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夜半,祁重连独坐于乾清宫批阅奏折。
梆子敲了两回,贺云生连催了几次,皇帝仍不愿安寝,他只得跟众宫人跪在地上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祁重连终于放下朱笔。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下下敲击着实木桌面,在门庭深深的殿内回荡着,仿佛来自远山的暮鼓。烛火发出哔啵响声,祁重连回过神,盯着那书台上逐渐黯淡的烛光。
“云生。”
贺云生拼命赶去睡意:“奴才在。”
“朕喂她吃鱼,很过分?”
贺云生怔愣了好一会,才惶惶然反应过来:“圣上亲赏,当是无限荣宠。”
“呵,”祁重连冷笑一声,“她才不觉得是什么荣宠,她只嫌朕碍眼得很。”
言至于此,贺云生方确定,圣上所指确是柳采女无疑。
贺云生自小就跟在祁重连身边,陪他从备受冷眼的九皇子步步走到今天,主仆情意不可谓不深厚。贺云生也因此是这宫中唯一一个未净身的内侍。
关于这件事,在登基之初,他曾向祁重连提过,为防外头有风言风语,他还是净身为好。他这条命都是祁重连给的,区区一个玩意,他不在乎。
但祁重连却一语未发,只冷眼看着他。吓得贺云生自己去领了板子,之后再不敢提。
贺云生心里知道,圣上看起来刻薄寡恩,阴险毒辣,其实最重情义。不过是旁人如何待他,他便如何待旁人罢了。
只是,贺云生却是到今日才知道,圣上竟也对柳氏另眼相看,这个柳氏真是不可小觑。
“皇上,”贺云生斟酌着开口,“许是柳小主不爱吃鱼。”
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没有说话,贺云生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继续道:“奴才小时候,爹娘还健在之时,总爱喂奴才吃鱼,说吃鱼聪明,但奴才就是不喜欢那股腥味,因此总是不愿吃。”
祁重连默了默,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确实一概不知。
他刚刚上位,前朝事务繁忙,根基不稳,还有许多前太子党的余孽在京中窜行。故而登基以来,大都投身政务,也有心想磨一磨那位柳家大小姐的性子,没去特意打听她的喜好。
要说这世间,谁对这些东西最了解,想必只有死去的废太子祁元。
祁重连一想起他,面色就变得极其阴鸷,他扬手摔了砚台,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歙砚被砸裂一个角。
贺云生吓了一跳,他心如擂鼓,响得他耳膜都发疼,当即叩头请罪:“陛下!奴才失言!”
圣上真是越发喜怒无常了,他此前做九殿下的时候也不是这般...
“你没说错。”
“皇上。”贺云生抬起头,后背直冒冷汗。
祁重连淡淡看他一眼:“替朕查查她的喜好,巨细靡遗。”
“奴才遵命。”贺云生俯首叩头,总算是松了口气。
祁重连站起身准备安寝,他看了眼贺云生惨白的脸,理了理袍袖:“你去歇吧,让他们伺候,明日晌午再来。”
贺云生怔忪片刻,又磕了个头:“谢陛下。”
翌日
“小主,该起了。”
是安和姑姑的声音,柳商枝睁开眼:“这就起。”
她坐起来醒醒神,问道:“姑姑,几时了。”
“卯时一刻,小主可快些,陛下已经去上朝了。”
柳商枝掀起被子:“就来。”
昨日她被安和姑姑带到偏殿歇息,没再见到皇帝。
玉环满面愁容地伺候她安寝,柳商枝却乐得自在。祁重连阴晴不定,她有些惧怕这位大权在握的皇帝。这同她此前畏惧祁元不同,她对祁元纵然有惧,却也知晓他的底线就是自己,他不会伤害自己。
而祁重连,他有足够的理由把柳商枝活活弄死在床榻上。柳商枝自进宫就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能苟活到今日,已经是积德了。
毕竟,当初祁元提出让祁重连在大雨中从街头爬到街尾取箭的要求后,第一个问询柳商枝的意见,目光如狼似虎。柳商枝相信,只要她敢摇头,祁元会顶着残害手足的千古骂名让祁重连命丧当场。
所以柳商枝笑着,在众人,包括祁重连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此举甚好。”
最后,残害手足的骂名,让祁重连担了。
柳商枝看着镜中穿着采女服饰的自己,如今回头再看,那依旧是一场死局。
她轻叹口气,想起现下。不侍寝倒也没什么,左右日子不会再更差了。只是今日给皇后请安恐怕又要同她们争辩,着实是烦,真不想去。
柳商枝来到皇后的凤仪宫时,众妃嫔皆已到齐。如今还没有选秀,加上她和皇后,宫里一共六个妃嫔。除了她,皆是一宫主位。
柳商枝上前行礼,道:“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诸位姐姐请安。”
皇后赵灵本在喝水,见她来忙把茶杯放下,“起来吧。”
皇后很好说话,她本是殿阁大学士家不受宠的庶女,被先皇随意指给祁重连做正妃,背地里常有人叫他们一对杂毛鸳鸯。
先帝在时,每逢宫中宴会,赵灵总是瑟缩在角落不说话。她看着嫁给朝中大官的姐姐们,衣着华丽的同其他有诰命在身的贵妇人寒暄,摸着自己略显寒酸的裙子不敢上前。
不过如今不同了,赵灵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能成为后宫之主,登上皇后的宝座。
幸只幸父亲从不参与储位之争,赵家在宫变中得以保全。她好几个嫁出去的姐姐,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父亲叮嘱她,千万不能替她们求情。赵灵诚惶诚恐,对于她的父君祁重连,她一直又敬又怕,绝不敢多置喙。
如今当了皇后,也只想安安稳稳地替他管好后宫就行,不想节外生枝,但她不想的事,不代表旁人不想。
这边柳商枝刚要起身,坐在左一浓妆艳抹、玉钗满头的淑妃就开了口,“不是也给本宫请安了吗?本宫还没让你起身吧。本宫也是奇怪,这皇上都没要你侍寝,你怎么还能迟到啊?”
皇后尴尬地打着圆场:“淑妃妹妹...”
淑妃娇嗔着:“皇后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子了,她...”
她这边说着,转头一看,柳商枝已经起身走到了位子上坐着。
淑妃登时气得嘴歪眼斜,猛地一拍扶手:“柳商枝!你好大的胆子,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吗!”
“淑妃娘娘,嫔妾也是为了保全您的名声。”柳商枝凉凉抬眼看她,“皇后娘娘方才已让嫔妾起身,若嫔妾真按您说的跪了,传出去,您岂不是以下犯上?”
“你!”淑妃用带着精致护甲的手指指着她,“就你会辨,你少强词夺理!”
“柳采女说得没错,”一旁的柔修仪开口道,“淑妃你也太放肆了,皇后娘娘还在呢,哪有你说话的份。”她说着,摇着扇子柔柔翻了个白眼,一双眼顾盼神飞,偏没一分好颜色留给淑妃。
她是真看不上淑妃这蠢劲。
从小蠢到大,如今仗着家里的功劳进了宫,得个庶一品淑妃的位分,也不知道能守住几日。
“你大胆!”淑妃又拍了把扶手,那架势,仿佛整个宫里就她做主了,“你一个从二品修仪,竟敢冒犯本宫!”
“淑妃娘娘,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喧哗。”见她愈发过分,皇后身边的安华姑姑开了口。
安华姑姑是从乾清宫调过来的,是皇帝手里的人,她如今说话倒是比皇后还要管用几分。见淑妃安分下来,她继续道,“淑妃娘娘冒犯皇后,又于殿中肆意吵闹,有失得体,罚俸半月。”
淑妃一脸不可置信:“皇后娘娘!”
皇后苦着脸笑笑:“安华姑姑说得对,淑妃妹妹,你且记着吧。大家也都警醒着,如今在宫里,不比在潜邸,说话做事不能失了身份。”
听见柔修仪低低的嘲笑声,淑妃面上无光,恨恨瞪了眼柳商枝,罚俸半月就罚俸半月,就算只剩半月的例银,也比柳商枝一个月的要多!
想到这,淑妃终于舒坦起来,总归是比她强。她被柳商枝踩在头上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扬眉吐气。宫中来日方长,她要好好跟这位柳家大小姐相处才行。
“淑妃妹妹若是同我们一般从潜邸出来,恐也不会这么说话了。”
一直未出声的肃昭仪开了口,“她和柳采女年纪小,又生得惹人怜爱,怕不都是家里娇养着长大的。淑妃妹妹又是一进宫就封了庶一品淑妃,把我们这几个老人都踩下去了,难免娇贵些。想必以后,我们都得让着淑妃妹妹了。”
这话一出,殿中都安静下来。
皇后、肃昭仪、柔修仪,再加上今日告病的贤妃,都是祁重连潜邸的人。而淑妃和柳商枝,是皇帝登基后未经选秀就抬进来的。给了一头一尾两个位分,其用意自不必说。
淑妃父亲是刚上任的左相,皇帝背后的幕僚,为夺取皇位出了不小的力,嫡女进宫,给的位分自不能低。
而柳采女的父亲是刚罢免的左相,前太子党之首。皇帝没把柳家抄家流放,仅仅是圈禁京中,连宅子都让他们住着,已经让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了。在这之后又把先前众人心中的未来国母抬进宫,给了最低的采女位分。朝中人暗自揣测,说不定是这阴晴不定的帝王想要羞辱柳家,故有此一举。
总之,柳商枝已经不是昔日的柳商枝了。在场的几位不过也就长柳商枝两三岁,哪个没见过她当初风头无两的模样。如今这般,也是让人唏嘘。
而淑妃那个贵女圈公认的蠢货,肃昭仪和柔修仪都对她厌烦至极。每日来看着她那画得像唱大戏的脸,回去早膳都用不得几口。
淑妃也没蠢到话外音都听不出来的地步,她纵然心里暗骂肃昭仪就知道阴阳怪气,嘴上也不得不讨好地笑笑,免得落下个恃宠而骄,不尊重潜邸老人的名头,那麻烦可就大了:“肃昭仪姐姐说笑了,妹妹怎么敢让姐姐让我,自然凡事都以姐姐们为先了。”
“是吗?”肃昭仪笑了笑,“本宫倒是没看出来。”
淑妃尴尬地扯起嘴角:“妹妹愚笨,不懂姐姐的意思,姐姐是想要妹妹赔罪不成?”
气氛正是胶着,柳商枝静静听着,边想这淑妃进宫后空降庶一品确实惹了很多人不满,边缓缓饮着茶水,忽听得殿门外传来一声小太监的唱和:“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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