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孟柔回到偏院时已近日暮,天边夕阳灿烂,晖光将云霞照耀得有如熔化的金子一般,明丽夺目。
她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眶酸涩得几乎要流出泪来,才垂头继续往里走。
珊瑚、砗磲领着院里的仆婢都站在院中,众人全都屏声静气,傲霜也站在她们中间,担忧地朝她看来。
孟柔没太在意,径自推门往里走,竟发现江铣也在。
“你怎么回来了?”
从前江铣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趟,就算回来,也大多是卡在宵禁前夕,今日倒是难得,不但回来了,还在屋里燃上了热炭。
孟柔脱下罩衣挂好,站在炉子边新奇地看来看去,里头装填的炭火似乎同公主府里用的一样,靠得再近也没有烟气,只有融融不尽的暖意扑面而来。
长安地气热,连带着这里的人也似乎更体热,江府上下仿佛只有孟柔一个人这样怕冷。她原以为至少得等到冬至才能烧上炭火,此时竟有些离不开。
“你特意回来给我送炭火的?”孟柔盯着炉心的红光,语调上扬。
江铣答非所问。
“阿孟,你知道了,是不是?”
孟柔身形一颤,修长的手指拢入掌心。
“知道什么?”她恍若没听懂,随手拨弄着炉边垂挂下来的流苏,“对了,今早我把你的玉佩拿去让人修补,那个工匠说一月之内就能修好,你记得……”
江铣打断她:“我派人去查探过,你母亲确实曾经上门,你弟弟也确实正在相看人家。只是他们母子从未结识过什么豆腐店的女郎,也从没有什么刺史之子。”
他每说一句,孟柔刻意扬起的唇便落下去一分,最后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那又如何。”她道。
江铣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
“阿孟,你昨日想说的,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孟柔也在想,她究竟想要问什么?
环顾四周,厢房里珠围翠绕,金碧辉煌,就连脚下踩的地砖上都有精美的花样,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匠心血;一经入冬,直棂窗外便挂上了厚厚的毡毯,就连毯子上滚边的绣纹也有一番文章。如此富贵豪丽的地方,就算城隍庙里壁画上的天宫,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孟柔住在这里的半年来,从盛夏到初冬,她没有一日不忐忑,没有一日不觉得冷。
“郑娘子说,要进你家做媳妇,除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过门三月之后还该祭拜宗庙。我虽然与你成婚三年多,但其实还未尽全礼数。”
江铣沉默地看着她。
孟柔顿了顿,没有人应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小地方的人,安宁县里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又或者是又,也轮不着我们这样的人家来做,只是既然我上了长安,也该入乡随俗……”
江铣终于开口:“阿孟……”
孟柔抬头看向他,看向她同床共枕,相濡以沫三年的夫君。俊眼修眉,鼻梁高挺,每一处都落在最恰当的地方,组成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可他的面容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再也看不清。
她眼中不知何时已然含了泪。
“你会让我祭祀宗庙,全了礼数。让我做你真正的妻子吗?”
孟柔果然已经知道了。
没有什么刺史之子,也没有什么豆腐店的女郎,有的只是江铣和孟柔。
江铣一直知道,孟柔以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一直以为来到长安城后,她还能如同以前一样做安宁县的孟柔,做军户江五的妻。可是,不一样的。
今夜他抛下所有公务赶回来,便是已经察觉到她已然发觉不对,实际上,这一切真相他早该在她上长安来的第一天便全都告诉她。可是他每每对上孟柔充满依恋敬慕的眼光,他总是做不到。
就如现在,他打算好的一切说辞,突然都无法说出口。
他没有回答。
孟柔便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屋里终于烧上热炭,总算也暖过一回,可不过瞬息之间,孟柔的喉咙里就像吞了块冰,如此艰涩痛苦。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
“我们是夫妻啊,我们成婚三年多了,我是你的妻子,只差这道礼数了,是不是?”
只要江铣还肯认她这个妻子,他分明承认过的,只要他还愿意将她当做她的妻子,她可以既往不咎。不管他从前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他从前和长孙镜究竟有什么过往,她只要当他的妻子,当他唯一的妻子。
只要他肯不再戴上那块玉佩,只要他们还是夫妻,只要江铣还愿意承认她。
“五郎,江五……”
江铣绷直了脊背。
“我昨晚已经回答过你了。”
士庶不婚。
江铣,是不会为了孟柔,放弃他的大好前程的。
孟柔眼中最后一点星芒也暗淡下去,泪珠顺着腮边滑落,她却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
怎么能不笑呢?同床共枕三年,她竟从没认清过江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竟然还对他抱有希冀。
她在希冀什么?希冀他继续骗她,希冀他还肯骗一骗她。
可他甚至不肯骗她。
“阿孟,我才回到长安根基不稳,朝中派系林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我一言两语暂时无法同你说清楚。”江铣翻过她的肩膀,紧紧抱住她,“你放心,你在我心中始终如一,不管以后如何,你我之间绝不会变。”
孟柔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吸吸鼻子,轻轻推开他的手臂,转身走进内室,江铣不明所以地跟过去,看见她打开箱笼拿出一个包袱来。
包袱的颜色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从安宁县带上来的那个,江铣蹙眉道:“阿孟,你要做什么?”
“回家。”孟柔说。
江铣已经做了决定,她也该作出自己的决定了。孟柔背上包袱,越过江铣便要往外走,却被江铣拉住。
“只是不能当我的妻子,你便要走?”
“‘只是’?”
孟柔别开他的手,她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在这时却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江铣的手臂在空中停留一会儿,放下来。孟柔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可就要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听他问道:“你究竟是想当我的妻子,还是想当国公府的媳妇。”
孟柔倏然停步,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他,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铣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要走,那就走吧。但是别忘了,你母亲和弟弟都在长安,你弟弟在我手下当差,你母亲住的宅院也是我安排的,就连你……”
后半句他没说完,可孟柔已经听明白了,江铣是在说,她,她母亲,她弟弟,一家三口全都在长安仰仗他过活。
她甚至从江铣的话里听出几分讽刺,她说她想回家,可她的家人都在江铣手底下过活,她又能回到哪里去?
江铣侧过头,看着暖炉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
“阿孟,别闹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他如旧勾起唇角,带着宠溺笑意朝她走过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些跟你闹,你以为我要的是……要的是……”
孟柔伸出手,却看见手臂上的金银对镯,看见挂在胸前的珠翠璎珞,还有这满身的绫罗绸缎,锦绣织金。
怨不得江铣会这样想,高床软枕,华冠丽服,珍馐佳酿,江府的一草一木,就算是在孟柔最美的美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她能够有今天,她的母亲弟弟能够在长安立足,哪一样不是仰仗江铣?
郑瑛和江婉觉得她出身卑下,必然有所图谋,大夫人从未瞧得起她,至于戴娘子——自那句“士庶不婚”之后,她总算是明白戴娘子每每面对她是为何那样恐惧。那根本不是恐惧,而是厌恶,是像在米缸里发现了一直老鼠那样的恶心。
孟柔曾经因为她们的看法十分痛苦,可当这样的偏见发生在江铣身上,她在短暂的愤怒之后,却只觉得无力。
因为事实如此。
他们就是天壤之别,何氏和孟壮确实向他要了东西,她的所有吃穿,也都是从江铣处得来。
她连愤怒都显得没有底气。
可是她当初嫁给他,决定要做他妻子时,他尚不是什么江铣。
他只是江五。
孟柔低头往回走,江铣便以为她屈服了,屈从了,她舍不得这些金银财物,她不走了,这原本正中他下怀,可江铣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空荡荡的。
他的目光跟随着孟柔,看见她解下手镯和璎珞,脱去发簪和锦衣,换上了包袱里,她穿上京城的那身素衣。
她不要他的东西。
妆匣里满是华贵的首饰,一根木簪在里头显得格格不入,孟柔捡起来绾好发髻。
“这个不值什么钱,算我向你买的。”
包袱里还有些从安宁县上带来的钱,有些是江五以前的俸禄,也有些是她挣来的,她全倒进妆匣里头,里头还剩两身衣裳,都是她上京时带着的。
江铣生硬道:“那你母亲和弟弟呢?”
孟柔想了想,仰起头,冲他粲然一笑:“就当是我伺候五郎一场,您给的赏钱吧。”
江铣呼吸一滞。
“若是您觉得价码太高了,太贵了,便将宅院和差使都收回吧。”孟柔原样系好包袱,“阿壮已经成人,阿娘同他能上长安来,自然也有办法回安宁县。”
他们同江铣已经再没有关系,确实不应当再受他的照拂。
“我们两清了。”
孟柔背好包袱往外走,这回江铣没再拦她,只是僵直地看着敞开口、满是铜子的妆匣。
但孟柔还是回头了,她看着江铣的侧影。
是最后一眼了。
即便他这样欺负她,她还是没办法恨他。
她不信这么多年他对她没有一点真心。
只是他还有其他更重要、更看重的东西,那点真心,也就不值一提了。
“你要……多保重。”
没听到回答,孟柔多少有点失落,紧一紧包袱跨出房门。
侍女们仍然站在外头,见孟柔身着单衣挎着包袱走出来,俱是面露惊诧,看见孟柔真要走出院外,傲霜忍不住道:“孟娘子,外头这样冷,你……”
房内传出江铣的声音:“让她走!”
傲霜只得噤声。
孟柔想,自己果然想得没错,在这院里,只有江铣才是主人,她们都得听他的。
这里从来不是她的家,她也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
孟柔头也没回,转身出了影壁。
……
子夜时分,原本静悄悄的江府突然吵嚷起来,郑瑛惊醒时,看见窗外明晃晃的,到处都是火光。
“嬷嬷,嬷嬷。”她趿拉着鞋子下地,“外头出了什么事,是走水了?”
嬷嬷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郑瑛穿得单薄,连忙取了件皮毛给她裹在身上,扶着女主人往外走。
门外火光冲天,烟气腾腾,有丫鬟高声骂道:“你们这些脏男人是猪油蒙了心了,擅闯后院不说,还敢闯院搜人?若让我们二郎知道了,你们这些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掉脑袋!”
“石榴,”郑瑛叫住丫鬟,“这是怎么了?”
石榴连忙回身拦住她:“娘子,不可再往前了,外头都是些小厮。”
郑瑛皱眉:“小厮怎么会进内院?”
石榴咬了咬唇,附耳同她说了些话,气得郑瑛险些晕过去。
“放肆!五郎于我有叔嫂之分,他的人丢了,怎么敢搜到我院里!”便让丫鬟传话,“父亲母亲尚在,二郎尚在,这家里还轮不到他撒野!”
松烟站在门外满脸为难,他一个下人,既不敢真闯进去,也不敢违抗江铣命令就这么走了,只得拱手道:“二少夫人得罪了,五郎正在别处亲自找。”
石榴怒道:“那你们还不快滚!”
松烟拱着手,深深把头埋在胳膊里:“等找到人了,奴等立刻滚,立刻滚。”
话虽如此,但脚下却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不仅如此,院子四周的口岸都有人守着,全都是男人,打着火把站在显眼处,倒也不像有什么歪心思,只是不肯放人进出。
深更半夜,满院的女眷谁也不敢真同他们掰扯,偏生江谦也不在家,竟然拿这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郑瑛气得头昏脑涨,嬷嬷连忙指派丫鬟们把人扶进去,悄声问石榴:“他们究竟是要拿谁?这样声势浩大,莫不是那院里进贼了?”
是不是贼,石榴也说不好:“说是孟娘子不见了,他们正满府里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