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路(10)

葛曼青的想法很简单,时间不对、空间不对,那就找到正确的时间和空间,走路太累,那就坐车。

她只是迷路了而已,找到对的路,总归是能回到家的。况且她下班回家本来就要坐公交车,这车灯牌没亮,说不定就是她要坐的那辆,即便不是,也能少走几步路。

所以孙舟龄再怎么不愿意,她也把人拽上了车。

只不过车子刚起步,乘客却齐刷刷告诉她上错车了,这属实有点糟心。

除他们外,车上总共六名乘客,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车厢中部,余下四名坐在车厢后部。

孙舟龄把姜荆放在靠着前门的位置上,紧挨在她身边,戒备得像是一只炸毛的松鼠,仿佛只要有一点苗头不对,他就会立刻背起姜荆跑路。

实际上,从所有乘客一起开口说他们上错车的时候,他就已然想拔腿逃跑了。

同样的话,同样森冷的音调,他躲上婚车的时候,伴郎也说过。

但是他腿软了,好像婚车司机的头颅再次掉到了他的腿上,有千钧重,压得他的双腿绵软无力。姜荆昏睡不醒,孙舟龄抓住她的衣角,把脸埋在她肩上,抖得像个筛子。

他不敢看他们。

车里没开灯,光线很暗,葛曼青向里面走去,不死心问:“这车去哪儿?靖城兰花苑不到吗?附近也行的。”

车厢中部的两名乘客站起来,一男一女,个子都比她高出一截,面向她,音调森冷,重复道:“你们上错车了。”

葛曼青向前靠近,追问:“南湖市瓦口镇也不到吗?”

车厢后部的四名乘客也站起来,面向她,齐声道:“你们上错车了。”

一声声中,孙舟龄的头皮已经炸开了,他用想喊却不敢喊的、变了调的细弱声音说道:“下、下车!师傅,我要下车!”

“先坐一段再下吧……”上都上来了,能少走几步是几步嘛。

后面这句话还没说出口,葛曼青左手边的女乘客突然向她跨近一大步,几乎与她脸贴脸:“你上错车了。”

浓眉黑瞳、殷红的嘴唇、惨白的棉布、潦草涂画的五官,齐肩的披发有一缕碰到她的额头。

葛曼青一愣,细细环视车内其他乘客。

哦,难怪给孙舟龄吓成那样,原来是一车的“心理阴影”。

这傻孩子早发现早说呀,她又不是必须要坐这辆车。

“诶呀,”她淡淡的感叹一声,略带遗憾地看看这名与她贴脸杀的乘客,“我还是下车吧。”

右边的男乘客忽然大步一跨,将她从后堵住,敞开的衣襟碰到她的卫衣后背。他贴在她耳边冰冷地吐息:“上了车,就下不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将她包围。

“咯咯咯咯咯……”乘客们发出戏谑的笑声,同时上下排牙齿不停空咬,哒哒哒。

不知为何,葛曼青脑海里浮现出屠夫宰杀牲畜前磨刀的场景。

忽然,她眼前一花,看见自己灰色的卫衣变成了深红色——她的肚子破了个大洞,一只血淋淋棉花人手从里面伸出来。

福至心灵,瞬间,葛曼青侧身弹跳躲开。

噗!

男乘客的手穿透了女乘客的肚子,棉布破裂、棉花漏出。

笑声一停,空气静止,六人看向本该被透穿的葛曼青。

“啊、啊!!!!!啊啊啊啊!!!!师傅!!!师傅开门!!!我们要下车!!!!”孙舟龄的惨叫炸开,从车内辐射至田野。

他站不起来,跪趴在司机的座椅下,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他本不该看的,可他没忍住,谁料一抬头竟是这样的场景!

它们要杀他们!

他要下车!不下车会死的!

他早都说了,这车不对劲!

司机专注开车,没有任何反应。

“师傅?师傅!开门啊!我要下车!我不坐了!我要下去!”孙舟龄大力摇晃司机,失智中扯住了对方的胳膊。

呲啦——

公交车失控,险些掉进农田里。

葛曼青还算好,抓住了椅背,摔得不重。被透穿的女乘客可以说是被甩了出去,狠狠往地上一砸,棉花如雪片从腹部的大洞里飞出来,纷纷扬扬。

车子恢复正常的那一刻,六名乘客无论摔成了什么样的姿势,全部仰起头,脖子扭曲成各式怪异的角度,望向葛曼青,发出愤恨的磨牙声:“格格格——”

上错车就要被打,这是什么道理?怕不是遇上了黑恶势力。

葛曼青高声对司机喊道:“师傅,要是路过警察局麻烦停一下!”

举报六人黑恶势力团伙,她高低也得受个表彰。

可孙舟龄哭得情真意切:“警察局里不也是棉花人吗!”

“咯咯咯咯咯……”男乘客发出戏谑的嘲笑,身体还趴在地上,脑袋却旋转一百八十度,然后倒悬,红色嘴唇裂开,犹如蜘蛛爬行,快速冲向孙舟龄。

“啊啊啊!!别过来!啊!!!”

与此同时,后排的乘客怒极,四肢着地,不管不顾踏过女乘客破洞的躯体,朝葛曼青一拥而上。

砰!砰!

葛曼青抓住横杆跃起,眼睁睁看见前一秒还紧贴她侧腰的塑料椅背被两条手臂惯穿,碎块溅落。她一个蹬踹,踢飞两人,落地。而另两人面目狰狞大吼,拳头砸烂碍事的座椅,转眼已到她近身。

砰!

这次她没躲过,腰侧受到拳头击打,痛至内脏。那手臂明明是用棉布包裹棉花缝制而成,却刚硬如铁。

眼前白絮飞溅,是他们的手臂被塑料碎片割破,棉花从长长的划口中喷出来,还有另两人将刚刚爬起的女乘客砸回地上,大片棉絮从她腹部洞口扬起。

漏了太多棉花,女乘客的腰腹瘪下去,她恼怒不已。再起身时,上下半身沿瘪掉的腰腹折叠,后背倒悬紧贴腿肚,她四肢撑地。

哦,原来也能软下去。

就在下一拳即将落上面中的时候,葛曼青侧闪躲过,紧抱住那条手臂,手指插进划口,用力一撕。

呲啦——“皮肉”分离,强硬的拳头分解成零落的棉花和软塌塌的破布,再没丝毫攻击性。

“格格格——”磨牙声愈发激烈,其余乘客以野兽捕食的姿态扑跃而上,葛曼青矮身躲避,迅速拾起一片三角状的塑料碎块。

只听“呲啦”的撕裂声接连不断,棉絮像是一场局部的暴雪,淹没一切。

而等雪花落尽、视野清晰的时候,车厢内只剩下残肢、碎布和厚雪一般堆积的棉花。

车头,孙舟龄蜷缩在司机腿旁,抱着男乘客的头颅,瞳孔紧缩,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溺水的人拼尽全力终于浮出水面。

可他面前,被斩首的躯体还在四处摸索,试图找到丢失的头颅。

葛曼青一脚踩住躯体后背,沿着他颈侧断裂的缝合线徒手将人拆开,然后把里头的棉花都抖落干净。

“师傅,不用去警察局了。”她十分抱歉地对司机说,“车里我们会收拾的,要是到靖城或者南湖附近麻烦停一下吧,天晚了,我们还要回家。”

司机依然不声不应,只要没人捣乱,他的车便开得十分稳当。转眼间,路两边的农田变成了江河,乡间简朴的水泥路变成了巍峨的大桥。

“咯咯咯……”

孙舟龄怀里传出怪异的笑声,他猝然尖叫,将怀里的东西抛出去。

葛曼青顺手接住,男乘客在她的手掌上咧开猩红的大嘴,第二次对她说:“上了车,就下不……”

不等他说完,葛曼青单手拎住他的发顶,甩了甩,把他脑袋里的棉花全抖落出去,然后顺便把他的脸皮撕了。

孙舟龄目瞪口呆。

“出来吧,看看这桥你认不认识,前面好像有字。”葛曼青说道。

孙舟龄刚向外爬了两步,却又大叫一声躲回去,抱着脑袋喊:“后面!后面!!”

葛曼青回头一看,残肢正在重组、碎布自动拼合。

真麻烦。

她有些无奈,打开车窗,把几个大块的残肢全都丢了出去,一边丢一边默念“环卫工叔叔阿姨对不起”。

这时,一道略带沙哑的又有些羞赧的嗓音突兀响起:“那个……这里是鹿南大桥,现在的方向应该是往津鹿走、唔……”

姜荆拽住扶手,空呕几声,捂住嘴巴努力平复还在因为过度饮酒而痉挛的胃。

葛曼青望着她,小小惊讶了一下,若有所思,没搭话。

“你醒了啊,”孙舟龄背了她半晚上,虽是第一次同她说话,可语气里已带了自然的熟络,问,“你认得这里?”

姜荆靠着扶手,点点头,声音很轻:“我家在津鹿,前几年津鹿还没建高铁站,我都是先乘高铁到扬南,然后再坐大巴车回去。每次到这桥上,我就知道离家不远了。”

“咯咯咯!上了车,就下不去了!”碎布棉花里,又拼出来张脸,笑嘻嘻道。

葛曼青把它踩扁,扔出窗外,说:“你家住津鹿哪里?问一下师傅到不到那儿吧,或者找个靠近的地方把你放下。”

“没用的,”姜荆说,“除非路边有人要上车,否则他不会停的。”

“……为什么呀?”孙舟龄问,随即又道,“不对,你怎么会知道?”

姜荆恹恹的,酒没全醒,大脑还昏沉得很:“我在救护车上醒来,迷迷糊糊问他们要去哪个医院,他们不理我。我眯起眼睛仔细看,觉得他们不对劲,说我要下车,他们也没反应。然后他们遇见一个出了车祸的人走在路边,主动停车喊人上来。”

“那人也不对劲,我推搡他,想把他们都推下车,可是车门打不开,车子也不停。后来他们又遇见路边有人,又停车喊人上来,但那些人被吓跑了,我想趁机会逃走,可是被他们按住输液,于是车子又不停地开……”

“我感觉,这辆车也一样。他看见我们在路边便停车让我们上来,可你刚才叫他停车,他却又不理会了,只是不停地开。”

车子不停地开。

孙舟龄脑海中闪过婚车司机的脸和救护车司机被压扁的头。

公交车里的碎布和棉花还在重组,车外有一只被丢出去的手扒住了窗户缝不放。

不行,他要下车!绝对要下车!

他声音发颤,犹豫但暗含坚决:“……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得要……”杀了司机。

“可以吧。”葛曼青知道他想说什么,毕竟他和姜荆都是这么干了才得以下车的,“只要你不怕掉江里游不上来。”

按照婚车和救护车停车前的行驶轨迹类比推断,公交车十有八九要掉进江里。

孙舟龄闭嘴。他怕。

“不用跳江了,前面有人。”姜荆夜视能力不错。

葛曼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眯起眼,待靠近些,哦一声:“还是熟人。”

桥边行人道上,赵峥钢的身体更破了,一瘸一拐走得很慢。

三人守在前门,在门打开时簇拥而下,没注意撞到了赵峥钢。

啪嗒。

他的手机掉出来,破碎的屏幕上不再是“回家”,取而代之的是倒计时:

00:13:09

00:13:08

00:13:07

……

葛曼青微愣,踩住车门台阶:“等一下,你手机又掉了。”

孙舟龄大惊失色,生怕葛曼青想不开又回车上,赶紧拾起手机扔进车里,将她拽到桥边。

车门关闭,车里传出棉花人偶不甘的吼叫,公交车晃晃悠悠离开,不多远便消失在桥面上。

姜荆斜靠大桥栏杆,呕出几口苦水,任凭江风吹去醉意,掏出手机看了眼,摆摆手:“我要回家了,时间不多了,谢谢你们的照顾。”

她要顺桥而行。

“等等。”葛曼青拦住她,“你的手机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姜荆大大方方递过去。

是倒计时。

00:54:46

00:54:45

00:54:44

……

“公交车上桥之后变成这样的,应该是从1小时开始倒数的。我觉得,可能是我奶奶在催我回家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了?谢谢你们照顾了我这么久,今晚实在是麻烦你们了。”

他们目送姜荆的背影越来越远。

“姐姐,是不是我到南湖之后手机上也会变成倒计时?如果倒计时结束前回不了家,我会死吗?”

孙舟龄问着,对未知规则的恐怖不安压垮了心理防线,他号啕大哭起来,“一个小时怎么走得回去啊!呜呜呜……我家那么远,夜里的路那么难走,这不就是要我死吗!呜呜呜呜……”

葛曼青望着姜荆不见的地方,确认是对方消失了,而不是她看不清了,拍拍孙舟龄的背,问,“刚才在公交车上,她一直坐在门口吗?”

“啊、嗯,我把她放在那儿的。”孙舟龄抽抽噎噎说。

葛曼青歪歪头:“可是,我打架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有人坐那儿啊。”

被夜色遮蔽的远处,道路两侧的江水变成了绿化带,姜荆打了个喷嚏,笑意不见了,鼻头发酸,泪意盈在眼眶中:“奶奶,我的胳膊好疼啊,为什么梦里受伤也会这么疼啊……”

黑纱一般轻薄的雾气聚拢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宝宝啊,不要怕,我们家去,奶奶去找人,你等下子,马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