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路(3)
赵峥钢觉得,一定是今天贪的那口酒惹的祸。
他在厂子里干了快二十年,回家的这条路一年能走三百四十天,春夏秋冬、黑夜白天、雷电风雨,他什么样的天没见过?就没碰到过今天这样子荒唐的事情!
荒唐!太荒唐了!
他明明一直沿路直走、一直在向前开,可是竟然三次遇见了同一个人!
那人捂着眼睛,说前面路口拐弯是柑青路,说怕眼珠子掉出来,可他问的明明是港庆路!开了这么久,大路笔直,哪里有什么路口!眼珠子要能自己掉出来,那还能是人吗!
一定是因为那口酒!一定是!
厂子里难得放假,他们几个老兄弟也难得聚在一起喝几杯。摩托车昨天才里里外外擦过一遍,停在路边锃光瓦亮。他最近心事多压力大,虽说存了点借酒消愁的想法,但向来心里有数,喝了三瓶啤酒就准备打住了。可那老张竟在这时候从包里掏出了瓶白的,五十六度,酱香型,一瓶一千三,说是从朋友那里顺来的。
肚子里的酒虫闻着味儿就出来了,一两解馋,二两知味,三两下肚才有了那么点儿喝酒的感觉。
不能再喝了,他心里有数。
他冲哥几个摆摆手,可老张又往他酒杯里添了二两。
啧,酒都倒上了,哪里能浪费?一口干掉,酒香从口鼻顺进胃里,余味不散。
真不能喝了。
他把酒杯倒扣,摆摆手。
他心里有数。
刚站起来的时候,是有那么点儿晕乎,可是跨上摩托车,油门一拧、夜风一吹,管它刚才有多晕乎,都给吹没了,脑子清清爽爽的。
真吹没了吗?
呸!
要是真吹没了,他能糊里糊涂骑错了路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他能眼花把三个人看成同一个人?他能犯浑听到“怕眼珠子掉出来”这种胡话?
恁他娘的!都怪那个姓张的!
这么宝贝那瓶酒,干脆就别拿出来!哥几个都喝的差不多了才掏出来是几个意思?诚心让他喝多是吧?
等着吧!等他回去,非得弄他一顿不可!
油门早就拧到了底,风刀割一样落在脸上,快要把赵峥钢的耳朵划出口子来。黑漆漆的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的摩托车在呼啸,如同他飙升的肾上腺素,刺激只嫌少、不嫌多。
前面好像有人。
赵峥钢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一下子提溜起来,放慢了车速。
油不多了,省着点儿用,绝不是他害怕。
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不因为车速放慢而减轻多少,放在这样寂静的夜里,颇有种掩耳盗铃的即视感。
赵峥钢缓慢靠近,眯起眼睛。
马尾辫、卫衣、斜挎包、休闲裤,这背影眼熟得很。
呼、摩托车一下子熄火,夜路彻底静了下来。
赵峥钢的心脏砰砰狂跳,胸腔几乎快要承载不住这样的负荷。
不对。
骑摩托车回家只要十几分钟,可他一直向前,已经骑了几个小时,肯定是走过了。
怪不得他不认识这鬼地方,指不定都骑到省外去了!
他应该掉头才对。
赵峥钢重新点火,掉头,朝跟那背影相反的方向驶去。
葛曼青走累了,停在路灯下,身上一层薄汗。
手机死机了一样,怎么点都没反应,长按电源键关机也没用,只有血红的“回家”二字定格在屏幕上。头顶噼里啪啦,黑色大飞虫不要命地反复往路灯灯泡上撞,不死不休,悲壮得很。
葛曼青瞧着那虫子、瞧着那灯,歪了歪头。
去公交站的路是旧的,公交站牌是旧的,路灯也是旧的。每晚她加完班走向站台,隔老远便能看到矮矮的路灯亮着暗黄色的光,钨丝升华后又凝华在灯泡内壁上,黑色的一层,让本就不明亮的光更加暗沉。
葛曼青喜欢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静等着车,看小飞虫拼了命的向灯泡上冲撞,那是她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候。
可是现在的这盏路灯不旧,灯光也是亮白色的,高高的悬在她头顶。
怪不得她总觉得今天的路格外的长,原来是她胡思乱想走过了头,不知到哪儿来了。
手指在屏幕上一通乱点,手机依然没半点反应,跟板砖没两样。葛曼青干脆把手机丢回包里,扭头,疾步返回。
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末班车走没走。这里太偏,天又晚了,基本打不到车,更别说她现在手机还坏了。
只希望她走快点还能赶得上。
赵峥钢估摸着他已经骑了快一个小时,路边没再有什么奇怪的人影,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可是,这一路树影婆娑,景色相似,也没瞧见旁边有什么岔路口,这便多少有点奇怪了。
但他下意识把这种反常给忽略了过去,呸一口朝旁边吐了口痰,骂道:“恁他娘的农村破路,修这么长!”
对他而言,现在找不到路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摩托车的油快不够了。
糊里糊涂的竟然跑了几百公里,哪晓得那口酒的后劲有这么大!而这一路,他也愣是没注意到哪里有加油站的牌子,可不急死个人?
他就不该贪那口酒!
赵峥钢在心里把那姓张的痛骂了千遍万遍,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他家去把人给剐了!
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车开得太快已经冻得他受不了,搞得他焦躁得不行。
还是得找人问问哪里有加油站。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赵峥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先前三次问路的经历还让他心有余悸。
他暗自唾骂自己。
怕个毛!酒喝多了、眼花了,把三个不同的人认成了同一个人,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也不嫌丢脸!总不会是真碰上了鬼打墙、撞见了女鬼——
呸呸呸!
赵峥钢冷汗嗖嗖往外冒,立即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给遏制住了。
都怪那姓张的!天天听那些个鬼怪小说,害得把他都给传染了!
他赵峥钢活了四十多年,从来就不信世上有什么鬼怪!要不然他那些个老祖宗看他过得这么辛苦,怎么不给他送些钱来?
赵峥钢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然后就撇见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顿时笑容一僵。
披肩发、衬衫、牛仔裤,推着电瓶车,车后座装了个遮阳的宝宝椅。
呼,幸好,不是刚才那个。
赵峥钢表情放松下来,降速,凑过去:“老妹儿,这附近有加油站不?”
女人一惊,回头,见是个粗鲁野蛮的陌生男人,不由得警惕起来,瑟缩一步:“不知道。”
“老妹儿,哥不是坏人,哥是诚心问路!”
女人长得漂亮,只是脸色不太好,透着虚弱的白皙,这会儿冷下脸来,更显得柔弱好欺负。
赵峥钢忍不住想多说几句:“晚上酒喝多了,跑错路了,这会儿油也不够了,哥是真的着急回家,家里孩子还等着哥呢!”
女人对这个一口一个自称“哥”的男人警惕更重,冷漠道:“我真不知道,你问别人去!”
“诶哟,这大半夜的,路上哪儿有别人哟!”
赵峥钢无奈,看见电瓶车的宝宝椅上好像真坐着个孩子,来了主意,套近乎道:“老妹儿,不瞒你说,哥家里的儿子身体不好,病得厉害,明儿一早他妈就要带他去江水市看病,所以哥今天是真的着急回家,你看能不能帮忙导航查查附近哪里有加油站?哥这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文化,手机上的高级软件实在用不来……老妹儿你也是为人父母的,应该能理解哥这心情,哥家儿子才两岁多,应该跟你儿子差不多大……你家是儿子还是闺女呀?”
赵峥钢说着,探头过去瞧。
不瞧还好,这一瞧,赵峥钢顿时魂都飞了一半——哪里是个孩子!分明是个通体漆黑的木偶娃娃!
“干什么!”女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拍开赵峥钢的脸,护住宝宝椅,尖叫道:“你想对我儿子做什么!”
女人的儿子,也就是木偶娃娃,此刻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不安地哼唧两声,叫道:“妈妈……”
他像是在熟睡中被吵醒,朦胧地睁开眼睛,巨大的脑袋上两颗白色的大眼珠子浑圆,犹如两颗大青枣镶在脸上,中间一点黑,绿豆大小,是瞳仁。
“妈妈、妈妈……”木偶娃娃不安地啜泣,摇头晃脑,纤细的脖子像是随时会被折断。
他的嘴巴鼻子小小的,身体也如同一个正常的三岁孩子一样小巧,伸出短手:“要抱、抱……”
“安安不怕,妈妈在……”
赵峥钢已经听不清女人在说什么了,他只看见木偶娃娃的眼珠子越过女人的肩膀,直勾勾盯着他,安宁而诡异。
假的……假的!他眼睛花了!总不能真的遇见鬼!
“嚇、嚇——”赵峥钢想叫,可是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他拧动油门,噌的蹿了出去。
假的!都是假的!一定是他眼睛花了!
熟悉的风声在耳边肆虐,侧前方,又一个背影显露在摩托车前灯的光线里。
马尾辫、卫衣、斜挎包、休闲裤……
那么熟悉。
“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她!又是她!!
赵峥钢彻底崩溃了,大声尖叫着,手臂不由自主打弯——
轰!
摩托车失控,撞进路边的树林里,闪起一片火光。赵峥钢被甩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滚过几圈,浑身的骨头拧巴成麻花,脑袋歪着,呕出大口的鲜血。
假的、都是假的……都怪老张的那口酒……
他瞪圆了眼睛,视线还是逐渐变得模糊。马尾辫卫衣的姑娘踩着火光跳跃的节奏,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别、别过来!你别过来!!!
“唔……”殷红的血从嘴里、鼻腔里喷涌出来,赵峥钢没了动静。
摩托车在燃烧,葛曼青停在赵峥钢前面五米开外的地方,犹豫要不要过去。
呼哧呼哧,有人小跑过来,气喘吁吁。
葛曼青回头,看见一个身穿米白色衬衫的女人推着电瓶车停在路边。
“他、他……还活着吗?”
她看起来十分慌乱。
葛曼青又瞧了眼不成人形的赵峥钢,斟酌着说:“不太像是能活的样子……你们认识?”
衬衫女人连连摇头:“不认识!他刚才找我问路,眼睛却时不时瞥我儿子,我说不知道,他还揪住我问,说着就要去抓我儿子,然后我就拍了他一巴掌,然后他就忽然跑出去了!他的车好快,我被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他撞进了树林里!”
她的身体发颤:“我真的只是打了他一巴掌,因为他要动我儿子,而且我也没说什么,只朝他喊了句动我儿子干嘛……我、我……”
她这模样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妈妈、妈妈……呜呜呜……”宝宝椅上的小孩儿伸出黑乎乎的手,闹着要抱。
衬衫女人用身体挡住宝宝椅:“安安不哭,乖乖坐着,不要看外面……”
她很瘦,脊背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飞走。
葛曼青安慰道:“你的手机能用吗?打急救电话吧,说不定还能救活。”
“对、打电话、打120!我送他去医院!”
衬衫女人慌里慌张地掏出手机,却忽然尖叫一声,将手机丢了出去。
手机在地上翻滚过几圈,落在荒草丛间,屏幕向上,亮着红光。
葛曼青走过去,见屏幕上两个血红狂野的大字: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曼青:酒驾、飙车、不戴头盔,看,出事儿了吧(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