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鸟蛋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早膳之后,高如松和夏思槐两人已在外等候。佛骨舍利失踪,两人这一夜都睡得并不安稳。
李璧月昨夜推敲所得线索,心中已有成算。
昨日那操控傀儡之人借了林家的海船,多半便是派出杀手,杀了整个扶桑使团的幕后主使。他也许是心向着武宗太子的人,又或者是道宗的人。杀了东瀛使团,破坏法华寺的开光典礼,便是要让昙摩寺在天下人面前大失颜面。
可从他话中,他应该并未拿到舍利,舍利的下落还是在杀了滕原野的那个东瀛女子身上。
她吩咐道:“你们这两日可派人可在海陵县附近打探有没有最近出现的陌生女子,我稍后会去见方县令一次,让他派人协助你们。那东瀛女子渡海而来,很可能对中原并不熟悉,难免露出行藏。”
高如松夏思槐应声道:“是。”
清晨。城隍庙。
裴小柯一早便醒了。
他昨夜几乎一夜没有睡着。昨日下午,他去买酒酿圆子的当口,便听到海陵城内几乎人人都在讨论佛骨舍利失踪之事。
佛骨舍利,昙摩寺高僧传灯大师最后的遗骨。
扶桑使团不远万里,派遣上百人的使团,便是为了将之送回大唐,作为两国友谊的见证。圣人派遣承剑府府主李璧月亲自到海陵迎佛骨舍利入长安。
李府主是谁,那可是名震天下的大唐第一剑啊。这半年以来,裴小柯跟着玉无瑑游历四方,可没少听说这位李府主的事迹。以女子之身,年纪轻轻就执掌承剑府,一柄棠溪剑无人可挡。简直就是裴小柯心中的偶像啊!
可是佛骨舍利还没有上岸,竟然失踪了。
这些事情,落在年方十二岁的少年心里,激起澎湃的热血。要知道,这些大事从前都只能从戏台上或者话本子里才能听到,可是他现在竟然能亲身参与其中,这是多么幸运啊。
他知道之后,恨不得立马就催玉无瑑赶紧去找佛骨舍利,可他那师父只有懒洋洋的一句:“今日晚了,我们明天再去。”
此时一宿过去,他看着身边仍然在呼呼大睡的玉无瑑,他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心。
他简直怀疑这骗子师父昨日又在说谎,李府主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委托这个骗子去找什么佛骨舍利呢?
还花费了十两纹银——
他为李府主不值!
不,李府主的钱决不能白花。
裴小柯将嘴唇凑到玉无瑑的耳边,大喊道:“师父,该起床干活啦……”
玉无瑑被这一声震天霹雳吼震得头皮发麻,瞬间从地铺上跳了起来。还没回过神,便见裴小柯站在榻前:“师父,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江湖上的规矩你懂不懂啊……”
……
于是,在海陵城门刚刚开的时候,被迫早起的玉无瑑便带着小徒弟出了城门。
裴小柯一路很是兴奋,他跟着玉无瑑已有一年。这便宜师父虽然算卦不准,找东西确实挺有一手。
不多时,师徒两人便到了一处树林。玉无瑑停下脚步:“到了。”
裴小柯四处张望,除了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四野一个人也没有。
“哪儿呢?”
“在那儿呢。”玉无瑑打了个哈欠,指了指高处的大槐树树梢,鸟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裴小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那不是一个鸟窝吗?”
玉无瑑笑着说道:“徒儿,你师父我昨夜占了一卦,卦象上说那佛骨舍利就是藏在这棵大槐树上的鸟巢上……”
裴小柯张大嘴巴:“算卦?师父,你知不知道你算的卦十卦九不准啊?佛骨舍利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在鸟窝里面呢?”裴小柯十分无语,师父忽悠别人就算了,怎么能连自己也骗呢?
玉无瑑托着下巴:“十卦九不准,那不还有一卦是准的吗?说不定这一次就是准的呢?”
裴小柯含泪控诉道:“师父,你说这话不会心虚吗?”
玉无瑑很配合地心虚地低头:“可来都来了,说不定佛骨舍利真的在那鸟巢里面呢?徒儿你身子轻,就爬树先上去看看……”
裴小柯:“不去。”
玉无瑑:“下午给你买糖葫芦。”
裴小柯:“不去。”
玉无瑑一咬牙:“要是佛骨舍利真的在鸟巢里,师父管你一个月的糖葫芦。”
……
裴小柯费劲九牛二虎之一爬到树梢,看到鸟巢里白花花的鸟蛋,感觉自己像个大怨种。
佛骨舍利在鸟巢里,师父管一个月的糖葫芦。
可鸟巢里没有佛骨舍利,他纯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是怎么会相信那个无良骗子的?
玉无瑑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徒儿,看到窝里的鸟蛋了吗?有几个蛋?”
小柯有气无力:“四个。可是里面没有佛骨舍利。”
“怎么会没有呢?卦象显示明明就是这里。”玉无瑑装模作样嘀咕了几句,又道:“徒儿,你从鸟窝里掏一个鸟蛋出来。”
“掏鸟蛋做什么?”
玉无瑑煞有介事道:“山人自有妙计,徒儿你照着我的吩咐便是。”
……
裴小柯从树上下来,将那颗鸟蛋递给玉无瑑。
玉无瑑接过去,掂了掂,笑得一脸灿烂:“我就说佛骨舍利就在鸟窝里面吧,东西得手,回去师父就给你买糖葫芦……”
裴小柯觉得不是他瞎了就是自己瞎了:“师父,这明明就是鸟蛋。”
玉无瑑道:“谁说佛骨舍利就不能是鸟蛋了。它现在不是,一会就是了。”
裴小柯觉得玉无瑑简直是胡扯,鸟蛋就是鸟蛋,怎么可能变成佛骨舍利呢?
可是半天之后,他觉得自己真的瞎了。玉无瑑从市场上买了颜料、笔、刻刀和砂纸,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一个人在房间里忙活了半天,等裴小柯再见到那枚鸟蛋的时候,那鸟蛋已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它被玉无瑑托在掌心。
原先暗黄色的蛋壳已经变成玉白色,光薄透亮,上面隐隐有几道金色的暗纹,神光流转,清圣无比。
裴小柯看呆了。
玉无瑑拿出下午买的沉香木盒,将“佛骨舍利”放在底座之上。沉香木质地醇厚,幽香宜人,“佛骨舍利”放在其中,就如同金鞍配玉马,相得益彰。
玉无瑑满意地盖上盒盖道:“看起来应该是差不多了,糊弄人应该是够了。徒儿,师父今晚有事,徒儿你就好好在这客栈里住一晚,师父明早回来。”
他就要出门,裴小柯连忙拽住他的衣角:“师父,你丧心病狂了吧,你就打算拿这个鸟蛋向李府主交差吗?”他总算明白,玉无瑑为啥早上带他去掏鸟蛋,原来一早他就想好了要用鸟蛋来以假乱真。
也对,这才像是这个江湖骗子能干出来的事。
想到李府主花了十两银子,就得到一个破鸟蛋,裴小柯悲从心来,觉得某人简直良心被狗啃了。
下一秒,头上又被敲了一个爆栗,玉无瑑呲牙道:“李府主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少说也有我一半的机灵,怎么可能被一个鸟蛋糊弄。”他夸李璧月的同时,把自己也夸了一遍,颇有些洋洋自得地道:“我当然是去糊弄那些不太机灵的人。”
裴小柯松了一口气:“不太机灵的人,是谁?”
玉无瑑摊手:“还不知道。但是自佛骨舍利的消息问世以来,海陵县的暗潮底下不知潜藏着多少势力。真舍利是被谁拿走谁也不知道,但有了这假舍利搅动海陵这一摊浑水,说不定水面之下的真舍利就露出来了呢?今晚说不定好大一场热闹——”
裴小柯瞪大眼睛:“热闹?我也要去……”
玉无瑑:“去什么去,小孩子家,早点睡觉。”
***
海陵县衙。
花厅之内,两人相对而坐。
一者,承剑府主李璧月。一者,海陵县令方文焕。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并不算上炎热,但方文焕官服内里的夹衫已被汗水染湿。
李璧月来的时候正是上午,请方文焕派出人手调查这一两日城中出现的陌生女子。佛骨舍利在海陵地界失踪,虽负责查案的是承剑府,但李府主若是需要地方帮忙,方文焕是不敢不配合的。当下,他就将县衙所有的衙役,捕快,差役都派了出去。又发了通告文书,遣附近村镇里正帮忙留意。
李府主站在府衙,看着方文焕忙忙碌碌了一上午,到中午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方文焕自然是不敢赶人的,只好请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家常便饭宴请李府主。
饭后,李府主仍不提告辞的事。方文焕又将人请入花厅奉茶,亲自作陪叙话。可自进了花厅,茶壶的水都已换过六次,方文焕的嘴巴就没有停下来过。
李府主从海陵县每年收成、纳税、人丁、徭役,到地方上多少村镇,多少豪族,多少巨富,多少寺观,多少僧尼道士,一年多少盗匪,多少悬案等等事无巨细,都问了一个遍。有些方文焕不清楚或不记得,她也不着急催促,让他去调取文书或资料再回答,只有一条,所有信息都务必准确详实。
方文焕心中咯噔,扶桑使团在海陵近海出事,朝廷若是追责,他肯定难辞其咎。李璧月作为天子特使,莫不是考察他的政绩,向朝廷奏报。
这可是干系他头上乌纱帽的事,他不敢轻忽,一一详尽作答。所幸,李府主虽面色清冷,但听他汇报之时,大多数只是颔首以应,并无指摘之意,方文焕便慢慢放下心来。
末了,李府主方才淡淡道:“方知县为官勤勉善政,治理有方。本府回京之后必如实向圣人奏报。”
方知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头上的乌纱多半是保住了。
“哪里,哪里,这都是圣人教化,百姓威服……”方文焕尚未说完,便听李璧月话锋一转:“但是,按方知县所言,海陵地界民风淳朴,既无大盗山匪,也无未结悬案,四处清平。那么,前夜劫了林家大船,杀了扶桑使团的海盗是哪里来的?”
方文焕手中一个哆嗦,手中茶盏差点失手坠于地上,连声道:“李府主明鉴,下官昨日也听说了林家海船被劫的事,但下官着实不知这伙劫船的海盗是从何而来。海陵海上有海市商会维护海上治安,这片海域通航商船颇多,自下官到海陵就任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有海盗。”
李璧月若有所思:“海市商会?”
方文焕道:“海陵外海如同凹月,是南北洋流汇聚之处,也是天然的良港,因此四海商客在此聚集。海市商会就是他们自发建成互帮互助,维护海上商路的组织。这些商会的成员虽然不一定都是唐人,他们每年都向朝廷缴纳不少的赋税,在海陵行事也愿意遵守大唐的律法,因此官府也不大管他们。”
忽地他想起什么:“对了,海市商会一年一度的海市拍卖会就在今晚举行。今日一早我还收到他们送来的请柬,李府主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去看看。”
李璧月:“拍卖会?”
方文焕道:“这些海商通行海上诸国,也会带回来自各国的异宝和海上寻得的奇货。譬如只有海上才有的龙涎香、珊瑚、玳瑁、鲛珠,还有波斯的精美地毯、狮子国的精美宝石等等,海市拍卖会便是他们互通有无的场所,也时常会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宝物出现,价格也多半不菲。他们每年拍卖会都会给我发一份请柬,以示愿意接受官府监管。”
李璧月心念一动,这些海商通行海上,说不定有人曾在海上碰到过那艘扶桑遣唐使团,知道船上女子的信息。
更有甚者,拍卖会上会出现佛骨舍利的信息。那扶桑女子得了佛骨舍利,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多半会转手出卖,海市拍卖会无疑是最合适的交易场合。而这海市的拍卖会大多是异国客商,若是佛骨舍利真的在这还是拍卖会上流出,只怕再难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