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七年
这话说得不错。
自从她在蔺夕的身上睁开眼,一回首已经过去整整七年。
这段日子以来父兄的旧案一直没有进展,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疑虑压在她的心头始终不得解,她的确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可能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找旁人,目前知晓她身份的只有卫朔和傅清姿,与卫朔这个被放逐在外七年的人相比,傅清姿来做这个为她解惑的人显然更加合适。
“我确实有许多事想不明白。”李令溪仰起头,“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傅清姿道:“你最想不明白的是什么,我们便从什么说起。”
李令溪的目光缓缓凝起,半晌才道:“那就檀州吧。”
傅清姿面色微滞:“檀州?”
李令溪颔首。
人人都知道卫朔是从檀州回京。
人人都知道当年皇帝给卫朔的圣旨是镇守北境。
可檀州从前并不是北境。
如果傅清姿不来,她已经打算去找卫朔问清这个问题。
在她的记忆中,檀州虽地处京城之北,可以北还有大片的土地和数十座城池,距大衡的北境千里之遥,为何在蔺夕的记忆里,这里突然变成了需要重兵戍守的北境?
当年父兄平定西夷的那一战虽然打得艰难,大衡的军力损失却不大。
即便是没有了她的父兄,军中也还有不少能征善战的将军。
发生了什么,竟致半壁江山失守?
见傅清姿沉默了下来,李令溪问:“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傅清姿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你最关心的会是这个。我原以为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当年煊赫一时的晋王府为何会走到那般地步。”
李令溪扯了一下唇:“同室操戈古来有之,寻根究底也不过是权位之争,帝王家又能有多例外?不过都是为着皇权而已,细枝末节之处即便问清又有何益。”
傅清姿看了她一眼,几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而后道:“确实无益,但或许等你知晓了檀州的答案,便会想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了。”
李令溪诧异抬眸,随后在傅清姿的口中,听说了她饮下那杯毒酒之后,未能亲眼所见的往事。
而这些往事,恰恰是当年晋王案的遗波。
承平三十七年正月,也是先帝在位时的最后一个新年,曾经与她的父王共平夷狄的耿正岳将军听说了朝中之变,年近八十、早已致仕还乡的老将军老泪纵横,以老迈之身千里奔袭前往陇州,扶了她父兄的灵柩返京。
返京之后,耿老将军与当时在京中的十数位武将联名上表,表章中敷陈了晋王案的诸多疑点,恳求圣上彻查此案为晋王府洗雪污名。
先帝当然没有理会,但也只是置之不理,当时人人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众将不过是徒劳无功,谁也没有想到,两个月后登基的新帝会将那些表章又翻了出来并直接将此举划为兵变,不但下诏以附逆罪将耿老将军满门屠尽,还派人将参与此次联名的所有武将一并捕拿下狱,意图斩尽杀绝。
此诏一下,朝野一片哗然。
一是由于罪名无证,牵涉之人无一不是军中柱石,更重要的是今上在东宫之时一直以仁善著称,太子太师甚至称他“过善近懦”一度很是担忧,朝野无人敢信他一朝御极,会一下子换成这样一副嘴脸。
当时已是长公主的颐阳姑母听闻此事,在十五朝参之时着戎装上殿为所有将军请命,于宣政殿上泣血百拜,力劝皇帝为天下苍生计,不可自毁长城,否则必将酿成大错,罪及千秋,被青史所唾,为天地不容。
被皇帝几番斥责,姑母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当众拔天子剑横于颈间以死相谏。
皇帝震怒,称长公主疯病无治,命人即刻将其遣送回府幽闭思过,姑母闻言冷笑,在最后确认了皇帝不会回心转意之后,不假思索地自刎于御座前。
然而这样的死谏依然未能叫醒皇帝,不多时日,众将被处以极刑。
其时已然开春,可那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雪,耿老将军在断头台上迎着漫天风雪仰天大笑,高喊:“昏君无道!国之将亡!”
一语成谶。
耿老将军的鲜血未干,北狄新王便联合辽北戎族共点五万大军再度南下犯境。
彼时的大衡朝中人人自危,军中更是无将可用一片混乱,可谓是毫无还手之力,不过一月,边境连失二十余城。
在这样的烽火连天里,御座上那位天子想到的唯一扭转时局之法,是将皇五女永泰公主送往北狄和亲。
这当然没能阻拦北狄南下的铁骑。
三个月后,雁凉关失守。
雁凉关后便是檀州的门户瞻迢关,檀州一旦有失,戎狄军将直奔京城而来。
没有人会不清楚国都倘若失陷对一个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消息传到京城的当日,朝野震动,天子下诏迁都。
朝中新老众臣吵得不可开交,以中书令为首的一众老臣坚决反对弃旧都不顾,可在前线接二连三的败报之下,也不得不动摇。
人心惶惶之时,梁国公郑家长女郑凌霜主动请缨,以女儿之身披甲北上,于瞻迢关大破敌军,后又亲率数万将士历经数月苦战,终于将戎狄铁骑拦在了檀州的门户之外。
朝廷获得了喘息之机,这一喘,便喘到了今日。
李令溪不停地发抖,紧紧地咬着唇不肯让自己落泪,双手将衣袖都攥出了褶痕。
她饮下那杯毒酒之时晋王府已是支离破碎,家不成家,可没想到再醒来时国也不再成国。
她在皇家行宫出生,在亲王府邸长大,耳濡目染的从来都是本朝历代君王的开国治世之功。
当年李氏先祖自前朝手中接过了满目疮痍的江山,而后平定四方战乱,用几代人的努力缔造了一个四夷遣使咸聚京城朝拜的盛世,政治清明,外战得力,百姓丰衣足食。
即便没能有幸亲眼见证大衡最繁荣昌盛的那几年,她也一直与有荣焉,可如今,国土沦丧,忠臣受戮,黎民流离失所。
曾经万国来朝的泱泱大国,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田地?
傅清姿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注意到李令溪此时的脸色,便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
沉默片刻后,她起身道:“你早些歇着吧,我先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你若是想到什么要问的也可以来傅府,我随时在。”
李令溪没说话。
傅清姿看了她一会儿,淡声唤:“郡主。”
李令溪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见了傅清姿的目光——如常的清冷之外多了几分安抚和镇定,一如此时落在耳畔的那道声音:“不管怎么说,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自傅清姿离开,黄金院便一直在闭门谢客。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卫静妍。
她原是听说傅如梅来了府上自己竟然没能见到面,来埋怨李令溪不够意思的,结果压根没进得了屋。
李令溪从前也没少躲过她,她起初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次日又来的时候青荷告诉她,李令溪已经连续两日没出过屋门了。
卫静妍赶紧将卫静婉叫了过来,卫静婉敲了许久的门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
这下两人有些慌了,一番商议之后,卫静妍去了岐风院找卫朔。
卫朔一听是黄金院出了事来得比谁都快,先是询问碧露和青荷。
碧露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青荷只知道自家姑娘和傅姑娘聊了一会儿天,不清楚具体的内容,也说不出什么。
卫朔隐约觉得事情和李令溪的身份有关,担心旁人在此不便,将卫静婉、卫静妍、碧露和青荷都打发去了院外,他才开始敲门。
“表妹?”
无人应他。
他又唤:“郡主?”
还是没人理他。
卫朔急道:“你怎么了?现在院子里没别人,你把门打开,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说,别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依然无人应答。
卫朔道:“你再不出声我撞门了,你别站门后面听见没有?”
一片寂静。
卫朔四下看了一圈没找到称手的工具,索性直接抬脚踹开了屋门。
屋门一开,卫朔赶紧进屋。
屋里一支灯烛都没有点,虽是清晨也有些昏暗,卫朔却顾不上这许多,径直去了里屋。
一转过隔断的屏风,他一眼便看见窗边不远处的妆台上伏着一个人。
“郡主?”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
看见她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卫朔松了一口气,目光却随之沉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李令溪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是骄傲而张扬的,他从不曾见过她这么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从未发现她的背影竟然这么瘦弱,就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树叶,让他原本准备去开窗的脚步都生生顿了下来,怕那窗一开她就会被风吹倒。
深吸一口气,卫朔去厨房端了一盆热水回来,从怀里拿出一块崭新的锦帕打湿,又取过一旁的椅背上搭着的一条薄毯,走到她身侧,先将毯子给她盖着,接着半跪下身,再次唤她:“郡主?”
李令溪睁开眼睛,缓缓坐直了身。
卫朔原本以为她在哭,直到她清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之时他才发现她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脸上半丝泪痕也没有,他手里这块锦帕顿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还是递了过去:“擦擦脸。”
李令溪什么也没说,默默将那帕子接过来,整个展开覆于面上。
过了好久,她才将帕子揭下来,开口道:“有酒吗?”
卫朔愣了一下:“啊?”
李令溪道:“我想喝酒。”
卫朔默了片刻,想了想,道:“有是有,但太烈了,你要是真不痛快,我带你出去喝?”
李令溪不假思索:“好。”
卫朔便道:“那你收拾一下换身衣裳,我去外面等你?”
李令溪颔首。
卫朔问:“要叫青荷她们来吗?”
李令溪摇了摇头。
卫朔于是起身先出去了。
打发卫黎去备马,卫朔又告诉等在院外的碧露和青荷:“我带你们姑娘出趟门,可能晚些回来,不要声张,也不必焦急。”
青荷连忙问:“姑娘还好吧?”
卫朔点头:“无事,放心。”
青荷这才应了,卫朔将同样的话告知了卫静婉和卫静妍。
两人虽然有些疑虑,却也没有多问,卫静婉直接走了,卫静妍对他们要出门一事有些不放心:“要不要跟母亲说一声?上回夕姐姐偷偷溜出去玩回来晚了,被母亲关去柴房整整一夜呢!”
卫朔闻言皱了眉:“有此事?”
卫静妍连忙点头:“就是三哥你回来前不久!你又带夕姐姐出去,万一母亲知道了不罚你只罚夕姐姐一个人,那她多冤枉啊!”
卫朔道:“有我在,不会再让她受罚。”
卫静妍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愣神的片刻工夫,卫朔已经转身回院中去等李令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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