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苦橙

沈念低头看着杯子里逐渐停止的波纹,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本就心虚。

她往回缩了缩脚尖,总觉得沈知序那么敏锐的人,恐怕早就已经把她看透了。

干脆乖乖低头认错,“对不起,二哥,我今天不该那样说你。”

“...”

沈知序轻轻挑了下眉,指尖伸出,落在她额前轻轻一点,“避重就轻?不是说不叫我哥了?”

沈知序这看似宠溺的动作,让沈念想起他和大哥家小侄女的互动。

沈知序对小侄女,就是这样的,对待小孩般的动作。

现在也包括她了。

说到底阅历太少,不过才高三的学生。

稚嫩而天真,不被看透才怪。

走廊顶灯投下的光线温暖,映出沈念发窘的通红脸颊。

沈念不说,沈知序也并不逼她。

他向来绅士,绅士的更深一层实则冷淡沉默。

就像沈念现在也不知道当初沈知序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而现在,沈知序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她的‘好二哥’。

...

男人眼皮轻垂,目光落在女孩光着的,在灯下愈显雪白的脚面上。

锋挺的眉终于蹙起一点弧度,“穿好鞋,下去吃饭。”

沈念一哼,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二哥,你今天惹了我,我不该下去,就该让父亲说你。”

“随你。”

沈知序长腿懒散地搭在门边,气定神闲的样,仿佛刚才为了劝她下去吃饭搬出沈义宏的不是他,“不下去我还能绑了你?”

沈念还是下楼了,一月一次的家宴,再者这是沈义宏退休后第一次在家用餐。

无论如何,她都该出席。

沈念回房间穿好鞋,快走几步,赶上那道还未彻底走下楼梯的身影,“二哥。”

沈知序脚步未停,径直下了台阶。

落在平地,男人身形稍侧,看见沈念动作麻利地跟在他后面,轻一挑眉,“不是说不下来?”

沈念哼了哼,“我怕你被父亲骂死。”

女孩轻轻翻了个白眼,明摆着是在关心人,又不想轻易承认的那股傲娇劲儿拿捏的甚好,灵动可人。

沈知序深深觑她两眼,笑,“我被骂是因为谁?”

沈念慢吞吞开口,“虽然我确实去了酒吧,但是二哥也去了。”

“那能一样?我什么年龄,你什么年龄。”

话落,沈知序抬手,曲指,在沈念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诶?这次可被我逮住了,你又欺负念念。”

其实沈知序的力道很轻,沈念没防着,脑袋稍微往后偏了下。

她下意识捂上额头。

正好沈知礼从偏厅来到正厅,看见这一下,为她打抱不平。

沈念立马松了手,和大哥解释,“没,二哥现在对我挺好的。”

沈知序眯了眯眸,“现在?”

“嗯,”沈念温吞开口,“以前确实不太明显。”

“...”

一旁的沈知礼径直笑出声。

“念念这可真是高情商发言,以前是以前了。以后有什么事儿赖你二哥身上就行,反正他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牵挂,该让他帮忙就别客气。”

沈念笑眯眯地“嗯”了声,“谢谢大哥,我会‘人尽其用’的。”

孤家寡人。

沈念笑弯了眼,第一次觉得一个成语如此美妙。

沈知序‘呵’笑一声,也不为自己辩解,不搭理这俩人的一唱一和。

问沈知礼,“老沈呢?”

沈知礼朝一楼沈义宏和孟菀音卧室的方向努了努嘴,“换衣服去了,你今晚可小心点儿,少说话,一会吃饭别触他霉头。”

转动袖扣的动作一顿,沈知序面上浮起几分玩世不恭,幸灾乐祸般,“谁又惹老沈了?”

兄弟俩走到客厅的窗前。

外面院子里各色各样的花在夜晚的街灯下开得潋滟,在二人的对话里充当点缀。

“这不是刚退下来,心情不好呗。”

沈知礼点了根烟,递给沈知序一根,“结果那晚念念和茜茜去酒吧的事儿,不知道被哪个不长眼的说的,传老沈耳朵里了。”

“总之,”远远看着妻子领着女儿过来,沈知礼朝那边招了招手,总结陈词,“你今晚别惹他。”

沈知序轻嗤声,“就那么沉迷他那权力场。”

他没接沈知礼递来的烟,“你烟瘾怎么这么大,在家别抽了,”

说着,他极坏地一笑,满目风流,“还是嫂子不管你?”

“...”

沈知礼一顿,看着手中点燃吸了一口的烟,瞬间没了兴致。

下一秒,被他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少拿你嫂子打趣,我们现在很恩爱。”

沈知礼目光淡淡,看着并未在意,视线掠过自己空了的手,一瞬即逝。

他抬头,若有所思地望向沈知序,“我记得你前一阵不是抽的挺凶?戒了?”

顺便以牙还牙,“还是说,有称心的姑娘管你抽烟了?”

“...”

神色裂开几秒,又转瞬恢复了岿然不动的姿态。

沈知序极淡定地一哂,“抱歉,大哥,我不像你,别人可管不了我。”

“你这样,不知道哪家姑娘入得了你的眼。”

沈知礼摇摇头,好笑地开口。

不远处女儿咋咋呼呼的动静传过来,他朝那边招手,“宝贝过来,爸爸抱。”

小侄女一来就缠着沈念,看到爸爸和小叔叔,眼睛亮了亮。

沈念领着小侄女走到两人跟前,小侄女一下子挣开她,扑进了沈知序怀里,“今天要小叔叔抱。”

沈知序一把将小侄女抱怀里,逗得她咯咯笑,一会儿又哄着“宝贝乖”。

男人眉梢眼角肆意潇洒,沈念在一旁看着,莫名觉得这样的他更加令人心动。

尤其那两个字自他的唇舌缠绕,低沉而磁性的音。

本该是男女之间的特殊称谓,此刻换了面语境。

却更加令他蒙上一层迷人,且耐心的温柔。

“二哥,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沈知序逗弄着小侄女肉乎乎的小手,闻言转头看了沈念一眼,“还不错,怎么,你也喜欢?”

他眼底浮着的那层笑意还未完全褪去。

落在沈念眼里,她跟着弯了弯唇,“喜欢呀,小侄女多可爱。”

沈知序颔了颔首,极随意地回了句,“只要不是自己家的,确实挺可爱。”

只要不是自己家的。

沈念又觉得,其实温柔的人,掩藏在最深处的,大抵才最冷情。

...

另一边。

沈知礼走到妻子跟前,揽着她肩,“宝贝,女儿不要我了。”

温滢一把拍掉沈知礼的手,“活该女儿不亲你,这里没别人,你也不用和我装。”

“...”

两人走到客厅的沙发旁,温滢一转头,看见沈念沈知序还有自己三岁的小女儿。

她一碰丈夫的肩,“诶你看,女儿和知序可真亲,她长得像你,自然也像知序,现在念念站在一边,乖巧漂亮,乍一看还有点儿像一家三口呢。”

沈知礼闻言眉头却蹙起来,灯下衬得他神色浓重,“你瞎说什么,什么一家三口。”

“...”

温滢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朝丈夫撒娇,“抱歉,我说错话了嘛。”

“这话可不准乱说。”

温滢鲜少的撒娇,沈知礼面色好转了些,到底事关重大,只能又重复了句。

近处有响动传来,沈知礼回头,看见沈义宏和孟菀音从偏厅过来。

他侧了侧身,语气恭谨,“父亲,母亲。”

沈义宏年逾六十,不苟言笑。

在家里褪去几分外面严肃的气质,却也只是淡淡颔首,“嗯,入座吧。”

传承百年数不清多少代的大家族。

餐桌礼仪自然讲究一个食不言,然而也仅限于无事之时。

今日显然不是。

沈家人家庭观念都强,沈义宏在外面再忙该陪的家人还是陪的,家风传承。

也因此沈知序和家人的关系都维持的不错。

只除了沈义宏。

沈知礼和沈知序的父亲。

在家里再儒雅随和,久居上位的威严还是会不经意间流露几分。

父子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谁也看不上谁。

果不其然,几句话,沈义宏开始夹枪带棒。

暗指沈知序带坏沈念,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带着俩未成年的小孩去酒吧像什么话,把他的面子都丢光。

“父亲...”

沈念正想开口,为沈知序说话,想说不是那样的。

父亲误会二哥了。

沈知序朝沈念碗里夹了块排骨。

筷首在她碗盘边缘克制地轻点,也顺势拦截了她的话,“吃饭。”

沈念顷刻懂了沈知序的意思,转头,清凌凌的眼神不赞同地望着他,“二哥...”

男人面容倦淡,泛着冷玉般的温和,轻轻冲她摇头,“听话,不是该你管的事儿。”

儿女互动全然看在眼里。

沈义宏沉着脸开口,“我不管你以前在国外什么德行,现在毕业回京,按我的安排做事。还有,听说你和许家大女儿是同学?”

许家大女儿。

沈念并不认识,可是和沈知序的同学联系起来,似乎只有那一个答案。

沈知礼和温滢是家族联姻,婚后感情称得上相敬如宾。

沈念一开始觉得这种相敬如宾的婚姻就是一潭死水,古时成语说得好听罢了。后来大哥大嫂有了小侄女,感情较以往好像确实更为亲近。

沈念在大哥身上,好像看到了她和沈知序的未来。

分开后,仅有的交集只是兄妹的身份。

一片沉默里,沈知序忽地开口,“抱歉,我并没打算结婚。”

一桌人惊讶地看向沈知序。

或许是久居上位的原因,沈义宏看着严肃,实则对待孟菀音是极好的。

夫妻恩爱,无伤大雅的小吵小闹,沈家家庭关系还算和谐。

任谁都没想到沈知序竟会有不婚的想法。

寥寥几字,沈念能听懂他的意思。

不是暂时不打算,是根本没打算。

“这由不得你,毕业了,工作了,不结婚想干什么?”

总之如今确实不着急,沈义宏只撂下这么一句,转头让孟菀音多给沈知序注意哪家姑娘合适。

这边话头刚落下,沈知序又开口了,眼皮淡垂,话里无澜,不掺杂任何情绪,“我当然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语气听起来极随意,却又说不出的正经,“正打算进家里公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餐桌上倏然弥漫起一阵可怕的沉默,盛怒似在酝酿。

沈义宏对未来沈知序的安排,早就是注定了的。

绝无反悔余地。

沈知礼在一旁叹了口气,他真是和这个弟弟白说了。

沈知序单手握筷,夹了一筷子菜,格外自然地往沈念盘里一放。

什么话也没说,神色颇为淡定。

仿佛刚才明里暗里忤逆父亲的不是他一样。

心态强大得可怕。

沈念低眸,盯着那筷子翠绿的菜,有些食不甘味。

许是太过惊讶,餐桌上的其他人一时没什么动作。

沈知序做什么都格外显眼。

男人无名指戒圈在餐厅顶灯下闪着澄净月光般的银。

戒圈下的纹身清晰入眼。

青蓝色的蝴蝶,每道纹路都深刻,翅膀翩然,像绽放又像静止。

与男人清俊修长的手骨宛若浑然天成,奢华腕表和金属袖扣都沦为陪衬。

沈义宏太阳穴重重跳了一跳,指着这个逆子。

“你无名指上那是什么!”

沈知序拿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掀了掀眼皮,混不吝的语气,“没想到您还挺时髦呢,还知道无名指。”

“...”

沈义宏忽地扔了筷子,起身。

“沈知序!你给我过来!”

...

几十秒之后,暴怒残留的尾气还没散去。

一家之主的权威被挑战,餐厅内人心惶惶。

沈念心里一点点揪紧了,“大哥,二哥他...他没事吧?”

沈知礼给她出主意,“不然念念去听听?”

“可以吗?”

沈念圆漉漉的眼望向孟菀音,“妈妈,我可以去吗,父亲不会打二哥吧。”

孟菀音没说话,只是眼里全是担忧。

沈念知道她默认了。

她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绕过偏厅与走廊,走到书房前。

家里的门板,墙壁,都用的顶级隔音的材料。

沈念觉得被大哥戏弄了。

她紧贴着门板,极力想听见些什么。

漫长的时间弹指而过,沈念也分不清到底过了多久。

门内突然传来凌厉的一声,“明天就去给我把纹身洗掉!”

书房门没关严实,一只砚台从里面飞出来。

‘咚’地一声,砸到沈念的腿上,墨汁在她浅色的裙摆晕染,紫檀木的门板被重重划开。

门里的音极清晰地传到沈念耳里。

“现在正好是高考的关键时期,既然承了你章阿姨的诺,就好好照顾念念。其余关于他们家的,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插手。”

顾不上染到裙子上的墨汁,沈念回到餐厅。

脚步都是虚浮的。

孟菀音,沈知礼,还有温滢都关心地看着她。

也关心书房此时的情形,“念念,听见什么了吗?爸爸没打你二哥吧?”

沈念懵懵然地摇了摇头。

短短几天时间,仿佛做了很久远的一个梦。

久远到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治愈。

原来她在沈知序那里,只是章明惠的一道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