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孟获以为自己死了 第一节

到南边去……到南边去。诸葛亮再次梦到云雾缭绕的南中。梦到花藤像女人的长发般倒垂下来,白芷结在薤根上,苤荔花连着蕙草,木兰上凝着透亮的水珠,手一碰,就琉璃一般碎去。他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里,就像踩着某种动物温热、起伏的身体。汗水无声滴落,从密林深处,传来“罗罗、罗罗”的啸声。诸葛亮循声穿行,恐惧里夹杂着渴望。“罗罗、罗罗……”南中究竟多大,没一个人知晓;烟瘴、毒花、野兽、蛊惑,那里藏了多少秘密,也没一个人明白。近来,诸葛亮一直在讨论是否该亲率大军、平定叛乱,以王连为首的官员们坚持不愿他涉险:按王连的说法,万一丞相有个好歹,国家不知将陷入怎样的危机;但他自己清楚,若不能安定南边,就根本谈不上“开拓”。“我想去那里。”无论醒着还是梦里,这个愿望都强烈到无法回避。“若能征服南中,就一定无往不胜!”或许,在更深的心里,诸葛亮暗暗赌了赌。他越过层层瘴气,腰挂章武剑,一步步走下去。再近一些、再近些就到了——一个声音在说:“罗罗、罗罗……”

“呼……呼!”是谁在吹气?

诸葛亮霍然睁眼,鼻子前贴着一张女性的脸!

“唉!”他无奈地一推她,擦擦额上的汗,“吓人一跳。”

“爹,”黑盈盈里,果抱住诸葛亮胳膊,“我有事求您。”

“说。”

“先答应了我才说。”

“说说看?”

“不!先答应!”果翘起嘴。

一个小孩子,闹也闹不到哪去。诸葛亮很快放弃了坚持,笑着拍拍女儿的背:“行、行……说吧。”

“我想嫁啦!”果小声说。

诸葛亮吃了一惊:原来女儿一眨眼就大了。

“嫁人?那该问你娘。”再看女儿神色,诸葛亮明白了大半,“好、好……看上人了?”

果点点头。

“府里的?”

“不,宫里的。”她咬着指甲说,“现在在外头。”

宫里?诸葛亮哑然失笑。宫里能有谁?皇帝刘禅,不是好几年前就被果拒绝了吗?他含笑望着女儿,等她道出名姓。

“文伟。”果说。

“文……”诸葛亮将第二个字吞下去,多问了声,“谁?”

“费祎!”果冲着父亲耳朵高叫。

“换一个吧?”诸葛亮一脸苦笑,“文伟太粗率了,何况……”

“我知道他家里有妻有子。”果撇撇嘴。

“知道还说?”

“知道才找爹嘛,”果腻在他怀里,“爹给我做主。”

“做不了。”诸葛亮叹道。

果笑着拉拉他胡须:“不管!爹、爹……不然我不理你啦。”

“不至于吧?”

“就不理!”

没及诸葛亮回话,果跳下榻,“咯咯”笑着跑远了。

一个心血来潮的孩子。诸葛亮想,好在费祎去了江东,等他回来时,果也该忘记这事了。不过是该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他默默数点了一遍合龄的青年。“……糜威还行。”诸葛亮拖着鞋下了床,想去找舜英聊聊:国事繁重,舜英夜里警醒,为怕打搅她,夫妻分房而居已有月余;今夜,他确实想去看看妻子,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又照例走到了正厅门外!只见一灯如豆,勾勒出两个人影,一个是相府值夜的王连,正一面咳嗽,一面批点案卷;另一个看着眼熟,却难以立即说出姓名。

“赵先生,请占一卦,看看丞相会否亲征呢?”王连说。

赵直?!诸葛亮心里一跳,落下了推门的手掌。

“王大人,怎么不算算自己?我看你气色不佳,恐有性命之忧。”这正是赵直轻飘飘的声音。

“不必。我能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开恩。”王连道,“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吧……拖不过哇。府里少我一人,倒无足轻重。咳咳,只南征一事……唉!南边太苦了,不瞒你说,我这病就是在那里落下的!”王连又是一阵剧咳,勉强说下去,“我今还在,能拦拦丞相;哪天我撒手去了,他……”

忽然他停了口,看到眼前多了条影子。

“丞……”

诸葛亮一把捉住王连手腕,是个搭脉的架势。

“为什么不早说?”

“我……”

“别说话。”诸葛亮又说。

赵直看着诸葛亮为王连诊脉,冷冷一笑,倾身挑亮灯芯道:“岂独王连?”

“嗯?”

“张裔、蒋琬、费祎、杨颙……只怕没人能活过五十。”赵直嗤道,“我听说,诸葛亮扬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跟着您的,一个个也……”

“赵直!”王连斥道。

“说了别说话。”诸葛亮仍很平静,按住王连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道,“脉相太虚了。睡睡去,再不可熬夜。”他推推王连的背,指着一旁厢房说,“我会叫醒你,假若有一定要烦劳你的事。”

“丞相……”

“去吧。只有一件事,记得明日尽早颁下公文。”

王连拱手等着。

赵直袖手旁观,不置一词。

诸葛亮坐到几后,拈起翰墨道:“十日后,我亲率三万人出征。”

“出征?”王连急了,刚想劝阻,诸葛亮摆摆手,不可更易地说:“既然要去,索性亲自去。文仪,”他抬头看住王连,“你果真担心我安危,就好好在府里等亮凯旋,我是说……活着,等亮收获整个南中,聚拢散乱的人心,带回玉帛之好,”诸葛亮瞥了赵直一眼,又说,“也带回朱褒、雍闿的人头。”

“无法劝说您了吗?”王连仍不死心。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不迁延了,亮希望能令文仪看到。”

很久以前就知道,有些事是必须做的,无论危机重重、或者前途难测,都不可停歇。二十七岁时,是否真打算帮刘备建国后,便隐归山林呢?那心思,就像飞鸟过后,天空不余一丝痕迹,令人难以琢磨;现在,复兴的国家就在他手心,像第一滴露水一般美丽,也一样脆弱。诸葛亮的一个大缺点,是常将国家想得太过娇贵,爱情——若将他之于蜀汉的情感说成“爱情”的话,真使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虽然也使他高瞻远瞩、无人能及。

“下令赵直随军。”诸葛亮又说。

赵直一震!“我不去。”他说。

诸葛亮轻蔑地笑了:“我没有问你。”他手指叩击几面,重复道:“令赵直随军,他不肯去,就装入囚车里拖着走;他若自杀,就把尸体带去。”

非但赵直呆了,就连王连也怔怔的说不上话。

“为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赵直才问。

“我原本不必给你理由,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诸葛亮整理着竹简,回答说,“我要你看看我的梦,看看目前的南中。朱褒谋反,虽不能由你负责,但你难辞其咎。赵直,”他微微笑道,“孤罪孽沉重,你呢?”

“我与你不同。”这话在赵直口里转来转去,终是没说出来。

一把金斧钺。

一柄曲盖。

用羽毛装饰的前后彩车各一部。

鼓吹乐一部。

虎贲军六十人。

“接旨吧,丞相。”马谡奉命将皇帝厚赐交到诸葛亮手里,他张望着蔓延浩荡的军队,拱手又说,“请多保重。”

“幼常也一样。”诸葛亮登上车乘,低头笑道,“不必远送了。”

“送送吧……再送一程。”马谡坚持。

“真想陪着丞相,哪怕像赵直一样。”马谡又说,目光扫过一旁被囚的赵直:赵直原以为诸葛亮说说罢了,没料在他第三次拒绝随军时,就被糜威用一根绳子捆了,直接塞入囚车。感觉到马谡游移的眼神,占梦者嗤笑道:“会的!哈哈,马大人一定比直更风光。”

马谡狠狠瞪了赵直一眼。

车毂辚辚,惊起乡间栖息的鸟雀;征马萧萧,踏碎路旁摇曳的春花。日光渐渐收敛,暮色接踵而来,夕阳将前程渲染成一片绚烂。紫色云霞浮动,恍若将南中丛林搬至天空,令诸葛亮一抬头就能看到它的变幻莫测、诡异多端。三万军卒,行进时像滚动着沉重的海浪;停止时又像子夜的树林一般鸦雀无声。诸葛亮笑了笑,显然他对这支军队很满意,这是国家最具战斗力的士卒,也是他多年来着意训练的。“气力抵过三个人,身体与马紧密得如胶似漆,手法与剑法快得像虻虫飞过,这是对虎骁军的要求。”想到这条教令,诸葛亮笑容更愉快了:目前军里直属虎骁军的有一万人,假若到五万,不,三万,就一定攻无不克!思忖时,只见马谡催马上前。

“幼常送了几十里了。”诸葛亮笑道。

“啊、啊……是。”马谡欲言又止。

“有话不妨直言。”

“啊?”马谡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拱手说:“是这样……南中险要偏远,久不臣服,就算今日平了叛乱,明日大军一退,他们还会反叛。待丞相北伐曹魏时,他们猜到国中空虚,定生二心。若用武力将这些人赶尽杀绝,一来非仁者所为;二来,也难以一战成功……”

“那怎么办?”诸葛亮问。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马谡一字字说,“愿丞相收服其心。”

“知道了。”

他淡淡的回答使马谡心凉。之所以跟着军队走了这许久,一面固然是要呈上良策,另一面,也希望给丞相留下深刻的印象。马良死后,马谡受到诸葛亮多方爱护,可兄长总像一道阴影,拦在他面前,让他怀疑自己受重视,乃是因了马良之故。“要证明……比季常更强。”马谡暗暗努力,今次这番陈辞,正是多日思量的“成就”!

“丞相,我……”

“幼常,”诸葛亮羽扇一拦,忽然说,“昔日在白帝城,先帝曾对亮提及你。”

“哦?”马谡捏紧了拳。

“先帝说幼常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诸葛亮看到马谡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身躯跟着一晃。

“人非圣贤。”他一把抓住马谡胳膊,手上略用了些力,微微笑道:“亮只望这句话,是先帝说错了。”

很想……成全你。盼望你脱颖而出、出类拔萃;盼望你建功立业、名标青史。国家多一个贤才,马家多一分声望,我也多些安慰,甚至马良——念及这名字,诸葛亮心生伤感,眼前再度浮起他温存的眉眼,宛如白璧——唉,就连马良,也得含笑了哇。手指从马谡臂上滑落,诸葛亮重将羽扇拥回胸前,笑着说:“好了,幼常请回吧。”

“那南征?”马谡想问明白丞相的态度。

“南抚夷越。”诸葛亮说。

马谡不会知道,这是二十七岁的诸葛亮“隆中对”时便提到的;他也没注意诸葛亮脸上忽然掠过孩子般的笑意。他关注的,是丞相赞誉、接纳了“他”的建议,一瞬间,马谡感觉这整整三万人都在自己手心里,他就是军队至高无上的统帅!多么愉悦、光荣与骄傲哟!鼓荡的豪气使马谡飘飘欲仙,他猛然掉转马头、一勒缰绳,骏马双蹄腾空,长鸣回荡!多好、多好啊……马谡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箭一般激射出去!到他想起该向丞相道几声珍重、拱几次手时,已望不清诸葛亮去远的车驾。反正很快就会凯旋!因了我马谡之计!因了我之计呀!他按住起伏的胸口,想:到丞相归来时,我必将得到更多的注目与荣耀。

捷报在诸葛亮未至越嶲时就传来了:由马忠率领的一万偏军给予了牂牁朱褒沉重的打击,令朱褒狼狈逃窜,奔入叛乱中心益州郡,雍闿与传说里一个叫孟获的叛首就在那里坐镇;原本驻扎在平夷县的庲降都督、交州刺史李恢在重创叛军游勇之后,屯兵槃江,只等诸葛亮一声令下,就要直捣敌穴。李恢还写了封信来,说三个月内,便可献上雍闿首级!

“三个月太久。”诸葛亮笑着将信笺放下。

“李将军已经很迅猛了。”信使说。

的确,朝廷放任了叛党三年!而今李恢许诺三个月内将之肃清,已可谓豪气干云。一旁,糜威担心地看看诸葛亮,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诸葛亮举起一根手指。

“一个月。”他说。

“这太难了。”糜威劝道。

“一个月内,我要雍闿首级,要高定来降。不,”诸葛亮轻摇羽扇,微笑道,“不必烦劳李将军。高定、雍闿,就由亮来应对。将此信送回槃江。”他递给信使一封短信:“五月望会师于泸。”

望,即十五月圆之日。掐指一算,只有不到五十天。“就算只去益州擒雍闿,也来不及。”糜威提醒,“往返就要一月余。何况,除卑水外,高定还在旄牛、定筰一一设防,即便今日就攻克卑水,行至定筰也得十多日……”愁眉紧锁的糜威一眼看到诸葛亮神色,忽然住了口、怔住了。

这个羽扇纶巾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认真的、诚实到傻气的孩子。诸葛亮眼里透着宽容与揶揄,假若糜威不停,他会一直听他说下去,尽管很显然,他心里已有整套安排。

“是末将妄言了。”糜威很不好意思。

“子正算计得没错。”诸葛亮摆摆手,“只漏了两点。第一,雍闿不在益州,他受高定之邀,前来助战;第二,亮不打算去旄牛、定筰,就在卑水,”他举起羽扇,扇尖指着地图上黑漆漆的“卑水”二字道,“就在这里,亮要全歼高定叛军,以及雍闿。罢了,借刀杀人吧……”他笑着一声叹息,“三年了,叛军就像一盘沙,再多一个谣言就够了。”

四日后,糜威得到雍闿受朝廷册封为“益州太守”的消息!

听上去,蜀汉愿意将雍闿渴望的地位、权力、财富都拱手相让,交换条件是遣散孟获率领的二万夷兵。“不!哪能与叛党做交易呢?”糜威大步跨入中军帐,高声说,他看到诸葛亮正将一颗“太守印”在手里摩挲、把玩着,脸上悬着淡淡笑容。这个笑容令糜威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他摸摸头笑了,“借高定之手吗?”

“正是。”诸葛亮往官印上呵了一口气,将它重重压上素宣,压出一个浅红的印痕,拎起宣纸说,“恐怕雍闿无福消受。”

“仍不知丞相怎能在一月间全歼三地叛军?”糜威又问。

“亮没空一一作战,不过,可以要高定集结了军队来进攻。”诸葛亮笑着说,“高定需要一个胜仗,假若他能凭这个胜仗杀了亮……”他用没所谓的、玩笑般的口气,说出“杀了亮”三字,真让糜威心惊!莫非丞相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吗?是个全无禁忌的人?或是他有勇气、有信心,将自己去充当最美味的诱饵?那是……多么强烈、强烈到可怕的信心与勇气!?诸葛亮仍在说下去:“杀了亮,他高定就是南中王!仅卑水一处兵力,怎么够呢?高定会率三处部众一齐来攻,那正是亮所盼望的。”

“一场硬仗?”糜威目光一瞬。

诸葛亮盯住他眼睛说:“是,只此一场硬仗。”

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虎骁军的实力:这个想法,诸葛亮没有说出口。

他看到了。

他看到雍闿的头颅就像一颗干瘪的果实挑在高定军的刀戈上,深陷的眼眶边飞舞着蝇虫;他看到敌兵赤裸上身,胸口、腰肢、手臂上都刻着红色纹身,传说那能使人刀枪不入;这些愚昧的南人嗷嗷叫着往前冲,操着沉重的盾牌,光着脚、光着头;诸葛亮看到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一瞬间他几乎迟延了将令,因为在一瞬间,他心里流荡哀伤,那潮水一般将人溺毙的情感使他面色沉痛;诸葛亮终于一挥令旗!几千匹战马齐刷刷向前冲去,虎骁军一个个都知道有丞相在看,比寻常更加勇猛。这一冲,就似一把快刀,直插入鲜美的豆腐!血水飘摇,假若诸葛亮是聋的,他便能安之若素,好好欣赏这一幕,像空中零落了无限樱花,像三月的柳絮扑上人面!可惜他不是,他听到死亡轰然而落!哭泣、践踏、嘶喊、撞击,没有一种声音不是刺入耳内的利刃!诸葛亮不陌生于战争,但他心里想的是:那些……是不识王化的蛮人啊。

更想做一个教化者,而非一个刽子手。

他一直在避免做刽子手,那令他难受。

所以,当一群铁马追逐着披头散发的高定,而那个人跌跌撞撞扑到他脚边、大哭道“丞相……丞相饶命,饶命哇……丞相”之时,诸葛亮落下手中令旗,刹那间,三十骑虎骁军全都勒紧缰绳,紧钉在地上,人人都望着丞相,望着他目里弥漫的血影,没人能看懂在血影之后,他眼里还藏了什么。诸葛亮从战车上走了下来,停步在匍匐的高定身前,沉声道:

“孤不杀你。”

这是一个公开的命令。

紧接着,他给糜威下了一条密令。

回营后,诸葛亮将白羽扇交给糜威,把纶巾也递入他手,说:“今晚,要赵直在大营扮成亮的样子。”

糜威没有多问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悄悄喜欢上了跟着丞相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