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屋内,雁随拉了椅子坐下,李绪也跟着坐下。
“殿下见过吗?”雁随指了指周围的刺客尸体。
“来平关的前六年常见,近些年见得少了。”
空气中是刺鼻的血腥味,雁随耸了耸鼻子,略带嫌弃地开口:“苍平怎么这么慢?”
李绪不动八方:“许是找不到苍流。”
“这有些煞风景,要不去院里吧。”雁随说着便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李绪则是跟在她的身后。
“当真是大不敬,在寺庙里见血。”院中月正圆,雁随抬头望向月亮,银辉月色洒在她的脸上,李绪看到了她如泉般清澈的双眼。
“若是大不敬,那便是我先大不敬的,毕竟是我惹的麻烦。”李绪收回眼神。
“殿下说来平关的前六年常见,如今怎么少见了。”
“我刚来平关时不过十岁,光是在路上就走了三四个月,从夏末走到深冬。越往北走,越觉得天冷,我父亲母亲都过不太惯,何况是我。”李绪的语气很平静,“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这一路的刺杀不断。折了一半的人才到的平关,在平关的前五年又折了大半,直到——”
“直到老王爷过世。”雁随接话,她的声音有些低。
“我父亲走后,又遇着两次,幸而苍平的武功的不错,再等到我母亲过世,许是觉得我不成气候,又或者是觉得斩草除不尽根,这些年消停了许多。”
“那殿下长到这么大可真是不容易。”雁随抱着残星,靠在院中柱边。
“所以我说——”李绪定定地看着雁随,“我需要叶姨保我一条命。”
“而你知晓,我师父绝不愿意离开临山、离开平关。”雁随眼神如泉水清泠,微微抬起眼皮看向李绪,忽地眼睛一弯,笑了起来,“所以你算计师父、算计我。不愧是襄王殿下,不愧是李绪李存之,当真是足智多谋。”
李绪不动声色,拂了拂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开口道:“叶姨说过,你是她在来平关路上捡到的小姑娘。”
雁随笑意不减:“师父捡到我时,我饿得吃了四个馒头。”
“我饿极时也是吃过三大碗饭,那顿饭当是最好吃的一顿了。”李绪回道。
“说来都这么久了,苍平怎么还没回来。”
院外,苍平同苍流青河看见门开时就立刻闪开,找了个能约莫看见院内的地方杵着。
苍平耳力好,隐约间能听见一点模糊的声音,又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看了看正奋力竖起耳朵偷听的苍流和青河,斟酌着小声开口:“那个,是不是该进去了?”
苍流和青河只恨自己没长个顺风耳,听到苍平开口后面面相觑:“那我们?”
只听得院内响起李绪的声音:“苍平。”
随即他们相互看了看,灰溜溜地回到了院内。
“主子。”三人开口行礼。
李绪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们要等到天亮时才回来。”
苍平三人皆埋着头,不作回应。
“好了,我困了,剩下的你们收拾吧,我先回去睡了。”雁随打着哈欠,抱着残星拉开隔壁的房门,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李绪古井无波般的一双眼,看向苍平三人:“我今日同你们睡一个屋。”
苍流结结巴巴开口:“主子,咱都许多年没同您睡一个屋了。”
李绪垂下眼,转身向临间厢房走去:“正好,是时候替你们重温下少年时光了。”
苍流叫苦不迭,天知道他睡觉时爱打呼,同苍平他们睡一个屋时还好,苍平不怎么要求睡眠环境,青河倒头就睡,青野则是昼伏夜出。
他十几岁时同李绪巡营,来不及回府时就在军营内搭个帐篷勉强睡觉,李绪不讲究,同他们一起睡了。
但半夜李绪跪坐在他的枕头前,把他吓得不轻。
“主……主子?”苍流起身,颤抖着开口。
“你睡觉姿势不对,容易打呼,更容易呼吸困难。”小李绪认认真真地说道。
彼时的李绪还是世子殿下,老襄王让他们几个跟着,只听令于李绪。
苍流试探着开口:“那主子觉得应该怎么改。”
李绪随即平躺下,手放在胸前,说道:“同我这般。”
苍流是个睡觉四仰八叉的,他立刻倒下平躺着:“多谢主子,奴才这就改。”
“不用自称奴才,就用‘我’。”十一岁的李绪刚来平关,脸上婴儿肥未完全褪去,略带一些稚气。
“是。”苍流是平关军遗孤,被老襄王挑中没多久,觉得比不过自幼跟在李绪身边的苍平和青河,面对李绪难免有些忐忑。
李绪说完便闭上眼,苍流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起床时,苍流发现自己还是四仰八叉的。
他掀开帐篷的帘子,发现李绪正在门口养神,眼下挂着乌黑的眼圈。
李绪抬眸见到苍流时什么都没说,苍平见到他时立即把他拉到小角落里,同他说话。
“你昨晚吵了一夜,殿下一晚上没睡。”
苍流挠挠头,脸上写满了尴尬:“殿下怎么不叫醒我?”
苍平是个老实人,他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们本来是打算叫的,但是殿下说他已经喊过你一次了,你打呼呓语也不是一时能纠过来的,说是回去后找个医师再看看。”
苍流知道自己睡觉的习惯不好,但没想到一趟巡营惊动了襄王府的医师。
医师给他左把脉右把脉,最后顶着小世子殿下的疑问,斟酌着开口说道:“世子殿下,这位小郎君身子无大恙,只是习惯差了些,需加以休整,便无大碍。”
说着便同苍流细细叮嘱了些许注意事项。
自此之后苍流每天晨起时要额外加练一个时辰锻炼吐息,喝了数月苦药,也不许沾酒,时常被青河调侃是成了小医工。
十余年过去了,呓语的毛病治好了,睡觉打鼾的习惯却怎么也根治不了,时有时无的也就过去了。
早些年李绪问起,苍流含含糊糊糊弄过去,他自己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如今李绪忽然要同他们睡一屋,他想起有些紧张。
“主子!”苍流连忙拦住,“属下的屋子有些杂乱,要不……”
李绪回过头,看向他:“怎么,我屋里就不乱了?”
“……”相顾无言,李绪已然踏进了房间,而苍平和青河正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苍流,眼神中尽是“你完了”。
对比李绪那边的如临大敌,雁随洗漱后则是在床上躺下。
李绪承认他的算计让她感觉到有些冒犯,可她也算计了李绪。
她知道李绪回京的事情是板上钉钉,师父也不会轻易离开平关,因此在师父开口时略微拿乔装作有些犹豫,为的是李绪那一丁点的惭愧,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或许能派上用场。
雁随不敢断言李绪的七窍玲珑心是否真的知道什么,毕竟他是一个会伪装的人。
正如李绪明明知道她会偷偷溜出关外,但仍然面上不动八方,借她的眼睛眺望。
被条一卷,雁随懒得再想,闭眼入睡。
另一边,李绪进了房间,洗漱后直接盖被睡下,留下青河和苍平大眼瞪小眼决定谁睡哪边,苍流则是苦哈哈地去隔壁清理残局。
***
平关城内,张岭在刺史府院内伫立,看着手中的玉牌,久久沉思。
今晨,雁随快马而来,敲开了张岭的家门。彼时张岭正在焦急等待青野送来的万民书,见到是雁随时他还愣了一下。
雁随将玉佩甩到他怀中,说了句:“城北张家铺子,四日之后取簪。”便急匆匆上了马。
他还未来得及端详,又听仆从上报,青野到了后门,于是即刻赶往后门取回万民书盖了官印。
待到将万民书交给李绪,送走襄王车驾,才回府歇息片刻。
张岭从怀中取出玉牌,便一直看着,是叶岚的玉佩。
叶岚不喜饰品不爱红妆,唯一贴身的是一块玉佩,不同于如今时兴的花鸟鱼纹,雕的是山上松。
这枚玉佩他也许多年没有见过,如今再见,倒是少了些温润之气。
雁随告诉他的“城北张家铺子,四日之后取簪”,让他想起许多年前曾立下的一个承诺。
彼时张岭刚中举不久,便赶上了进士考试,他同临县的几个举子在入京路上,打着举人名号好不风光,路过一家村庄时碰到一家农户鞭笞女儿。
大祁官员对于斥责儿女之事持的是充耳不闻的套路,只是那个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倒他的马车前,求求青天大人救救她。
张岭欲起身,本想着管一管,可是同行的举子拦住了他。
“她的父母生养她,如今她也该尽一尽孝道。你今日救了她,不代表她明日能好过。更何况,”那个举子瞥了眼张岭被新衣遮住的破袖口,嗤笑一声,“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口袋,”
张岭在马车内攥紧了手,忽地放开:“是我思虑不周。”说完便坐了回去。
同行的举子正准备让马夫打发那个小丫头,又听见窗外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小姑娘我买了。”
“你买什么买!”张岭掀开帘子一角,看到一个小娘子穿着天青色绣竹交领襦衫,只梳一个马尾,插着一支小巧的梅花玉簪,她面对着的妇人正气势汹汹的冲上来。
“怎么,许你卖不许我买?”她语气嘲弄,“卖给谁不是卖?”
“卖给你可以,”旁边的男人拦住了正要开口的妇人,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娘子,“不过得二十两银子。”
张岭心里惊了一下,二十两银子够得上一家农户十来年的嚼用,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却听见那个小娘子开口道:“好,不过我今日没带足。”
“没带钱你在这充什么掌柜的!”那个妇人正准备上前推搡,又见她从头上拔了玉簪:“这支玉簪,少说值三十两银子,换你家你女儿。”
妇人瞬间双眼放光,回过头看向她身边的男人:“当家的?”
男人接过玉簪仔细端详了一番,开口道:“成。”
“不过得签个文书,她——”她指了指跪在马车前的小姑娘,“同你们再无瓜葛。”
“成,多谢这位娘子收留小女了。”男人看起来不是只干活的庄稼户,反而有些咬文嚼字。
紧接着张岭的马车壁被敲响,传来那位小娘子的声音:“也请举人老爷赏个纸笔,做个见证。”
张岭没等身边的同伴发声,便立刻从车内掏出了纸笔递给她。
没多会的功夫,马车壁再次被敲响,是一只素白的手略带些薄茧递来了文书。
“一式三份,还请举人老爷签个字。”
张岭顺着看下去,文书下已经签上了“王仲耕”和“叶岚”两个名字,他则是郑重地签下了“张岭”二字后,又掀开帘子递给了叶小娘子。
“多谢。”叶小娘子道了声谢以后便同王仲耕交涉去了。
张岭放下帘子,同车的举子已经不耐烦了,催促着马车赶紧走。
张岭还有些愣神,同车的举子张奎冷哼了一声:“那个小娘子可不是好招惹的,腰间可别了软剑。”
同是姓张,张奎是隔壁县县令的亲子,不似张岭六艺只学透了书,礼和数还算勉强,乐、射、御只通了些皮毛,张奎的“礼、乐、射、御、书、数”都学的不少,一眼便能认出叶岚腰间的软剑不菲。
“我猜她们许是一伙的,专门骗你这种进京的举子。”张奎继续说道。
张岭面上没有反驳,他心里觉得不像,叶岚的字不似他为了科举练了一手方正浑厚的颜体,而是飘逸洒脱,自有一股气节。
待到黄昏车行至客栈时,张岭一行又碰上了叶岚,她正带着那个抹眼泪的小丫头入住。
路过时,张岭微微俯身点头行礼,叶岚虽有些不解却也点头示意。
晚间张岭有些饿,想下楼去找些吃食,却正巧撞见叶岚也在找店家问有无宵夜。
店小二摆摆手:“客官,咱这客栈偏僻人手少,您要不自己去后厨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或许还有些剩的面条馒头。”说完便指了指后厨的方向。
叶岚张了张嘴又闭上,道了声谢。
张岭赶忙追上她:“叶小娘子。”
叶岚疑惑地回头:“你……是?”
“鄙人张岭字平川,白天正是我做的见证,文书上有你的名,我猜了猜你的名字。”张岭拱了拱手。
“张大人。”叶岚回礼。
“不敢,在下如今不过举子之身,尚不敢称大人。”张岭有些羞赧,“叶小娘子唤我张郎君便是。”
“张郎君,您是有什么疑虑吗?”叶岚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
张岭斟酌后说道:“叶小娘子豪气,为素昧平生的小姑娘一掷千金。”
叶岚听后倒是笑了起来:“也不算素昧平生,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远远地看了她三天,不过三天里都没有一驾马车愿意带她离开。今天是最后一天,她如果再卖不掉自己,她就要被她的秀才老爹卖给隔壁六十来岁的举人老爷当妾。”
张岭并未即刻回答,而是斟酌了番准备开口,又被叶岚制止。
“张郎君不必多言,举子进京本就为了赶考,有些事确实不是你们可以管的。这是他父亲的算计,何况他又怎知我没算计他呢。”叶岚颇为放松,“若张郎君觉得惭愧,我瞧着张郎君也是往后厨去,不若劳请张郎君下一碗面当作歉意。”
见张岭未回答,叶岚又调侃他:“怎么,张郎君也要用君子远庖厨的歪理了吗?”
“叶小娘子言重了,君子远庖厨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孟子教的是仁而非表。”说着便到了后厨,张岭飞快地撸起袖子,下了两碗面条。
叶岚则是倚在门窗上看着,张岭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做好了。
“叶小娘子。”张岭将面条端给了她。
“多谢。”叶岚接过后转身,张岭又叫住了她。
“那枚簪子,某有机会定会还你。”张岭声音中略带一些紧张。
叶岚回头笑了笑:“好。”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欠下叶岚的那枚簪子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的眼前。
岁岁年年人不同,而叶岚如今对他,依旧是爱笑着,只是那份笑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作者有话要说:现阶段:李绪算计雁随让她知道他在算计她,雁随算计李绪但假装自己没有算计他。
张岭,全场唯一老实人。曾经的张岭——好险,差点被算计;现在的张岭——求你,快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