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傲霜就这样暂且在偏院住下。
正如江铣所说,大夫人得知傲霜留在偏院,不但没有为难,反倒差人把她留在主院的行装都送了过来,只是里头的衣裳首饰都被剪断;至于江谦,他觊觎母婢本就有违礼法,傲霜还是他名义上的义妹,如今到了江铣院里,他更要避嫌,再难找到机会行不轨之事。
傲霜算是躲过一劫,但江铣料理完她的事后,便又出了门。
经过孟柔那一闹,这回江铣再出门时,终于知道该知会她一声。
“近来朝中事多,这几日我或许还会宿在公廨。”江铣略带着生疏开口,“东突厥归降之后,土地该如何分配,俘获的几十万部众又该如何安置,朝中正为此议论不休。再有薛延陀声势壮大,竟致拖延岁供;高丽建筑京观炫耀武功;吐谷浑劫掠边境……”
江铣捏了捏眉心,孟柔见他满脸烦闷的模样,也没敢多问。
她在安宁县长到十九岁,眼界所及就只有那一方小小院子,就算上了长安,她的世界也只装得下小小一个偏院,在她眼里,仗在今年四月就已经打完了,东突厥灭国,江铣升了官,从此就能太平无忧。
却不知晓,原来就算打了胜仗,还是会有更烦更难的事等着他。
孟柔听不懂什么东突厥、西突厥的,只知道江铣还有正事要做,又忙道:“马上就要立冬了,外头这么冷,你衣裳还够穿吗?”
江铣从没考虑过这些事,他自回长安以后,在公廨时多,在家时少,家里存放着的衣物怕还没有公廨里的多,就算一时有什么缺的漏的,也都直接让人去两市采买回来就是,但孟柔仿佛笃定了他在外头会受苦,没等他回答便急匆匆起身,去翻箱倒柜地给他找衣裳。
江铣便没再多说什么。
傲霜是留下来了,江铣却又出了门,离去时还带着行囊,一副要在外头常住的模样,偏院里一时众说纷纭。
又过几日,江铣还是没有回来,傲霜忍不住愧疚,旁敲侧击地问孟柔,江铣是否当真是因为自己的事生了孟柔的气,这才躲在外头不肯回家。
孟柔一愣,继而笑开来:“不是的,他只是朝廷事忙,一时无暇回来而已。”又小声问,“薛延陀是……胡人?”
傲霜不明所以,点头道:“薛延陀是漠北胡人部族,这次东突厥覆灭,听说他们功劳不小。”
原来这是一个部族,她还以为是什么胡人的汉名。
孟柔脸颊微红,即便知道了薛延陀究竟是什么意思,江铣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她仍是不清楚。
但这回,她却没再像先前那样提心吊胆,胡思乱想了。
……
裁缝娘子赶在立冬前就把衣裳做好了,挺括的织锦里头塞了满满的棉絮,轻便又保暖,图样也比先前大夫人送的鲜亮不少。
孟柔分了两件给傲霜,剩下的都好好放在箱笼里,原想等着过年的时候再穿,可晋阳公主再次召见,她只得按照大夫人的吩咐,换上新衣去了公主府。
晋阳公主仍旧派了马车来接她,引路的也还是上回的那位女官,孟柔低垂着头跟在女官身后,走走停停,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间暖阁。
“公主正在会客,请孟娘子在此稍候。”女官朝她行礼,“奴去取些热茶来。”
孟柔回礼谢过,女官旋身打起门毡进了内室。
暖阁四处静悄悄,地上铺了厚毯子,连脚步声都听不着,只有面前鎏金大炉子里的炭火哔啵作响。
孟柔起初忐忑着,好一会儿没见有旁人来,才小心翼翼地凑到炉子边,伸手在上头探了探。
是热的。
不知是这炭笼盖上的金线织得密,还是这炭金贵,又或是二者都有,孟柔正正站在炉前,眼见着里头炭火烧得正旺,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却没有一点呛人的烟气。
长安地气热,过了立冬也没见哪里挂霜,可孟柔却觉得这里比安宁县更冷,总有股阴冷的潮气直往人身体里头钻。但旁人都不觉得冷,江府除了灶上也没人用炭,她也不好例外,只好日日苦捱着,直到在公主府这里才能暖暖手。
不知过了多久,女官推门进来:“请县主在此稍后,公主稍后便会召见……”
孟柔被吓了一跳,连忙束起手站回原处,缩着脖子抬眼看,跟在女官身后进屋的,正是昌明郡主长孙镜。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明明发帖叫我务必准时,自己却又不来了……”长孙镜看见屋内还有旁人,笑容一敛,“这是……”
孟柔忙行礼道:“见过县主,我是孟柔,我们曾经见过的。”
那日在碧玉湖孟柔跳入湖中救人,所有人都忧心溺水者的安危,竟无人留意到衣衫尽湿的孟柔,包括她自己。那时还未入秋,天气并不怎么寒凉,沾一沾水本也没有什么,但长孙镜却留意到她,送了她一件衣裳,还夸奖了她。
除了医工之外,长孙镜是唯一因为她救人而夸奖她,甚至奖赏她的人。
没有做新衣的日子里,她也都多亏长孙镜送的这件披风御寒。
没穿那件披风,长孙镜怕是不记得她了吧?
孟柔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衣裳,有些遗憾,又有些胆怯。
长孙镜盯着她的脸,似是想起什么:“是齐国公府……江家的孟娘子吧。”
“对,对!”孟柔惊喜地连连点头,“我是江五、江铣的妻子。”
女官悄然退出去,阖上房门。
长孙镜目光闪烁:“听娘子的口音,不像是长安人士。”
“我……”
孟柔脸上突然烧起两片红晕,她是安宁县人,原本不会官话,只是嫁给江铣之后听他说话语调好听,不自觉便学了个七八分,在家时便说习惯了,上京后江府上至大夫人下到侍女小厮,人人都说得一口流利官话,她自然也不例外。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还是头回有人一语便道出她的来历。
“我是安宁县人。”孟柔猜长孙镜不知道安宁县在哪,朝她比划,“是在并……”
“并州。”长孙镜接上,又道,“已经立冬,北都应当下雪了。”
孟柔不由惊喜:“是啊!县主也去过?”
“有所耳闻罢了。”
屋外萧条凌冽,屋内却温暖如春,长孙镜身上还披着厚厚的皮毛罩衣,在炉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热,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扯开颈间系带,随手折好搭在高凳上。
孟柔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江府女眷们都出身高贵,无时无刻不是前呼后拥,不论行走坐卧还是喝茶穿衣都要侍婢随身服侍,仿佛为这些事多使一分气力就会落了下乘,晋阳公主则更是了不得,炭火不要钱似的烧,只是为了冬日里能少穿几件衣裳。
长孙镜同样出身高贵,身上却没有那样骄矜之气,同她说话时温声细语,随手解下、折好衣裳时也很熟练,仿佛早已习惯做这些小事,并不觉得有多么劳心劳力,也不觉得有多辱没身份,就仿佛……她和孟柔是一样的人。
但也是不同的。孟柔心想,换做是她,刚踏上公主府的地砖便开始战战兢兢,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样随心所欲。
除去罩衣,长孙镜里头穿了身紫底织金的箭袖交领胡服,她在沙洲三年,早已习惯了素简穿戴,既适宜礼佛,也方便起居。再则晋阳公主一向喜好玩乐,邀她前来也多半是为了骑射击鞠,胡服轻巧方便,也正合宜。
是以除开头上几支固定发髻的宝石钗之外,她随身携带的饰物,就只有蹀躞带上挂着的一枚玉佩。
孟柔头回见女子胡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目光落到那玉佩上忽然一凝。
不一会儿,两位簪花女官推门进来,说是晋阳公主要召见长孙镜入内说话,又对孟柔道:“劳孟娘子等候,公主的赏赐已经装在车上,天色已晚,娘子是打算……”
这就是让孟柔打道回府了。
晋阳公主是天子的掌上明珠,像孟柔这样的人,自然只能听凭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孟柔也没想纠缠,正要行礼告退,身躯却稍一摇晃就往前栽去。
“孟娘子?!”
女官惊呼,长孙镜靠得更近,稍快一步就扶住了孟柔:“孟娘子,你没事吧?”
孟柔抬起头,长孙镜关切的双眸中盛着她惨白的一张脸,她呆呆地说了声没事,一垂眸,长孙镜腰间的玉佩便又晃荡在眼前。
一模一样。
那是枚莹润如羊脂的玉佩,上头刻着精细的花鸟纹路,十分眼熟,她曾在别处见过相似的……不,几乎是一模一样。
曾有另一块同样的羊脂白玉佩,被孟柔不当心给打碎了,花费好些功夫和一根银簪才勉强拼凑起来。
不会错认的。
长孙镜腰间的玉佩,同江铣身上日日不离身的那块,一模一样。
一瞬间,江五谈到玉佩时怪异的说辞,江家人对待她的奇异态度,公主听说她是江铣妻子时尖利的笑声……许多互不相干的事一股脑地冒上来,搅扰得孟柔心头好似一团乱麻,分不清首尾也理不清顺序,心底也忽然生出一股胆怯,叫她不敢再探究,不敢再深想。
但线团深处炽热的真相,不待她前去触碰,便好似等不及要跳出来了。
孟柔磕磕绊绊地告辞,跟在女官身后出了暖阁,长孙镜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了,才抓起罩衣往内室去。
暖阁中烧着炭火,已是如春日一般,进了内室不见明火,却比暖阁燥热几倍不止,晋阳公主仍旧一身薄薄春衫,光着脚倚靠在软榻上,瀑布一样的青丝不加修饰,从凭几一直滑落垂地。
长孙镜目不斜视,将罩衣交给女官,躬身上前行礼:“臣拜见公主。”
晋阳公主送到唇边的酒杯一顿,撩起眼皮看过去,
长孙镜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让免礼,便自顾自地直起身,绕开地上散落的绸缎酒盏上前,掀袍坐在她身侧,提起酒壶晃了晃。
晋阳公主半晌没说话,嗤笑一声:“你这是什么礼数?”
“多年不见,总得做做样子。”长孙镜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只翠玉夜光杯,“多谢。”
她朝公主晃晃杯子,自斟自饮一杯。
“我还当你去礼佛一趟,真把自己修成个菩萨了,但既喝得酒,想必是还没出家。”晋阳丢开酒杯凑过去,“你当真半点不恼怒?”
“恼怒什么?”
晋阳仔仔细细打量长孙镜,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想了想,托腮笑道:“想当年,你我二人同在月下祈福,我只求能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则立志要嫁天底下最好的儿郎,可没想到……”
长孙镜确实寻到了最好的郎君,但那人却因幽王谋反坐罪流放,前途尽毁,晋阳也在不久之后,被皇帝一道旨意赐婚给郑家的废物。
“不过是儿时胡言乱语。“长孙镜淡声道,”我瞧你如今过得挺好,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方才她进门时,正巧与晋阳的几位“贵客”——一群衣冠不整的青壮郎君——擦肩而过,屋内酒盏四散,满地布料,一看便知公主究竟会的什么客,又是如何会客的。
晋阳娇声笑道:“父皇都不在乎,要你多管闲事,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喏,那个孟氏,可是已经被江铣带进屋里去了,他还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吗?”
“这便是你今日邀我的用意?”长孙镜睨她一眼。
男子娶妾本是常事,就算现在不纳娶,日后也难免会有,所谓食色性也,孟氏确有姿色,据说江铣伤重在床时她也照料有功,如此兼贤具美的良妾,长孙镜不是不能容。
更何况,若不是当年因幽王谋反耽搁了二人婚事,江铣也不会娶孟柔为妾。
作者有话要说:参加了一个征文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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