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路(8)
杜明俊松开领带,扯掉胸前要掉不掉的新郎胸花,随手扔到副驾驶,无声笑得畅快。
他又赢了,他是得利的渔翁,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舵手!
车内幽暗,一只黑影坐在副驾驶上,轻轻拾起胸花,望着红带上金色的“新郎”二字,出神:啊,都要结婚了呀……
它轻轻笑了笑,想要去摸,却怕手上的血弄脏了字。
真好,都要结婚了。
它郑重地把胸花放进口袋里。
空气中浮动着黑色透明的飘渺物质,薄纱一般,黑影在暗夜中缓慢凝实。
杜明俊不知道副驾驶上还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手指轻轻敲起愉悦的节奏,油门已经踩到一百五,路边的一切飞速倒退,而仪表盘上的指针还在往右偏,车子已然开始发飘。
强烈的推背感让曲又莲心惊胆战,孩子不安地抓住她的衣服,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小声地叫妈妈,让她心疼不已。
“你开慢点,吓着孩子了!”冻僵的身体刚开始回温,还不是很利索,曲又莲一边摸安全带一边责怪道。
哦,对了,后面还剩两个。
上扬的嘴角立即压了下去,杜明俊“啧”一声:“又不是我儿子。”
话音落下,大脑嗡的一声。
糟了,说错话了!
杜明俊反应过来,心脏一抽,后背顿时发凉。
后排,木偶娃娃的脑袋旋转超过一百二十度度,阴冷地看向主驾驶。
杜明俊赶忙说道:“你家在哪儿来着?我先送你们回去。”
车速降到六十。
加速减速之下,曲又莲有些晕车,头往后一靠,闭了闭眼,忍住呕吐的冲动:“包城,下塘镇,锦花路,锦花新苑。”
胳膊的伤还没有处理,痛得厉害,纱布绷带在减速的时候掉到了前排座椅下,她抱着孩子没法儿捡。车开得不稳,孩子也难受,在她怀里动来动去,曲又莲已经快要抱不住他了。
“行,我知道了。我前面左拐进卢宁高速,等到包城了叫你,你先歇着吧。”
得想办法处理掉这对母子。
木偶娃娃“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在曲又莲腿上踩来踩去,双手往她身上扒拉,自己不舒服就也要折腾别人,俨然一个闹腾的熊孩子。
曲又莲既难受又疲累,有气无力地应着,不时亲亲孩子的脸蛋,然后才勉强哄住。
可在杜明俊的视线里,木偶娃娃虽抓着妈妈闹,可脑袋却早已前后扭转,直勾勾透过车内后视镜凝视他,眼睛一动不动。
曲又莲亲吻的,不是孩子的脸蛋,而是孩子的后脑勺。
那目光,像是刺针,从绿豆大小的瞳仁里射出,深深刺进他的心脏,血液被阻滞,身体发凉。杜明俊感到阵阵恶寒,努力绷住面部表情,装作没有看到,目视前方道路,手指紧紧捏住方向盘。
高兴早了,计划还是偏了一步,他实在没想到孙舟龄竟然会主动跟着葛曼青走。
那小子不要命了?
难不成他们两个也在私下达成了合作?
不对,孙舟龄没那个脑子,而且他胆子那么小,不应该看见葛曼青就绕着跑才对吗?
杜明俊突然想起,在树林里时,他好像没听见孙舟龄的惨叫。
所以,他没看见葛曼青的异常举动?
这样一说就通了。
以那小子的德行,肯定是躲太远了,才没看见葛曼青和那死人的诡异言行。
杜明俊觉得他已经找到了原因。
高中生胆子小,害怕鬼娃娃,所以宁愿被丢在路边挨冻也不愿意再跟鬼娃娃共处一车。
他下车不是为了跟随葛曼青,而是为了躲鬼娃娃。
千算万算,少算了这一点。杜明俊恨得咬牙。
如此一来,车上只剩了他一个外人,二对一,天道轮回,现在落入下风的人变成了他。
鬼娃娃阴冷的视线没再离开过杜明俊,其中的恶意不断增长,车内的气温越来越低。杜明俊一点表情都不敢有,脑门儿都快急出汗来。
不行,得想个办法,这么远的路,他指不定半道就会被弄死。
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
“你不是说左拐吗?”曲又莲忽然出声,把杜明俊吓了一跳。
“嗯,对啊,左拐。”
曲又莲抬起头:“可你为什么往右拐了?”
木偶娃娃的手臂“咯哒”翻转,细小的手指上长出长长的尖甲。
杜明俊暗道不妙,这么快就找茬来了,紧绷道:“是左拐没错呀。”
“但你是右拐!”曲又莲激动起来,“你是觉得我蠢到左右分不清吗?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抱紧孩子:“你别看我是一个女人就以为好欺负!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伤我和我儿子,我就跟你拼命!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这女人精神不正常,总是莫名其妙发疯,叫起来的时候嗓门比他老婆还要尖,炸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可杜明俊没有办法,就跟看他老婆撒泼的时候一样,他只能放下男人的尊严,忍受住屈辱、陪着笑脸哄:“我是左拐没错啊,你是不是刚才睡迷糊看错了?”
“我根本没睡!”曲又莲喊道,忽而停住,发现了不对,“你没开导航怎么认得去包城的路?”
杜明俊微顿:“从北往南肯定要走卢宁高速,开过长途的人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前面左拐就能上高速?”
“诶呀,你不开车所以不懂,我们男人开车都会记路……”
“你家在吴州记顷州的路?”
“没有,刚才那女的开导航的时候我看到的,就记住了。”
“导航根本显示不了去包城的路,你个骗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明俊耳朵都快被吵聋了,他真是受不了女人的嗓门。
“行,我承认,我以前在顷州待过一段时间,所以认得这边的路。”
“所以你刚才撒谎?你其实家在顷州?”
“没有,是以前在这里上过班……”
“你撒谎!!!”曲又莲大喊。
沉默。
车里突然变得极度的安静,只剩下发动机的声音。
“我要下车。”曲又莲说。
杜明俊心中一喜,正合他意,可脚还没挪到刹车上,木偶娃娃忽然道:“妈妈,冷……”
曲又莲不理,只对杜明俊说:“你现在停车,我要下车。”
“妈妈,冷!”木偶娃娃大声喊道。
“冷也没办法,我们先下车。”曲又莲不耐烦地应付着,手抓门把,“快停车!”
“妈妈!”木偶娃娃更大声了,“冷!不下车!”
“你停车啊!”曲又莲冲杜明俊喊。
杜明俊不知道该听谁的。
这小鬼想干嘛?他刚才肯定是左转没错,可小鬼却让它妈妈以为是右转,现在它妈妈想下车了,它却又要留在车上。
“停车啊,我叫你停车!你为什么又拐弯了?”
“我没转弯啊,我这不是直行吗?”
“妈妈,冷,不下车!”
“停车!!”曲又莲突然向杜明俊扑去。
嗒,安全带锁住,将曲又莲扯回座位。
“停车!停车!!”曲又莲疯狂尖叫。
孩子哇哇大哭:“妈妈,冷,不要下车,呜呜呜……”
疯了!疯了!到底要干嘛?那鬼娃娃不会是……
杜明俊猛踩刹车。
……想让他和它妈妈鹬蚌相争吧?
小鬼也是鬼,连自己妈妈也不放过。
不对,谁知道她是不是它妈妈呢。
车没停。
甚至速度更快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停!
“停车!停车啊!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曲又莲崩溃哭喊,她解不开安全带。
“ 我刹车了啊!”杜明俊也要疯了。
鬼娃娃两颊裂开,小巧的嘴巴忽然变成血盆大口,两排尖锐的牙齿咯吱咯吱磨动。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要干嘛?!我也没惹你啊!”杜明俊对木偶娃娃吼。
与此同时,路两边的风景变得越来越眼熟。副驾驶上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成成,别怕,要到家了。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要快一些。”
成成。
一瞬间,杜明俊心脏都停了。
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他以前,叫李成成。
顷州乡下,牧民家的,李成成。
浑身的力气好像被这两个字抽走了,杜明俊身体瘫软,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妈妈……”
“欸!”面目模糊的血人——不,是鬼——高兴地应着,咧嘴笑起来,破碎的面庞上五官错位,碎骨碎肉里露出几颗零落的牙齿。
“都长这么大了呀……”血鬼怅然而怀念地说,“你被拐走的时候才八岁,妈妈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二十二了,现在再见到你,你都要结婚了。”
血鬼抽噎,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它掰直扭曲的手臂,颤颤巍巍要去摸杜明俊的脸,却怕手脏被嫌弃,半道又收回来,换用眼神细细描摹杜明俊的面容:“多大了今年?妈妈找你找了好久,都记不清时间了。”
木偶娃娃长出两根新的手臂,搂住曲又莲,另两只手转向副驾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曲又莲抱紧孩子,浑身颤抖,咬紧嘴唇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杜明俊明白了,不是曲又莲被鬼迷眼,是他被鬼迷眼了。先前那条路,左拐通往卢宁高速,右拐是通往他曾经的家。他以为自己向左转了,实际上他是右转。刚才也一样,他以为他在直行,可车子已经转了个弯。
“我……”杜明俊一时间有点发不出声音,哽了哽喉头,“三十二了。”
“十年了呀……”血鬼感叹道,“还记得我和你爸爸找到你的时候,你回家住了几天就回城里了。我们想你呀,想得厉害,十四年没见过的孩子只看几天哪里看得够?可我们又怕去找你会打扰到你生活,就每天给你打一通电话,总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回家看看。”
“你说你刚毕业,要实习,请假怕转不了正,说等等。我们就一直等,可你工作忙,每晚跟你打电话也说不了几句,你就又要加班去了……”
“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你那么小就把你弄丢了,找了十四年才把你找回来,却没有能力补偿你,看你工作那么辛苦,也帮不上忙……”
杜明俊记得,那年他二十二岁,刚毕业,他爸爸……他养父给他找了个实习工作,在一家很大的集团公司总部,因为打点了关系,他拿到毕业证就能转正。可突然一天,警察找上门,说找到了他的亲生父母。
杜明俊当然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他那时都八岁了,早就记事了。但是养父母一直待他很好,他也就渐渐把八岁之前的事情给忘了。
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一直等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子,看见那间比记忆里已经破旧了太多的土房,被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父母紧紧抱住,听见他们嚎啕的哭声,他才恍惚忆起,他不仅是杜明俊,他也是李成成。
被拐十四年的孩子回到家,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大新闻。那天除了警察,许多媒体也来到了这个落后的村子,举着锃亮的摄像机对准他和他灰扑扑的父母一顿猛拍,另有一些同样丢了孩子的父母也特地赶来,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眼泪汪汪地恭喜他们,说一定也要找回自己的孩子。
那天他住在自己曾经的小房间里,一切的陈设还是和八岁那年一样,他用过的文具和书本被整齐地摆在小书桌上。他翻开课本,幼稚的涂画将他的思绪倒拉十四年,可合上书,流逝的时间早已回不去了。
父母拉着他的手,说他们这十四年一直在找他,走遍无数城市,吃尽了苦,从未放弃过。他们问他过得怎么样,说给他买了新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当时,他身上穿的是三千块钱一件的潮牌,父母拿给他的,是三百块钱一件的普通衣服。
这个家太破了,十四年里他们光顾着找孩子,村里其他家庭都盖了砖房,有些甚至建了小别墅,而他们家还是土房。杜明俊怀疑,那件吊牌标价三百的衣服,都是他们咬牙花了血本才买得起的。
几天后,他回到养父母家,一切都变了。
养父冷淡而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招呼他坐下,说,他们无法生育,试了很多办法也没能怀上孩子。那时候他被人贩子拐走,其实原本是要被砍掉手脚扔到大街上去乞讨的,可是他们看他可怜,才好心将他买了回去,并且当亲生儿子培养至今。
养母端来他爱吃的海鲜和排骨,嫌弃地让他把身上那件三百块钱的老土衣服脱掉,并给他拿来几件崭新的千元潮牌卫衣,然后说工作她都打点好了,这几天请假不妨碍转正,还说给他在公司附近买了套房子,以后通勤只要步行十分钟。
养父对他说,一个人只会有一对父母,让他自己选。
傻子都知道该选谁。
可新闻已经报出去了,他不能让自己在公众面前变成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于是他撕不开脸皮,只能借口工作忙,说抽不出时间回去,每晚接到电话,他也随便糊弄两句就挂掉。
他花了很久才重新安抚好养父母的心,而每天应付亲生父母打卡似的电话也是心神疲惫。
他去警察局的时候遇见过另一个跟他经历差不多的男生,也是被拐卖十几年后找到了亲生父母,他们留过联系方式。
一天,他问那个男生选了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男生却给他发来一张自己和四个爸爸妈妈的合照。
杜明俊很奇怪,男生的亲生父母和他的亲生父母一样,也是花光积蓄找孩子找了十几年,如今穷得叮当响,只会是两个拖累。
男生却生气骂他,说那可是他的亲生父母、找他找了十几年的父母,怎么可能是拖累?要不是他被拐走的时候年纪太小记不得家在哪里,他肯定早就找回去了。现在,他就算是天天啃馒头也一定会供养他们。
而问到他的养父母怎么会心平气和地和他的亲生父母吃饭时,男生回答说,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本就是不对,他养父母也觉得亏欠他的亲生父母,补偿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横眉冷对。
挂了电话,杜明俊感到深深的疑惑,可看到衣柜里那件三百块钱的衣服,便什么疑惑都没了。
那男生是个傻子,可他杜明俊却不傻。
杜明俊日益疲于应对亲生父母的电话骚扰,然后不记得过了多久,他妈妈说他爸爸病了,想让他请假回来看一眼。他没办法,嗯嗯答应,可却没有动身。电话再打来,他就说公司有事、没他不行、得过几天,或者说明天就到,然后在第二天讲航班取消了,只能再等等。
一直拖到有一天,又是警察打来电话,说他妈妈车祸去世了。
车祸那天,他说他当天晚上八点能到家,于是她妈妈七点就去了村外的马路上等他,等到将近十二点,一辆超速的货车经过,他妈妈命丧轮胎之下。
他心情没什么波澜,回去奔丧,到家前一天,生病的爸爸受不住打击,也离世了。
一个人的葬礼变成了两个人的,他掉了几滴眼泪,演了一场大孝子,心里想的却是,终于轻松了。
可现在,命丧车轮的妈妈又坐在了他身边,身体破碎、鲜血淋漓。
“……你爸生病的那段日子,你总说马上回家,所以我每天都去村口的路上等你。远远听到车子的声音,我就伸着脖子瞧,盼着是你回来了。可是我命薄,没等到你回家就先走了,你听到消息肯定伤心坏了吧?”
冷汗浸透了后背,杜明俊“嗯”了一声。
“没关系了,现在你终于可以回家了,你爸在家里忙活呢,保证你一回去就有热菜热饭吃。”他妈妈笑着说,“对了,还没问你呢,新娘子呢?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肯定很漂亮吧?”
不漂亮,普普通通,脑子倒是不错,名牌大学毕业。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不喜欢,但她爸是集团副总,他娶了她就能平步青云。
“结婚前谈了多久呀?”
谈了半年,追人花了一年,那姑娘没几分姿色,谱子却摆得挺大,追她可真有够费劲的。
“怎么不说话呀,成成?是不是妈妈这个样子吓着你了?”杜明俊一直紧抿嘴唇不说话,血鬼有些慌张,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却不知道该先捂住哪里。
车再这么开下去,就真快到家了。
杜明俊这辈子都不想再回那个破地方了,更别说现在那里还有只鬼在等他!
得稳住她。
对了,正好可以用她对付曲又莲母子。
“没有,能再见到妈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怕呢。”杜明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但是后面那两个人,他们要害我,我害怕他们。”
血鬼顿时松了一口气:“没事,有妈妈在,他们动不了。”
曲又莲确实动不了,安全带死活解不开来,她根本不知道这只鬼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车上的,而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怎么跟他们俩斗呢?
她被骗了,她选错了,她好后悔。
血鬼只是把他们禁锢在后排,并没有要处理掉他们的意思。
杜明俊着急得很,又说:“可是他们如果跟我们一起回家的话,我害怕他们会伤害你和爸爸,那小鬼可厉害了,我的伴郎就是被他杀死的!”
血鬼看向木偶娃娃,震惊之下还有点犹豫和怀疑。
“妈妈,”杜明俊推它最后一把,“不要让他们打扰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好不好?现在杀了他们,我们一起回家。”
团聚,回家。
血鬼喜笑颜开:“好,听成成的。”
砰,血鬼一身的碎骨头碎肉全部炸开,血块飞溅到后排,一块一块地附着在曲又莲母子身上。
“啊啊啊啊!!!!!”曲又莲疯狂尖叫。
那些血块根本不是血块,是岩浆、是胃酸!她身体被碰到的每一块地方全都像是被几千度的铁水焯烫一般,疼!无比的疼!疼到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对,死了就不会疼了,她要死!!现在就去死!!!
“妈妈!”木偶娃娃大喊。
它张牙舞爪,将黏在曲又莲身上的血块全部扯掉,撕成碎片。
血鬼大怒,拧出一条碎骨做的长鞭,唰的贯穿木偶娃娃的大脑。木偶娃娃恶念飙升,浑身散发出黑色的雾气,血口一张,咬碎骨鞭。
车内盈满血雾和黑雾,杜明俊惊喜地发现血鬼全身心投入搏杀,已经放弃了对车子的控制,刹车有用了!
好机会,快跑!
他立马跳下车,朝与家相反的方向飞奔。
快跑!趁她没有发现!离开这里!
“成成!”耸人的尖叫从身后传来,“你去哪儿呀?来不及了,快回家!”
放屁,什么来不及了!
“成成!”血鬼立马放弃了曲又莲母子,血块涌出车外,一块一块追赶杜明俊,逐渐粘合出腿脚、身躯。
杜明俊根本不敢回头看。
跑!快跑!
“成成,来不及了!”血鬼哭喊,“再不回家就真的来不及了!”
冷风灌进鼻腔,很久没有锻炼,杜明俊感觉肺快炸了。脚下忽然被什么绊到,他一个踉跄,手机从口袋里掉出来,可他根本没打算捡,朝前不停地跑。
“成成!”血鬼追上了他,身体拆散成无数血块将他整个包裹,“成成别跑了,我们回家。”
“不!!”杜明俊嘶吼,“你放开我、我不想死!”
杜明俊愤怒而绝望地质问她:“你不是我亲妈吗?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根本不想和你回去吗?”
他分不清脸上的液体是他的眼泪还是他妈妈的血液,他拼命反抗:“你不是爱我的吗?那你应该知道我去哪里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啊!可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绑回家?”
一切、他今晚经历的一切,肯定都是他妈妈的手笔!
“我、我没有啊……”血鬼用全部的血肉拥抱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回来和我们过苦日子,但是我们只是想见见你呀!你不回来也没关系,电话里和我们说说话,我们也很开心……”
“滚!滚啊!”杜明俊一点都不相信。
鬼就是鬼,什么父母儿子,全部不存在。血脉什么的,最荒谬了,每个人的血抽出来都不过是红色的水,有什么不同?人生在世,唯有利益才是真的。
相连的血脉他看不见,衣服上三百和三千的标价才是真真切切!
“我这十年都在这条路上游荡,能看你一眼,已经很满足了。我是你亲妈,我只是想让你活命啊!我也不想带你走!”血鬼哭诉着,把自己的真心捧至杜明俊面前,一颗血红的、已经冰凉了十年的心脏。
“妈妈爱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但是,来不及了呀,成成……我们来不及回家了……”
“那就,跟妈妈一起留在这里吧……”
杜明俊猩红的双眼望向布满星星的天空。
多久没见过这漫天的星星了?好像从被人贩子带走的那一天,他的星星就消失了。
血块一点一点将杜明俊蚕食,最终,路面上,只剩下一只满身破碎的血鬼。
一阵风吹来,血鬼随风消散。
不远处,杜明俊掉落的手机上,红色的倒计时“三、二、一”归零,屏幕熄灭。
稍远处,曲又莲扯着孩子逃命,她满身是血,衣服上已经看不出来半点白色。
“妈妈、妈妈,累!”孩子哭道。
曲又莲瞬间崩溃了:“又闹!你又闹!你累我不累吗!你那么胖,我抱了你一晚上!我让你下车你不下,害得我差点被鬼杀死!都怪你!你这个瘪三!你就该被车撞死!你现在不死以后也会被抓进监狱!……”
曲又莲无比癫狂地、用极尽恶毒的话辱骂自己的孩子,直到再也骂不动,无力地瘫坐到地上,像一具抽离了魂魄的尸体,绝望地、睁着无神的眼睛,望向不知何处。
木偶娃娃哭着哭着,踮起脚尖,抱住妈妈的脸:“妈妈冷,安安不冷,妈妈累,安安不累,妈妈在车上不冷……”
曲又莲眼珠动了下,“呵”,苦笑。
原来不是“妈妈,冷”,是“妈妈冷”吗?怕她冷,所以不让她下车,却让他们差点儿丢了性命。
曲又莲缓缓抱住孩子,轻声道:“不冷、不冷,有安安在,妈妈就不冷……”
呲——呲——
路上传来老式大巴车的响动。
大路的尽头,两束车灯亮起,车子晃晃荡荡,走到曲又莲身边,停下。
陈旧的折叠门打开,售票员穿着制服,只能看见个轮廓。
“上车吗?”售票员声音森冷。
曲又莲仰头,看了她良久:“上。”
她撑起身体,牵住孩子的手,到后排找了个空位,倒头坐上去,闭上了眼睛。
坐在她旁边的棉花人偶被打扰到,不悦地瞥她一眼,扭头靠着窗户接着睡。
大巴车起步,片刻后消失在顷州的道路上。
曲又莲的口袋里,手机上红色的“回家”二字突然变成了倒计时。
01:00:00
00:59:59
00:59:58
……
作者有话要说:曼青:tui!姓杜的你真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