的琴艺日益精进,奴婢听后只觉心中烦闷洗涤一空,浑身舒畅呢!”

裴知绥轻声失笑,瞧了一眼珠珞那仍显青雉的脸庞,戏谑道:“你才多大,哪知烦闷为何物?每日里最忧心的就是饭食中有无你喜欢的菜罢!”

此话一出,裴知绥嘴角的笑意凝滞,蓦地想起前世的珠珞便是因替她试菜而死,那饭菜里被人下了毒,本是想置她于死地,却误杀了珠珞。

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丫鬟,还未及笄便无辜惨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前世裴知绥查了许久都查不出幕后真凶,这一世,她定要将那下毒之人揪出来!

珠珞顺手将琴收起,哧哧地笑,“在奴婢心里,主子比饭食还重要,只要您玉体康健,奴婢就再无烦心事啦!”

裴知绥素指轻弹她额间,眼尾也染上了些许笑意,一转头,正好瞥见花丛外那无声立着的月白色衣袍。

深宫之中,能悄无声息地进入长庆宫,不让宫人们通报,且如此装束的,就只有东宫那位了。

换作平日,她必定笑脸相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记仇的主儿。可经历了前世种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太子表兄。

前世的沈偃,算得上是凄凉悲惨,他本是先皇后所出的皇三子,皇长子薨后,沈偃便被立为皇太子,虽身份尊贵,却无实权,惨遭定国公一党迫害,战死沙场。

见她发愣,沈偃皱眉垂眼,两步走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着往她发顶用力一敲——

“痛!痛痛痛!!表哥你要杀人啊——”

裴知绥呲牙咧嘴地嚎着,想起太后正在午睡,不得不压低了嗓音,恶狠狠地朝沈偃飞了个眼刀。

只不过,触及他那冰凉的寒眸时,她浑身的气焰便弱了下来。

沈偃看了一眼抱着琴囊欲逃的珠珞,无声示意宫人们退下,珠珞点头如捣蒜,转身拔腿就跑。

他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这主仆俩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皮猴性子!

裴知绥面上挂着讨好的笑,脚下却后退一步,问道:“表哥怎的来了?太后正在午睡,表哥若想请安,可过些时候再来。”

沈偃不动声色地往她脚下看了一眼,淡淡道:“为何突然退婚?”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她。

前世的今日,沈偃也来了一回,亦有一问,问的却是:为何是他?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谢云湛,自认为谢云湛便是这世间举世无双的好男儿,直言袒露心中所想,却被沈偃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争执之时,摔碎了她随身佩戴的玉佩。

巧的是,那枚玉佩是沈偃亲手雕刻,送与她的及笄礼。

而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形如此玉,再难弥补。

沈偃见她魂飞九霄云外,忍无可忍般再度伸出手,指节微曲——

裴知绥下意识护住头顶,不料“啪”的一声,白皙的额头瞬间起了个大包。

顾不上身份有别,心中怒火腾的一下窜起,她狠狠道:“我要嫁何人,与表哥何干?”

......

二人沉默地立在原地,一个面色冷若寒冰,一个正绞着手指后悔。

院中东南角的那棵大槐树上,蝉鸣声连绵不断,宫人们本是要去抓的,可此时二人在院内争执,外头的人不敢贸然闯入。

裴知绥袖中的手指快绞成琵琶结时,沈偃终于开了金口,“孤教过你,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你身为郡主,一举一动都关乎民生民计,稍一念之差,则贻四海忧。”

见她低垂着头,沈偃又道:“你要嫁何人,孤自是管不着,若是又看上谁家俊俏郎君,孤便提前恭贺郡主喜得佳婿了。”

前半截还算是忠言逆耳,那后半截便是嘲讽了。

裴知绥错愕地抬头,捕捉到沈偃面上有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闪过,除此之外,便只剩愤怒和......厌恶?

她与沈偃自幼相识,每回她闯祸,他便是这样一副神情。

厌恶.......

沈偃前世死前,曾留给她一封书信。

原来在她出嫁前,他就已经对自己厌恶至极。

炸毛的小兽倏地收起利爪,恢复了乖觉温顺的模样,沈偃一愣,定定地望着她。

只听她淡淡道:“太子殿下教训的是,臣女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不再给殿下添麻烦。”

沈偃敛眸看她,少女嗓音浅浅的,一旦正经起来,举手投足间亦有几分郡主之姿,较之往常,今日的裴知绥确有些不同。

寝殿内金铃声起,这意味着太后已经睡醒了,殿外的宫人们陆续进殿伺候。

“太后娘娘已醒,殿下稍后便可进殿请安,永嘉就不打扰了。”

裴知绥行礼告退,直直入了昭阳殿。

太监来通传,沈偃转身离去。

昭阳殿内,裴知绥沉默地坐在榻上,一旁的琇莹用指腹沾取药膏,轻轻抹在她的额间。

琇莹忧愁道:“东宫那位下手也太没轻重了,明知主子肌肤娇嫩,还故意下这么重的手,这下好了,起了这么大的包,这几日都不可见人了。”

裴知绥侧过头往珠珞手中的铜镜望去,镜中的女子五官小巧精致,肤如凝脂,眼波流转间便能摄人心魂。

自她病后,便鲜少观镜,只因镜中的自己脸颊瘦削,眼眶深陷,肌肤也变得枯槁无光,活脱脱一副将死的面容,不忍直视。

她已经整整三年未见过这镜中的娇艳美人,一时失了神。

珠珞连忙将铜镜藏于身后,安慰道:“您丽质天成,这包很快就能消下去,何况主子您平日里挨的打也不少......”

见裴知绥脸色不对,琇莹赶忙示意她住嘴,指腹的力道也放轻了些。

裴知绥忽地想起沈偃方才的那番话来,其实他说的不无道理,三思而后行,说的是她,也是谢云湛。

谢云湛的性格隐忍,外人对他百般刁难,他面上也能风轻云淡的,暗暗记下这一笔,待有朝一日清算。

他受过的白眼足够多,因此,亦不会轻易对外人施以援手。

数月前她随太后前往普梵寺礼佛,路遇山匪劫道,混乱中她与太后分离,落在了凶神恶煞的山匪手里,其余的侍卫分身乏术,都未曾发现她身处险境,只有谢云湛奔她而来,一剑砍杀山匪,救她一命。

而后,山匪被迅速剿灭,没过几日连老巢也被端了,羽林卫救驾有功,圣上大力嘉奖。

如此看来,普梵寺闹山匪这一出确实有些蹊跷。

裴知绥抬手示意琇莹和珠珞退下,随后取来纸笔,提笔挥毫写着什么。

一盏茶的功夫,裴知绥捏起纸张边角,将其妥善摆放在窗边的案上,用镇纸压着等待墨迹干透,看着纸上狗爬似的一行行字,颇有成就感。

纸上正中央写着三个大字:谢云湛。

“谢云湛”的四周延伸出数条黑线,分别指向不同的名字。那些人中,有的前世因谢云湛而升官,有的因他被贬。剩下的,是和他无甚联系,却行事光明磊落的可用之人。

其中一人,名唤郑漳,任羽林郎将,是谢云湛的正头上司。

裴知绥心下有了计划,悄悄潜到正殿边上的小门上,透过月亮门往外瞧,恰好瞧见一太监从殿内走出,随后恭敬地朝身侧那人行礼,目送那人出了长庆宫的大门,便退回殿内。

沈偃走了!

她长舒一口气,随手唤来一名看似沉稳的小内监,低声道:“帮我去羽林卫将郑漳请来。”

昔日似天上云般高贵的郡主,竟也神情凝重地托他办事,小内监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郑重道:“奴才定将人给您带到!”

裴知绥会心一笑,又塞给他一把金豆子,叮嘱道:“切莫走漏了消息,尤其提防东宫那头。”

小内监顿时心领神会,郡主这是又要作妖了呀!

没过多久,郑漳就到了。

本来说是太后娘娘有请,结果到了长庆宫,却不入正殿通传,偷偷摸摸地被带到后院一角,他顿感不妙,瞥见石桌旁那抹鹅黄色身影后,这才猜到了大半。

羽林卫中,无一人没听过永嘉郡主的名号。

别人家的郡主都是知礼娴静,唯独她们家这位,上房揭瓦,闹得满宫上下鸡飞狗跳,每每闯下祸事,羽林卫都要遭几回殃。

郑漳下意识就想要逃,却被那祖宗喊住。

“郑大人,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