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几人诧异地回过头去,看见梁王沈忌病怏怏地倚在门边,低咳了几声,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裴知绥身上。

“永嘉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裴知绥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出来,红着眼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青鸾,顿时明白了几分,“你能藏在梁王府这么多年,少不了王爷的帮忙吧?王爷也知道当年真相,为何不说?”

青鸾嗓音微哑,“那时宋伯庸贪功冒进,又存了私心,想扶植年幼的六皇子上位,计谋未成,一心想杀我灭口,幸得王爷舍命相救。”

她顿了顿,又道:“宋伯庸抢了平阳郡王的功劳被封定国公,朝堂上下本就对王爷心存不满,宋伯庸稍稍煽风点火便能将王爷置于死地,王爷不能说。”

沈忌的身影被门沿遮住大半,他定定地望着青鸾,看着她嘴巴张合,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瞬的时间被拉得好长,他蓦地回想起十六年前的除夕宴。

彼时他已近而立之年,意气风发,一派清风朗月的模样,一入席就吸引了各家贵女的目光。

他无心朝政,选妃一事也任由太后与陛下决断。前头宴会的丝竹欢笑声不断,听着却十分刺耳,他脚步一转,悠悠闲闲地往海棠林走去。

愈往深处走去,女子的抽泣声愈发明显,沈忌停下脚步,默声猜测约莫是谁家的宫女在哭情郎,耐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有两人。

一位看上去地位高些的宫女正往火盆里扔黄纸,另一位小宫女则哭哭啼啼地看着。

沈忌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

小宫女约莫哭累了,问了句:“青鸾姐不难过么?本来说好的婚事,过几个月便能求长公主殿下放你出宫成婚了。”

青鸾头也不抬,捻着黄纸往盆里扔,“我双亲刚亡故,他就急着找下家,为何要为这样的人难过?”

那日的风很大,火盆内燃了半边的黄纸被吹起,隔着被吹开的枝叶和漫天未燃尽的纸灰,沈忌看清了她的脸。

那双茫然的眼眸中似有未来得及掩饰的哀恸,转瞬即逝,怔怔地盯着他。

后面的事情他不大记得,只记得次年宫变时,他在乱军之间随意瞥了一眼。

那一眼,禁锢了他十五年。

沈忌愣了许久,再回过神时,身前的四人齐刷刷地盯着他。

裴知绥幽幽地开口:“王爷想什么呢?”

他笑了笑,怅然回忆道:“没什么,只是回想起平阳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倒是跟你一模一样的皮猴性子,尤爱翻墙上树。”

裴知绥神情茫然了一瞬,呆呆地问道:“阿娘也很……皮?”

她抬眸看向沈忌,这才发现他虽年逾不惑,但身段依旧挺拔,眉眼间散发着成熟的魅力,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病怏怏的,并不像外界传的肥头大耳。

这让她对沈忌的印象有些许改观。

沈忌似笑非笑地将目光移向青鸾,下巴微抬,“她最清楚了,问她。”

青鸾上下打量裴知绥一番,伸手将她发间插着的枝叶取下,笑着点了点头:“郡主的性子约莫是随了长公主,半点没遗传到裴相的沉稳冷静。”

裴知绥垂首敛眸,像只收起利爪的小兽,乖乖地任她动作,轻声道:“外祖母也是这样说的。”

提到太后时,沈忌眼中的笑意淡了些,问了句,“言归正传,你来这是为了香云坊的姑娘们?”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木着脸抬眼看他,“你都听见了?”

沈忌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是啊。”

裴知绥:……爱听墙角也是遗传的?

“其实我这次来找……”她顿了顿,实难将‘叔公’二字喊出来,“找、王爷,其实还有别的事情。”她垂首盯着地面,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她本来是想直接推到梁王府头上的,了解实情后,好像就干不出这样没人性的事情了。

沈忌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出去说吧。”

于是裴知绥被带到了花厅上,一路上碰到不少下人,见他们就像鼠见了猫似的,低头行礼匆匆经过,她不免有些好奇,“王爷平日里对下人很是苛刻么?”

沈忌了然地笑笑,“没到那个程度,只是他们害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她识趣地闭上嘴。

晏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自从青鸾道明身份后,这家伙似乎就没说过一句话。

她戳了戳晏三,低声道:“哑巴了?”

晏三瞥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花厅的上首坐了个人,抬手饮着茶,透着昏黄的灯光抬眸望去,静静地盯着来人。

沈忌率先大步踏进厅内,笑眯眯道:“今夜的王府真是热闹,你们跟约好了似的,都说说吧,找我这个老人家有何事。”

裴知绥看清厅内的人后就僵在门边,半晌,狠狠地剐了晏三一眼,压低了嗓音:“你通风报信?!”

那厮心虚地后撤半步,避开她的眼神,“嘿嘿,这不是,先找好救兵嘛。”

裴知绥后槽牙都要磨碎了。

“你给我等着。”

“你俩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进来?!”沈忌俨然一副教训小辈的模样,喊道。

晏三刚迈开步子,就看见身旁的裴知绥僵直了身子,眼睛不知在看何处,甚至没留意到脚下的门槛,险些被绊倒。

他只是伸手扶了一下,就觉着心里毛毛的,似乎有人正注视着他。他倏地收回手,那道视线也随之消失了。

见了鬼了,晏三心想。

沈偃屈起指节,干净修长的指弯摩挲着下颌的棱角,静静地看着裴知绥坐在边角的椅子上。

他无声笑了下,转头看向沈忌,嗓音如山间漱漱清泉,“偃此次来访,是想向皇叔要个答案。”

沈忌闻言,有片刻的失神,自王妃死后,他便没再入过宫,对这位侄子甚觉陌生。他也听过外界的传闻,皇兄立这位太子实是无奈之举,沈偃本人也不愿掺和到朝堂事端中。

他算是半个囚徒,被困在四四方方的京城中,虽有王爷之名,过得还不如平民百姓自在。

心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念头,竟对沈偃的问题生了几分期待。

“太子问吧。”

“倘若能让皇叔远离京城,过上寻常百姓的日子,皇叔可愿意?”

裴知绥终于抬起头看沈偃,只见他收起平日里淡然的神情,眸子里添了几分肃色。她的目光又落在他的下颌上,如刀削般干净,棱角处因方才的摩挲泛起薄红。

恍惚间,她闻到了淡淡的雪松气味,初雪骤停,那人撑着伞候在长庆宫门口。

她默默收起目光,垂眸盯着地面上某处。

半晌,沈忌轻声笑了,笑着笑着,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太子不知,那些迂腐的文官不会同意的。”

裴知绥突然开口:“若是他们不得不同意呢?”

在座各位皆是一愣,沈忌皱眉道:“永嘉,女子不得干政这一点——”

话还未说完,身旁的人插了一句:“未尝不可。”

沈忌诧异地转头看他,这话明摆着是跟裴知绥想到一路去了,这对表兄妹还真是……

他默了默,许久才道:“你们容我想想罢。”

沈偃淡然起身,“皇叔若有答复,遣人往东宫传个信即可。”说罢,迈开步子就外走。

裴知绥低垂着头,眼前的月白色长袍一闪而过,似乎在她不远处稍有停顿,又像是错觉。

没了沈偃,晏三的底气霎时有些不足,一把拽起还在发愣的裴知绥,随便寻了个借口告辞。

走到门口时,裴知绥忽地回头问了句:“还请王爷善待青鸾。”

沈忌失笑:“我王府里的姑娘,大多是身世凄苦,自愿留下的。还有些见过我发病吵着要走,我也暗中送她们老家了,你放心吧 ”

她这才安心地跟着晏三离开。

青鸾为了不惊动府中其他人,悄悄给几人开了小门,门外的小厮低声安抚着躁动的马儿,她偷偷瞥了一眼,应该是沈偃来时骑的。

裴知绥心事重重地落在最后,前面两人已经出了小门,只有青鸾在一侧等着她,手指紧握着一长串钥匙,像是有话要说。

于是她走了过去。

“奴婢方才没来得及同您说,其实那年宫变时,长公主与先太子躲入密道时被人瞧见了,为了掩人耳目,奴婢与三皇子换上了她二人的衣服,从另一侧引开叛军。说起来,还是奴婢拖累了太子殿下。”

裴知绥低垂着眸,浓长的眼睫在面上投下弯月的阴影,嗓音淡到极致:“所以当年,宋伯庸把投敌的罪名强加在你头上,连带着太子也被舅舅厌恶。”

她忽然想起昨夜恍惚的梦,个头还没她一半高的小沈偃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旦外人都认定了这个事实,那么无论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忽地觉着心头空了个洞,寒风呼啸着往里灌,又冷又疼,心中莫明生出一阵没由来的难过。

明明是盛夏。

门外的小厮提着个灯笼,沈偃远远地站在巷子另一侧,微弱的红光打在他半张脸上,另外半边隐于黑暗中。

许是这样长久的注视太过暧昧,他缓慢地朝她招了招手,嘴巴动了动,却没声音。

他说:阿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