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裴知绥不远不近地跟在沈偃身后,直至出了御花园,身前的人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残阳似血,孤雁飞过高高的宫墙,停驻在某处宫殿的檐角上,四周静谧无声,裴知绥静静听着裙摆下方的滴水声。
沈偃忽然开口:“你是何时习的水?”
果然要问这个问题。
她幼时曾失足溺过一次水,此后便不大爱靠近有水的地方,后来又是如何通的水性?要从前世的一个冬日说起。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冬至的前一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雪,谢府后院的小湖结了层厚厚的冰,彼时谢云湛忙于羽林卫的事务,经常宿在外头,她本就喜静,撤了大半的下人,显得府邸里愈发空落落的。
瘫在屋子里实在闷得慌,裴知绥只身朝院子走去,连琇莹都没带。
踏出屋门几步,垂眸望见结冰的湖面上有一团阴影。她往前迈了几步,看清楚那是一只落了单的孤雁,不知何时受的伤沉入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慢慢夺取它的生机,而后一场大雪将它冻在下面。
这让她想起了少时在宫墙内曾救起的那只奄奄一息的稚雁,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化它,悉心照料它翅膀上的伤,最后在梧桐树下放由它回归天际。
那只稚雁许是长大了,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停歇在树梢时被人打伤,再度落回墙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半晌又走出来,手里抄了把尖锤,猛地往冰面上凿去。
那个湖说小也不小,死雁被冻在湖中央,随着尖锤的一次次猛击,厚厚的冰层终于有了动静,裂缝从湖中心蔓延至湖边,像一朵绽放的冰花。
裴知绥不带情绪地继续凿着,直至冰面被凿出一个小洞,她伸手探入湖面将死雁捞了出来,像幼时一样把它捧在心窝温暖着,手中的小东西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想起屋子里有暖炉,便要往湖边走去,刚走一步,看似厚实的冰面倏地裂开,扑通一声人被拉入湖底。
下人们焦急地伸手拉她,她本想就这样沉入湖底,随她的至亲而去,猛地想起怀中还有一只孤雁,她要将它放到屋子里的火炉旁。
怀揣着这个念想,她扑腾了几下靠近冰面的断处,任由下人们将她拉上去。
她大病一场,之后便通了些许水性,那只孤雁却早早地死在寒冬前夜。
这一世的沈偃,并不知道这些。
裴知绥的唇抿成一条线,心里早就备好了应付的答案,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头发湿漉漉的,像一只水鬼。
沈偃弯了嘴角,“不愿说也无妨。”
顿了顿又问道:“谢云湛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想也不想便道:“我明日会去同舅舅商议给他派个羽林卫的闲差。”
沈偃垂眸看她:“为何?”
“像他这样阴狠的人,一旦落在心思不正的人手里,就会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刀刃所指毫无定向,谁给的好处多就背向谁,将他拘在羽林卫,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不经意地颔首,落日的余晖与下巴形成一道好看的弧度,裴知绥抬眸静静望着他,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光。
随后他赞赏道:“行事确有几分章法,只不过此事最好不要由你直接出面。”
裴知绥神情一顿,然后想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若由她提出要将谢云湛留在羽林卫,恐怕会让他心存妄念,以为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点了点头,“那便拜托表哥了。”
谈话间,身后来了一队行色匆匆的宫人,裴知绥顺着沈偃的视线回头望,正好瞧见了为首的琇莹与珠珞。
珠珞哭哭啼啼地小跑上来,抱住裴知绥号道:“主子啊!珠珞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裴知绥:……倒也不用这样咒我
着急归着急,琇莹将珠珞从裴知绥身上扒下来的同时不忘问道:“好端端的,您怎么会落水?您不是一向都不愿意靠近湖边么?”
裴知绥拍了拍她的肩,又指了指自己的身上湿透的衣衫,“回去说。”
三人朝沈偃行过礼后便离去,珠珞一路上都死死的粘着裴知绥,叽叽喳喳的问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沈偃静静地目送她离去,眸底深处的寒意消融些许,不自觉捻了捻指尖,上面还停留着她的温度。
回宫后,裴知绥主动将来龙去脉同太后说明,太后久居深宫,最是明白后宫的那些腌臜事,罕见的没有责备她,只是吩咐人备了几大碗姜汤,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罢休。
次日,陛下的旨意便下来了,安嫔晋为妃位,身为罪魁祸首的淑妃虽未被降罪,也被禁足半月。
流水一般的赏赐送入昭阳殿,裴知绥看了两眼,挑了些中意的,便吩咐人将剩下的放入库房。
还没休养几日,长庆宫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晏家三少爷晏柯被晏老国公提了进宫,送到了太后面前。
许久未见这位侄子,太后她老人家自然是许多话要说的,耳提面命地训斥了一个时辰后,晏三又生龙活虎地窜入昭阳殿。
此时裴知绥正曲着腿卧在美人榻上,读着不知谁寄的信,听见脚步声后,掀起眼皮扫了晏三一眼,目光再度回到信上。
“能人哉!外祖母的说话声大到连我都能听见,您听了这么久还能如此心情愉悦,实在佩服。”
晏三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身旁,嘟囔道:“祖宗啊,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苦进宫一趟,还被老头揍一顿。”
裴知绥挑了挑眉,仍盯着那信,“你又做什么畜.生事了?”
晏三“哎”了几声,颇有些不忿,“这回可不关我事啊,是你找的香云坊那姑娘找上门来了,急着说要见你一面,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姑奶奶,恰好被老头听见了,将我好生一顿痛揍!”
她愣了一下,收起信看向晏三,好奇道:“她有说什么事吗?”
晏三瘪了瘪嘴,“没有,锯嘴葫芦一个,就让我给你传话。哎,话说你是怎么认识香云坊的人,我先前要带你去涨涨见识,你可是死都不愿意去。”
裴知绥礼貌地冲他一笑,却不吐人话,“你管我。”
随后便吩咐珠珞给她拿一套男子行头。
晏三一瞧珠珞那憋闷的模样,便知道裴知绥要做什么,一甩手,“得,被老头发现又是一顿痛揍。”
一刻不到的功夫,裴知绥就换上了国公府随行小厮的打扮,熟门熟路地跟着晏三出宫。
国公府的马车一路行至茶楼旁,裴知绥轻轻掀起帘子,从那条缝里往楼上看,果然如晏三所说,红袖已经在茶楼里等着了。
裴知绥起身下马车,刚走出几步就疑惑地回头,“你跟着我干嘛?该干嘛干嘛去。”
晏三大言不惭道:“这回可是我带你溜出宫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姑母还得找我算账,所以我要确保你的安危,才能确保我的。”
裴知绥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径直走向二楼靠窗的位置,红袖倚着窗户望得出神,一时没发现身侧站了俩人。
还是晏三唤醒她,“姑娘,人给你带来了。”随后便跟着裴知绥一同坐在红袖的对面。
红袖惊诧地转过头来,一下子认出裴知绥,激动得抓住她的手,刚要开口,就见晏三死皮赖脸又光明正大的偷听着。
红袖顿了顿,委婉道:“公子不回避一下么?”
晏三啖了口茶,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况且我是她的表叔,有什么听不得?”
“什么?”
红袖一口茶险些喷出来,震惊地看向裴知绥,见后者也是一副憋闷无奈的模样,便信了此话,转而说起正事。
红袖特意挑的这间茶楼,位置偏远往来的人少,二楼此时只有她们一桌茶客,其余的桌子都是空的。
“那日宋国公世子在府上设宴,给香云坊的姑娘也递了帖子。按理说这种场合是轮不到我们的,那几日换了厨子,好几位南园的姐姐吃坏了肚子,我便被塞进去了,不过也只是伺候宴席末端的几位公子,离世子爷甚远。”
“这样的场面免不得行酒令,我远远的听见前头那几位贵公子说了几句,便逗得世子爷欢颜,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得出那是奉承定国公的话。”
红袖顿了顿,接着道:“但有一位说得与众不同,世子爷听后便沉了脸色,虽未直接发作,可话里雨里还是说到,”她抿了抿唇,识趣地模糊过去,“提到您上次查的那位贵人。”
裴知绥敛眸盯着盏中茶水,红袖嘴里的贵人便是永嘉郡主,也就是她自己,至于那位行事与众不同的公子,她约莫也猜到是谁了。
只不过,刚进京就得罪了宋煜,恐怕日后的日子不太安生。
晏三听后微眯了眯眼,扫了一眼裴知绥的神情,明白了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