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灾星

北城冬日的气候凌冽霸道,年年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雪覆万千,寒霜刺骨。

乔忆尔出生在与这片冷硬萧索截然相反的柔情江南。

那里烟波浩渺,山水成画,一步一景几万诗篇。

乔家自上世纪混乱时期便扎根于此,在几代人呕心沥血的耕耘下,将初始毫不起眼的两庄生意强势扩展到方方面面,当地人鲜有不知。

乔忆尔的爸爸妈妈是高中同学,高二就走到了一起。

两人相约考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就被猴急的爸爸拉去民政局领证,实打实的从校服到婚纱。

婚后更是黏糊恩爱,羡煞旁人。

乔忆尔是在一家人满盈的期盼与爱意中出生、长大,样貌随了温婉端庄的妈妈,生得乖巧可人。

她性格也是活泼讨喜,时常咯咯发笑,是长辈们百般宠溺,细心捧于掌心的无价明珠。

奈何好景不长,乔忆尔七岁那年的暑假,因为听了同班同学的吹嘘,嚷着要去看海,对她有求必应的爸爸妈妈立时推后了繁重工作,特意空出一个月,陪她去海城旅居。

乔忆尔年纪太小的缘故,鲜少被家人带离江南,见惯了诗情画意的淡山雅水,那是她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最后一次会面辽远无垠的壮阔蔚蓝。

乔忆尔至今记得那一刻,他家的车方才开到海边公路,小小的她趴上窗户望见大海,兴高采烈地拍手喊:“爸爸妈妈快看!”

她天真稚嫩的童音尤在车内盘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前方一辆疲劳驾驶的汽车失控地越线,精准撞上他们。

坚硬车头瞬时变形,挡风玻璃四分五裂,熊熊烈焰旋即炸裂飞窜,势不可挡地碾灭横扫。

懵懂的乔忆尔尚且还不及反应发生了何等程度的剧变,便被爸爸妈妈合力护在了身下。

待得几天后,她在医院ICU病房睁开清澈又茫然的圆眼时,已经没了爸爸妈妈。

自此,乔忆尔便和奶奶相依为命。

爷爷早在她出生不久后就撒手人寰,家里公司主要由爸爸打理,他和妈妈这一仓促离去,不计其数的亲戚乌泱泱涌过了家门,卑劣贪婪的如意算盘一个比一个打得响亮。

奶奶性子柔静,一向不过问公司,方才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蚀骨之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照顾年仅几岁的孙女,实在是无心更无力应付那些长了八百个心眼的丑陋亲戚。

她思来想去,寻到了一直保持联系的手帕交,也就是远嫁去了北城的林家奶奶。

最终在林家的鼎力帮扶下稳住风雨缥缈的公司,轰赶所有虎视眈眈的野心者。

她们一老一少,一个欠缺统管公司的强悍手腕,一个幼小不知事,根本不可能再把公司牢固地把控在手中。

奶奶干脆听从了林家人的建议,将公司全权委托给职业经理人,她们则坐拥股份,只管年底分红。

奶奶从来不担心猝然遭遇变数的乔忆尔会在物质上吃苦,她的爸妈在她出生时便购置了天价信托基金,为的就是以防哪一天公司垮台,能够保她一生无忧。

奶奶也在出事后,第一时间联系律师,把名下财产转给了小孙女。

惨遭种种的奶奶心力交瘁,本就大病小病不断的身体被严重透支,没过几个月就查出了重病。

她濒死之际,做的最后一个重大决定便是将唯一的牵挂乔忆尔,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手帕交。

除了乐善好施,慷慨祥和的林家,她谁也不信任。

是以,奶奶安葬妥当的第二天,不到九岁的乔忆尔便被林家的爷爷奶奶接来北城,住进了比家里奢华敞亮数十倍的庄园式别墅。

纵是乔忆尔再纯真烂漫,八九岁的年龄已然懂得不少,短短一两年之内发生的此起彼伏的惨痛,叫她性情大变。

她打车祸出院那天,从一个妄想领养她的亲戚口中获知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开始,便收敛了无邪笑容,成天木讷迟钝地僵坐,听不得任何人提及和海相关的字眼。

仅剩的存有血缘关系的奶奶病逝之后,乔忆尔糟糕的状态再度直线下滑,一声不吭。

曾经不知道多少长辈夸过她精致无暇,小巧亮眼的外形像高高摆放在橱窗之中,造价不菲的洋娃娃,初初抵达林家的那阵子,乔忆尔当真活成了一只洋娃娃,不哭不闹,不说不笑,惨无生气。

她每日不是闷头闷脑地缩在房间角落,就是独自前往无人的花园,抱一个速写本,漫无目的地胡乱涂鸦。

她闭塞自我,冷漠拒绝与旁人接触交流,哪怕林家人谨记奶奶的嘱托和责任,对她呵护备至,疼爱有加。

当然,林煦除外。

林煦年长乔忆尔五岁,是林叔叔和林阿姨的独子,当时在小初高一体化的贵族学校念初中。

正值叛逆期,他脾性狂傲暴戾,成绩一塌糊涂,隔三差五翻墙逃课,和几个狐朋狗友四处疯玩,惹是生非。

他十次回家有八次脸上都带有狰狞伤痕,同叔叔阿姨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我行我素地将和美一家搅得鸡犬不宁。

乔忆尔到达林家的第一个晚间就见到了林煦,当时她正在客厅沙发,被慈爱的林奶奶紧紧抱在怀里,空洞无神地听她讲不知道从哪里搜寻的浪漫童话。

倏忽“哐当”一震,前方紧闭的两扇雕花大门被人从外面粗暴推开,一个瘦削高挑的少年疾步进屋。

他自身肤色是如霜似玉的冷白,五官逐渐长开,初具犀利立挺的轮廓,悄无声息便能博人眼球。

然而此刻他姣好的脸上横亘几道刺目惊心的血红印痕,外露的胳膊和手背同样布满大大小小的擦伤。

呆滞不动的乔忆尔被他制造的天大响动惊了大跳,在林奶奶怀里猛然一抖。

她条件反射向少年望去,光是瞟过那些惨不忍睹的可怖伤口,她娇弱身体的颤抖就如滚雪球一般,翻倍式递增。

林奶奶觉察到小女娃的恐慌,轻轻拍着她羸弱的后背,接连哄了数声:“乔乔不怕,乔乔不怕,奶奶在。”

她再看向那边的少年,又无奈又担忧地斥责:“阿煦,你怎么又去打架啦?还弄了这么多伤,快让阿姨给你清理包扎。”

十来岁的林煦桀骜不驯,人情淡漠,对于大人们悉数的指责与关怀都无动于衷,甚至一言不合就会恶语相向。

但对方好歹是年寿已高的奶奶,他没像对待父母一般横冲直撞,沉闷挤出个“嗯”字,就快步往楼上房间走。

林奶奶一面焦急地呼喊保姆阿姨,一面放下乔忆尔,牵着她软糯糯的小手走过去,拦住林煦去路。

她指指乔忆尔,笑容可掬地给孙儿介绍:“阿煦,这就是我们给你讲过的妹妹,乔乔。”

她又蹲下来,指着林煦对乔忆尔说:“乔乔,这是林煦哥哥,叫哥哥。”

乔忆尔圆溜溜的大眼睛胆怯地抬起,望向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的落拓少年。

恰逢少年也朝她瞧来。

不知是被她们封堵了前路,还是他今日的心情低落谷底,亦或是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没来由抵触的缘故,少年这一眼无甚温度,凉淡不屑。

暗涌烦躁阴鸷。

一个个家人彻底远离之前,乔忆尔的生长环境单纯无害,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幽沉恐怖的眼神,再次抑制不住地浑身发颤。

她死死咬住下唇,闭口不言,直是往林奶奶身后躲。

后来乔忆尔时刻谨记那个眼神,偶尔在家里和林煦碰上,她总是提前一步躲开。

林煦也不理睬她,瞥她一眼就迅速消失。

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局面维持了三个月,直至这年初秋,林爷爷过寿,家里大肆操办,隆重举办了庆生宴。

林家在北城商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不少贵客远道而来,林家人无不放下一应事宜,留家款待。

终日在外面鬼混的林煦也被三令五申地喊了回来。

但乔忆尔一上午都没见过他,不清楚他偷偷野去了哪里。

家中大人忙于招呼八方来客,将乔忆尔交给了一个最细致稳妥的保姆。

乔忆尔却不太愿意让保姆阿姨跟上跟下,又受不了那些复杂哄闹的觥筹交错,趁保姆阿姨不留神,一个人悄咪咪溜去了花园。

如何知晓外面也不清净。

乔忆尔刚去没几分钟,还没找到合适的隐蔽位置藏进去,就迎面遇上了四五个小男孩。

男孩们和林煦的年纪相仿,一个二个穿搭奢靡,全是今日林家宴请的尊贵世家的晚辈。

他们都不认识她,大声吆喝起来:“喂,你谁啊?”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乔忆尔不会理会任何一个人,转头就要回去。

男孩们仿佛终于在百无聊赖的宴席间找到了乐子,兴致盎然地围了过来。

他们人多势众,分散站到四面八方,乔忆尔的各条通路全被堵住,逼不得已刹停脚步。

其中一个认出了她:“我知道了,你就是林家收养的那个女的,我听爸妈提过。”

北城上流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了哪里去,排得上名号,能叫一干人望尘莫及的统共就那么几户。

大家顾忌生意往来,明面上相谈甚欢,称兄道弟,私底下嗤之以鼻,调侃非议对方八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很快有男孩接话:“我也听说了!可怜虫一个嘛。”

“哦,就是那个扫把星啊。”

听至此,缄默耷拉脑袋,恨不得将自己融为透明空气的乔忆尔刷地昂起脸蛋。

男孩们团团围住她,哄闹取笑愈加直白放肆:“可不是扫把星吗,你一出生爷爷就死了,后面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死了,全家就剩你一个命硬的。”

“我妈专门交待了,你是克星,是灾星,来林家见到你必须绕道走。”

“没人要你了,你才来北城的吧。”

“你别把林家人一起克死了。”

“要我是你的话,干脆跟着爸爸妈妈一块儿去了。”

乔忆尔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骨架天生细弱,外加比他们几个小上几岁,个头对比起来差异巨大。

她畏手畏脚,孤独无依地缩于他们中央,面对的仿若是几座无法攻克的高峻山峰,压迫窒息感扑面而来。

乔忆尔听着他们无所顾忌的脏言碎语,脑子堪比中暑一样的沉重眩晕,耳畔炸开了一声声尖锐鸣叫。

霎时间,大海刺鼻的咸腥,漫天掩地的喷薄火光,父母最后的全力拥抱,奶奶临终前的慈祥抚摸……那些被她竭力遗忘,又竭力铭记的一幕幕接二连三地浮浮沉沉。

乔忆尔越想越乱,弱不禁风的胸腔急促起伏,呼吸艰难,眼眶一圈鲜红。

她一双小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正要不管不顾冲开他们时,不远处的茂盛榕树蓦地传来一声落地的闷响。

回家也无所事事,窝去静谧树杈上打游戏的林煦稳稳地跃了下来。

他戾气横生,在在场众人都没有回过神来之前,健步如飞奔过来,一把抓住那个最先咒骂乔忆尔是扫把星的男生的衣领,不由分说抡去了拳头。

林煦小学时就找了教练学泰拳,又早在外面打架打出了心得,一拳揍下去的力道不容小觑,打得那个男生当即蒙圈,脑袋如同软榻沙包似地歪去一边。

他孱弱无力的小身板毫无招架余地,还没完全出口的惨叫即刻淹没在了林煦的又一记重拳之下。

其他男孩见状大惊失色,一边破口大骂林煦他祖宗,一边上前帮忙。

一群血气方刚,浑身蛮力无处宣泄的男生旋即陷入混战,麻花似地扭打成一团。

乔忆尔僵定在原地,惊吓到瞳孔地震,死死将唇瓣咬到惨无血色,簌簌发抖。

入住林家三个月,她知晓林煦擅长且极爱用武力解决问题,但这还是她第一回亲眼所见他如此残暴。

乔忆尔定定看着林煦宛若一头被触及逆鳞,变得暴躁不堪的凶悍野兽,不要命地在四五个男生中间厮杀。

当她瞅见他薅起一个男生的短发,手背青筋暴起,要把人往一旁的假山摔去时,惊恐忧惧地瞪圆眼睛。

乔忆尔撕心裂肺吼出一声:“哥哥!”

许久不曾讲过话的嗓子早已不如从前顺畅甘甜,嘶哑又含混不明。

林煦却似听了个一清二楚,身形一僵,尽数凶戾行径休止在烈烈秋风。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回忆杀,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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