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马车内突然陷入沉默,她将帕子握在手里,指尖揪了揪边角,绣有花样的一角垂在腕间。
犹豫许久,她才开口:
“我方才——”
“你方才——”
两道嗓音突兀地撞在一起,闻言相视一笑。
她缓了缓,慢声道:“我方才,不是有意要议论表哥的婚事,只是前几日在假山后你也听见了,宋皇后居心不正,若是让她替你挑选太子妃的人选,难免参杂私心。这一点,表哥应该也知道吧。”
沈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沉入湖底,寂静无声。
她等了好一会,几乎都要以为他不会回应了,却忽然听见他轻轻“嗯”一声,似是默认。
裴知绥打好的腹稿突然就说不出口。
半晌,沈偃嘴唇翁张,像是要说什么,马车陡然停下,帘子被风掀起一角,他从缝隙里看见了郡王府的匾额。
于是改口道:“到了。”
“嗯?”裴知绥有些惊诧,“我以为你要逮我回宫呢。”
沈偃话语一顿,挑眉道:“裴叔父要回京了,你不知道?”
华阳长公主是沈偃的姑母,因此也唤裴家两位叔伯为叔父,只是将裴长恭称为郡王爷,现下这声裴叔父,指的自然是在外地经商的裴长肃。
裴知绥喜出望外:“三叔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沈偃伸手将帕子抽出来,免得被她绞成破布,“今早的消息,那时候你已经出宫了。”
她悻悻地闭上嘴。
刚起身准备下车,就听见他开口唤她。
“永嘉。”
许是太久没被正经地喊过封号,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他的目光依旧深沉,似是一潭沉寂了十数年的孤池,横隔着许多错综复杂的事物,静静地望着她。
“为什么不能是你?”
裴知绥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心中不知哪块空了,怔怔地发问:“什么是我?”
沈偃默了默,收起目光,转头看向另一侧,“无事,你去吧。”
她半只脚踏进裴府时,才想起来沈偃说的是什么。
那时傅青棠曾说:横竖不是你,且安心罢。
而他问:为什么不能是她?
为什么太子妃不能是她?
她的心跳倏地加快,像是有人在心头猛敲,她不知所措地呆滞在原地。
再回头,东宫的马车已经驶去。
她忽然想起妆奁暗层里的东西,大多都是些小物件,玉雕的狸奴、花枝、弯月……还有一把嵌玉的匕首和腰间的玉佩。
这些细碎零散的物件,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细细雕磨,最后被人随手送出,安安静静地呆在妆奁底下,如它们的主人一般,沉默无言。
她的性子大大咧咧,从未将这些零零碎碎的心思放在心上,亦或是只留心片刻,随手挂在身上,一挂就是三年。
那一夜,裴知绥少有地做了个长梦。
那是在长庆宫的廊上,冰冰凉凉的雨水顺着檐角的风铃往落,斜雨打在她小小的脸上,她闭了闭眼,心情很差。
长庆宫上下皆知,小郡主最讨厌雨天,一旦气候潮湿起来,宫人们便早早地拿出火盆来,烘散昭阳殿的湿气。
殿外的大雨滂沱,小郡主踏出暖烘烘的昭阳殿,罕见地问了句,“今日是谁来给外祖母请安?”
彼时珠珞和琇莹还未派到她身边服侍,她的身侧站着位年纪稍长的宫人,应道:“回郡主,今日皇后娘娘带着六皇子与三皇子来请安。”
裴知绥窝在年仅四岁的自己身上,因着身子短,她的视线只能落在廊柱的底端,让她十分不适应。
幼时的裴知绥与长大后不同,未长开的眉眼处笼罩着浓浓的阴翳,脾气很差,宫人们都很怕她。
小郡主“哦”了一声,努力仰起头朝正殿的方向望去,那边隐隐有谈笑声,可她不大愿意凑这热闹。
突然,那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廊上几位宫人闻声往殿中赶去,随后捧着几块碎玉出来,裴知绥探头看了两眼,认出来那是摆在正殿博古架上的龙纹玉璧,外祖母十分喜欢,每日都看几眼。
也不知是谁打碎的。
梦里的记忆本就模糊,加上这是十来年前发生的事情,她也不记得是谁打碎的,又受了什么罚。
于是她伸出短腿,冷冷淡淡地走回昭阳殿。
厚厚的云层中惊雷乍响,裴知绥颇不耐烦地往天边看了几眼,小小的眉头紧蹙着,这样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奶乎乎的小团子面上,显得有些怪异。
目光收回时,她瞥见院子内跪了一个人。
雨下得这样大,还被罚跪在殿外的,无疑就是打碎那方玉璧的罪魁祸首,外祖母欢喜那块玉璧,却被他打碎了,活该受罚。
她将小手挨近火盆,掌心暖烘烘的,不自觉联想到外头潮湿冰冷的雨水。
昭阳殿内一个宫人也没有,也许都去忙别的。
一段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裴知绥忽然想起为何平素温和的外祖母会罚人跪在雨中。
那块玉璧,是母亲送的。
小小的郡主不知道哪来的愁意,长长地叹了口气,抱起比自己还要高些的油纸伞,踏出昭阳殿。
她撑着伞一步步走到那人身侧,两只短手艰难地抓着伞柄,遮挡住那人身上的雨水。
闷雷声和雨声忽地离远了些,被隔绝在近处,年仅九岁的沈偃倔强地挺直腰板,平视着短手短腿的裴知绥。
他用稚气未脱的声音淡淡道:“不用你管。”
小郡主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发现这人跪下来跟自己站直的高度是一样的,不自觉有些愠怒,奶声奶气地发起火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本郡主好心好意给你撑伞,你还不领情!你打碎了我阿娘送的玉璧,活该你跪着!”
沈偃冷眼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不是我打碎的。”
而后默了半晌,她方才说她阿娘……原来是姑母的小郡主。
他的嗓音不自觉软了下来,好声好气地劝道:“皇祖母罚我,我跪着便是了,你别淋湿了自己。”
偏生裴知绥是个倔骨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依旧抱着伞柄立在他身侧。
不知站了多久,昭阳殿的宫人们瞧见了这一幕,悄悄回禀了太后。
恰好裴知绥也举累了,甩了甩发酸的手臂,盯着正在发愣的沈偃,问道:“你是三表哥吧,既然玉璧不是你打碎的,为何不反驳?”
沈偃没看她,盯着伞边汇聚又坠落的一串玉珠,盯得出神,缓缓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做过的、没做过的事情,最终都会成为审判他的罪项,既然如此,又何必反驳?
反正从来没有人会选择他。
“当然不是!”
裴知绥奶声奶气地开口,旋即一把将伞塞在他手里,毫不犹豫地冲进滂沱的雨幕中。
湿漉漉的雨水斜斜的打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目光紧紧地缩在雨幕中那小小身影上,看着她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过了一阵子,太后身边的林嬷嬷撑着伞走过来,扶起他,同他说可以先行回宫了。
回哪?皇后已经牵着小小的六弟走了,他该回哪?
他神情恍惚地走在廊上,忽地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错愕地回头,发现是裴知绥。
她得意洋洋地冲他笑着,从身上掏出一方帕子,边角绣着歪歪斜斜的几道针线,不知是花还是草,“诺,擦擦吧。”
见他接过帕子,裴知绥又说:“我方才已经同外祖母说清楚了,她让你不必跪了。”又蹙了蹙眉心,“可她也没说要罚六皇子,约莫是瞧他年纪小吧。你以后别这么傻了,不是你干的,就别认!”
她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木头脑袋。
怕沈偃记仇,她终究没说。
裴知绥忽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觉得心头有些闷,开了点窗让月光洒进来。
梦中的场景此时都成了恍恍惚惚的片段,但这毕竟是她幼时的记忆,虽记不大清了,努力回想还是能想起来的。
裴知绥的院子僻静偏远,加上她总是神出鬼没的,三婶李氏便没往她院子里派人值夜,院子里静悄悄的,她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古槐树下,抬头望着清冷的月色。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沈偃那张淡然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你?
其实他心中早就有答案了,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可心中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认?
她无声站了许久,月色落了满身,微风吹过,槐花簌簌地坠在她的肩头。
她眼角弯弯,手指拂落肩上的槐花,垂眸看了片刻,掌心翻过,槐花落地,坠在泥里。
晚风拂过后颈,她恍惚间闻到了淡淡的雪松气息,愣了片刻后,转身返回屋内。
墙头树上,一抹月白长袍静静地伫立着,默然盯着她回屋。
沈偃树上等了整整一夜。
他来,只是固执地想等个答复,这个念头几乎要成为他心底的执念,驱使着他做出翻墙上树这样出格的行为。
晚风微凉,沈偃闷声咳了几下,见屋内没了动静,才原路翻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