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议撤帘
“当初皇上年幼,为了保住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应诸臣工坚请,我方挂了这帘子临朝听政……如今皇上年岁也不小了,我寻思着过阵子便将这帘子撤了。”
因心里装着事,那尔苏辗转反侧翻了大半夜的烧饼。刚蒙眬睡去,只听屋角自鸣钟又是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敲了五声,紧接着下人们在院子里穿梭往来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声便不时传了进来。那尔苏长吁了口气,已是双眸炯炯,见福晋美芸已披衣偏身坐在床沿,便道:“这么早便起来了?”
“你睡不安,我怎睡得安?”美芸粉面桃腮,如月明眸满怀深情地望着那尔苏,一袭轻红罗衫更衬得她肤若莹玉。见他已经醒了,遂趿鞋为他斟了一杯茶兑温了端来,笑道,“你漱一漱,好歹再歇会儿,便是睡不着,闭目养养神也是好的。”“都这般光景了,能睡得着吗?”那尔苏漱了漱口,望眼娇滴滴的妻子,心里头不觉一股热浪袭来,遂一手拉过美芸,在她温润绵软的腹部轻轻摩挲着。
美芸一张嫩脸涨得通红,微啐了口,说道:“你——都这般光景了,叫丫头们撞见了什么看相呀。”那尔苏见她娇媚羞涩,越发撩得上火,一把拉她进了被窝。美芸嘴里还欲言语,只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垂浑身软瘫,遂又是如此这般一番。事毕,那尔苏只觉身子虚软无力,遂拥着美芸闭目养神,不想却睡了过去,待复醒来看表时,却已是辰末巳初时分,忙穿衣整冠,出门望天时,却是阴沉沉一派山雨欲来的景象。见管事正自指挥着一帮下人打扫院落,那尔苏遂问道:“老爷可曾回来?”
管事闻听忙快步上前,打千儿请安道:“回大少爷,老爷还没下朝呢。”
往前厅与母亲请了安,那尔苏只觉心中没来由积郁得发胀,吐不出按不下堵得难受,遂与弟弟博迪苏一道牵马出府,泼风价直出永定门,大大兜了个圈子,寻思着打马回府之时,远远便听丝竹清幽,一女子声气随风飘了过来。
循声前行,却发现一座酒肆。抬眼看时,但见匾上端正写着“太白仙居”四字。博迪苏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坏,但也算不得上乘之作。”博迪苏闻得声音,转脸看时,却见一二十左右青年,面如冠玉,目似点漆,兀自微笑望着自己。
“不知这位仁兄——”
“嗬,这可真巧了。”博迪苏话未落地,只见从那青年背后闪出一人来,却正是大刀王五。王五“哈哈”笑了两声,挥拳轻捅了那尔苏两下,道:“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义弟,上谭下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哦,复生,这二位便是昨日我向你提起的伯王爷的公子那尔苏和博迪苏,北京城没人不知道的。”
“二位公子大名早听五哥提及,”谭嗣同拱手道,“今日一见真可谓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谭兄客气了。”
这时间,跑堂的已跑了过来,打千儿笑道:“哟,几位爷来了,快里边请。不知几位爷用些什么?”说着话引四人进得店来。因见楼下嘈杂得厉害,谭嗣同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太乱了些,我们上楼去。”跑堂的一怔,眼见四人抬脚便欲上楼,忙三步并两步上前赔笑道:“各位爷,请包涵着些。李公子今儿在楼上,怕人打扰,吩咐──”话未说完,王五已冷笑道:“他喝他的酒,我们吃我们的菜,谁又碍着谁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银饼扔了过去。跑堂的还待说些什么,因见着王五双手叉腰,怒目而视,不觉闭上了嘴。
四人随着跑堂的上楼来,只见屏风相隔,南边尚自空着间雅座,遂径自坐了。不大工夫,酒菜上来。因见众人坐了,那尔苏把壶斟酒,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真是一点不假。我今儿能和谭公子同席吃酒,实在缘分不浅。来,便为这缘分满饮此杯。”说罢径自仰脸一饮而尽。
“你们整日闷在府里读那破八股,哪晓得这些旁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赶明儿跟我出去转转,保准让你们大开眼界。”王五放下酒杯,抬手抹了把嘴,复夹了些豆筋慢慢嚼着,笑道,“哦,对了。你们兄弟这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怎的今儿有空出来?”
“这鬼天气,昨儿还好好的,现如今却是乌云压境,直叫人心堵得难受。”那尔苏吁了口气,说道,“出来散散心。”
王五剑眉微皱:“可是和约之事不如意?”
“阿玛早起上朝,现如今还没回转呢。”不待那尔苏回话,一侧博迪苏两眼闪着希望之光,面带笑容道,“不过想来老佛爷和皇上是断不会准此和约的,一准会让李中堂与那法贼再行磋商。”
“皇上许是不会应允,只老佛爷那怕是……怕是不可能的。”谭嗣同似乎不忍打碎博迪苏心中那美好的幻景,犹豫了一下方道。
“此话怎讲?”
“打咸丰朝英法联军打进京城,老佛爷的胆便让那些洋毛子吓破了——”
那尔苏举杯正欲饮酒,闻听此言警惕地环视了眼周遭,方低声道:“此处不同府邸,人多嘴杂,谭兄切不可高声议论,免得——”
“这有什么?无论走到哪,我都是这个话。”谭嗣同浓眉微扬,冷笑两声道,“二位不妨想想,打老佛爷掌权以来,咱大清朝与那些洋毛子签了多少条约,可有哪个条约哪个条款与咱有利?便拿这次来说,老佛爷若欲扬我国威,为何偏偏在一派大好形势下传旨停战议和,这不明摆着吗?依我看老佛爷如若真如你们所想,传谕李中堂再行磋商,亦只不过堵人嘴过形式罢了。”
“嗯,复生说得在理。”王五点了点头,道,“老佛爷若有那份心思,咱大清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
博迪苏低头沉思片刻,抬眼望着谭嗣同道:“依谭兄之见,该如何是好?”
“要改变眼下这般局面,只在一个字:变!”谭嗣同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窗外,侃侃说道,“《易经》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还是这个理儿。唯有改变眼下种种弊端,我大清朝方有中兴之可能。”
博迪苏轻轻点了点头,只却又眉头微皱道:“谭兄所言甚是有理。只依着老佛爷那脾性,这可能吗?”
“这有甚愁的?”王五兀自嚼着菜,闻听“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望着博迪苏笑道,“我看你呐,满脑子都让那些破书给塞满了。皇上眼下多大了?待皇上亲政,老佛爷撤帘,岂不一切都结了?”
“若到那时皇上依旧维持这般局面,又该如何?”那尔苏插话道。
“前途如何岂是你我现在所能料想得到的?眼下只有静观其变了。不过,皇上究竟是爱新觉罗氏子孙,想来不会甘心便这般下去的。来,吃酒吃酒。”说罢,谭嗣同举杯径自饮了。当下四人高坐酒楼听乐谈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只此时,那乐声却止住了,一阵男子声气传了过来:
“嗬,没看出来这小妞不但人长得水灵,曲子还唱得不错。来,上前来,让爷我好好瞧瞧。”
“这等千人骑万人压的破烂货爷您也瞧得上眼,岂不太……太那个了吗?俺师傅昨日里弄的那妞儿那才叫好呢!”
“阿兄,是吗?”
“这——那妞儿倒也说得过去。李兄回头若是看得上,我给您送府里?”
“好,咱这可就一言为定了。到时你若舍不得,那我可——”
“一定一定。”
“无耻!”听得那般言语,谭嗣同一张俊脸顿时青一阵紫一阵,不无愤慨地说道,“如今时局日艰,可这些人却沉溺于酒色之中,真真可耻、可恼、可恨!”那尔苏几杯酒下肚,略显苍白的脸泛上血色来,见谭嗣同那般神态,摇头笑道:“如今这般情景京城里比比皆是,谭兄又何必伤感?”谭嗣同嘴唇翕动着正想说些什么,屏风一动,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进来,横着眉下死眼盯了四人一阵子方冷冷问道:“方才是哪位在说咱家爷的坏话?”
谭嗣同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端着酒杯,微睨了一眼来人,冷冷道:“怎么?我说错了吗?”那长随被他冷峻的神气所慑,又见王五膀阔腰圆怒目而视,倒有点不知所措了。正在发怔,便听有人大声道:“错没错爷我说了算!”接着一男子脚步橐橐踱了进来。看那人时,四方脸上两撇倒扫帚眉分得很开,厚厚的嘴唇,两角向下垂着,一脸旁若无人的骄横气。却正是李莲英的大公子、二品花翎守备李成武。
“哟,我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原来是贝勒爷您呀,真是失敬失敬。”李成武环视了眼周匝,干咳两声冷笑道,“这两位仁兄想必有些来头吧?”
“这位便是那源顺镖局的王五,那一位——”阿敏阿这时间亦走了进来,望眼王五冷哼一声说道。
“在下姓谭名嗣同,区区一介书生。”
“方才想必是阁下厚语抬爱吧。”李成武乜斜着眼盯着谭嗣同。
“正是在下。怎样?”
“怎样?到地方你就知道怎样了!”李成武下死眼盯着谭嗣同,恶狠狠道,“来呀,将这厮与我绑了送顺天府衙!”
“是!”
“慢着。”这时间,那尔苏站了起来,说道,“李大人大人大量,何必为此区区小事大动干戈?我这位朋友多吃了些酒,言语冒犯之处,还请看我薄面多多包涵着些。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成武虽说有李莲英撑腰,然伯彦讷谟祜身兼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九门提督等数十个职务,位高权重,京城中人背地里皆以“伯半朝”称之,是以那尔苏的面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不给的。只就如此收场,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宰相肚里能撑船。难不成李大人连这点肚量也没有吗?”
“这……只是……”
“好了,我这与你赔个不是如何?”那尔苏说着拱了拱手,“来,酒菜尚温,咱一起吃顿酒,这事便算过去了。”说罢便招呼众人坐下。
如此光景,又是如此些人物,吃酒哪还来得兴趣可言?谭嗣同欲拱手告辞,却又碍着那尔苏的面子,只得坐了一侧喝着闷酒。好不容易捱到时近申时,众人方自散去。
回镖局安顿好醉意浓浓的谭嗣同,已是酉牌时分。
豆大的雨点打在树叶上,哗哗作响。王五浓眉紧锁,闭目仰躺在椅上,良晌,方发泄胸中郁气般长长透了口气。醉侠张三呆坐一旁兀自喝着闷酒,闻听叹口气道:“都是张三无能累了五哥,我──”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事情岂能尽如人意?”王五微睁双眼,宽慰了张三一句,问道,“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前儿个夜里。”张三双手握拳,怒目圆睁道,“打五哥你走后,我便依你的意思紧赶路程,来到城外时因城门关闭便歇在了‘悦来客栈’──”
“可是紧挨着驿站那家?”
“是。”
“紧挨驿站也敢动,看来此人非但武功不错,而且有些来头。”王五抬手揉着太阳穴,沉思片刻,道,“你可探得什么消息?”
“问了跑堂的,说寅牌时分有一尖嘴猴腮汉子忽结账奔了京城。昨日我在京城找了整整一天,却连人影也没见着。”
王五听罢,复沉思片刻,眉棱骨抖落下方待开口说话,不想一个打杂的伙计却奔了进来,打千儿道:“五爷,奉宸苑郎中杨立山杨大人来了。”王五怔了下,起身边吩咐备茶边向外迎去,甫至门前,不想杨立山已径自行了过来。
杨立山,字豫甫,土默特氏,蒙古正黄旗人。光绪五年以员外郎出监苏州织造。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御用衣料,经年不改。慈禧太后颇好打扮,闻得杨立山颇具才干,遂委了他这个差使,不想他果能独出心裁,绣出新样,遂得慈禧太后欢心,向来一年一任的“织造”差使他一干便是四年。后来在李莲英提携下,杨立山由苏州调京,被派为奉宸宛郎中,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不知杨大人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王五拱手道句,导了杨立山入内。杨立山径自坐了,抬袖抚着剃得趣青的额头冷冷道:“今日该交货了吧?”
“方才在下兄弟回来,只——”王五咬着嘴唇,犹豫片刻终开口道,“只大人的货在京郊被贼人掠去──”“什么?你说什么?!”杨立山一双三角眼瞪得牛铃般,大声道,“丢了,你们是做什么吃的?!”王五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旋即忍气道:“大人息怒,货由咱镖局丢,咱们定会竭力找回来。请大人多包涵着些,相信在下不日便会完璧归赵。”杨立山斜眼望着王五,脸上挂了层霜般冷笑道:“不日?你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吗?何首乌!百年何首乌!不是黄金白银!贼人若掠去用了,你拿什么还呢?”
“这——”
何首乌,一种名贵药材,具有补肝肾、益精血、养心安神之功效,久服能益寿延年。相传此药一百年者称山哥,服后颜色红润,百病皆无;二百年者称山翁,服之颜如童子,返老还童;三百年者称为山精,久服能坐地成仙!王五听罢,内心亦不由得一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良晌方开口道:“大人宽心,明日一早在下定将货物一丝不损奉还。”
“若还不了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下以这镖局作抵,明日一早若不能追回失货,这镖局便归大人所有。不知大人以为怎样?”
“好,明日一早给不了货,可别怪我不留情面!”说罢,杨立山起身,脚步橐橐而去。
望着那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王五只觉心中塞了团破棉絮价堵得慌,来来去去踱了几圈,兀是堵得难受,一甩手出了屋,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这清冽的寒气驱散心中的郁闷。
四周死一般寂静,漆黑的苍穹上半点星辰亦无,王五仰望苍穹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不知过了多久,屋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敲了一十二下。王五皱皱眉头,喃喃自语道:“交子时了。”便进了屋,待再出来时,却已是一身夜行打扮。
李莲英府邸,光只北京一地,就有后公用库、彩合坊、碓房居、文津阁街、酒醋局胡同等数十处之多,其中以后者最为宏伟。整个建筑布局是典型的北京大四合院,全部院落皆坐北朝南。其中中路一处最为讲究,高大的门楼向南开在正中,上书慈禧太后亲题“李府”二字。四级青石台阶上有一对石质抱鼓,阶下两侧各有一对石狮子,门檐下用方砖雕以翎毛、花卉镶嵌,煞是好看。故而每出宫回府,李莲英便多居此处,其他几处倒让兄弟子侄们住了。
却说李莲英侍驾还宫,恰府里带信进来,言母亲自大城进京,只因着慈禧太后身子骨不舒坦,复折腾了半日光景,待回到酒醋局胡同府邸时,已是天交丑时。四子李福荫早在门檐下候着,眼见轿子稳稳落地,快步下阶上前,打千儿躬身请安:“父亲您可回来了,四叔陪着奶奶从大城来了,现下正在西厢房打‘雀儿牌’呢。”“是吗?”李莲英满脸笑容道了句,不待小太监搀扶,径自急匆匆奔了进去。绕过正房,便听见几个女子在唧唧喳喳说笑,循声进西厢房,只见夫人金凤、四弟李升泰正自陪着母亲打“雀儿牌”,还有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却不知道是谁。周围十几个侍候的丫环见他进来,忙一齐躬身道了万福。
“母亲,儿回来了。”李莲英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李老夫人老眼昏花,兀自满心思在那牌上,闻听轻应了声却道:“我打──白板。凤儿,该你了吧。”李升泰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娘,二哥回来了。”
“嗯?”李老夫人怔了下,这方看见跪在地上的李莲英,忙道,“我的儿,你可想煞为娘了。快起来,让为娘好生看看你。”望着母亲花白的鬓发,眼角那深深陷下去的鱼尾纹,李莲英忍不住鼻子一酸,声音嘶哑道:“恕孩儿不孝,不能回去看您老人家。”说话间金凤已经搬过椅子请李莲英坐了。李老夫人颤抖着手抚摸着李莲英的头:“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便二十多年了,这多年来,为娘没一日不念叨你。”说着话,一行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娘,见着二哥您该高兴才是呀。”李升泰一旁插口道。
“浑小子,你晓得什么?”李老夫人嗔怒了句,抬袖拭了泪水,笑道,“我这便是高兴,知道吗?芜儿,还发什么呆,快见过你哥呀。”李莲英这方仔细看那女子:赛雪欺霜的粉白小脸上,烘染着一层朝霞般鲜艳的红晕,细长眉儿如蝴蝶翅膀一样左右开展着,虽说不上天姿国色,却也明艳照人,美丽极了。李莲芜听得母亲声音,起身蹲了万福:“小妹莲芜见过二哥。”
“不想妹妹长得这般好看。”李莲英点头笑道,“今日紧张,不及与妹妹备见面礼,赶明儿哥哥加倍补上。妹妹喜欢什么尽管说便是了。”
李莲芜狡黠地眨眨眼,笑道:“小妹听得宫中极是宏伟壮观,哥哥若能带妹妹进去开开眼,便算是最好的见面礼了。”不待李莲英开口,李老夫人已嗔怒道:“瞎胡闹,那地方是你去得的吗?这么大了还一门心思在玩上,看你将来怎找得到婆家。”
“娘!”李莲芜一张嫩脸顿时如熟透了的柿子般红。
“好,哥哥答应你。不过,若让万岁爷瞧见,不放你出来,那可别怪哥哥。”
“哥哥你也取笑我。看……看我不打你。”
“哥哥求饶,再也不敢了。行吗?”李莲英说着,转脸对母亲笑道,“娘,今日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不困不困,难得有此机会——”
“娘。”李升泰坐在一边,两张眼皮直打架,闻听忙道,“身子骨要紧,您就歇着吧。日后您便在这里,还愁没机会与二哥乐和?”
“那──”瞅着李莲英亦是两眼惺忪,李老夫人终道,“好,听你们的,歇息。”说着便欲起身,金凤、李莲芜忙上前搀着。
回到自己房中,虽说眼皮直打架,可李莲英却丝毫没有睡意,他仰脸躺在炕上,想着早年的情景,不觉心潮澎湃,难以抑止,兀自激动时却听得外边传来一阵抓贼的声音,顿时坐直了身子,方待蹬鞋下炕,金凤却吓得抱住了他的双腿:“老爷,这是怎……怎的了?”李莲英不及开口,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人已闯了进来:“父亲,有贼──”
“混账东西,慌什么?!”李莲英被此景吓得浑身一哆嗦,待看清是长子李成武时,提到嗓子眼的心方落了下来,吩咐金凤道,“你去娘那边,告诉她没什么事,尽管歇息便是了。”说罢,这才转脸向李成武问道,“怎么回事?”李成武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定神道:“孩儿方自歇息,不想一蒙面人忽地闯进房来——”
“怎样?”
“他……他……”
“到底怎样?!”
“那人抢走了孩儿房中一个丫头。”
“亏你说得出口!不争气的东西,整日价只知拈花惹草,我看你这条小命迟早要交代到这上边!”李莲英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还丢了什么?!”
“孩儿不……不晓得。”
“下去查清楚了,明儿一早拿我帖子去顺天府。以后少整日价给我惹事,知道吗?!”
“是……是。”李成武怯怯应了句,转身出屋而去。不多时,四周又恢复了先时的宁静。
寅牌时分,醇亲王奕譞就被下人叫了起来。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浑身冷一阵热一阵甚是难受。虽然名义上礼亲王世铎是领班军机大臣,但大小事儿还得他拿主意,没奈何由人服侍着穿了袍褂、冠带、朝珠,便打轿直趋西华门。下轿看时,尚自满天星斗,奕譞伸欠着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心里顿觉清爽了许多,正待递牌子进去,这方发现一个外省官员已立在门前大黄灯笼下。见他过来,那人提袍角跪了下来:“下官冯子材给王爷请安。”
“哟,原来是南干呀。”奕譞定睛看时,却原来是在镇南关一役中威名远扬的老将冯子材,遂笑着招呼道,“快快起来,你是何时来京的?”
冯子材,字南干,号萃亭,广东钦州人,出身于贫苦家庭,早年曾参加广东天地会刘八起义,后归顺清廷,随向荣、张国梁镇压太平军起义,因功官至提督。光绪八年因病退职。光绪十年,中法战事起,遂重新起用,授与广西关外军务帮办之职,此时已是奔七十的人了。
“下官昨儿个夜里亥时方进的京,因恐扰着王爷歇息没去请安,还请王爷恕罪。”
“老将军这说哪儿的话来?”奕譞说笑着递牌子进了宫,“以老将军此番之功业,便天大的罪过也可免的,况此不值一提小事。”
停战议和,前方将吏莫不心有不平,冯子材更是义愤填膺,曾托湖广总督张之洞上折“请诛议和之人”。当下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道:“王爷所言下官实不敢当。依下官看来,唯那些主张议和之人方算得为朝廷建功立业了呢。”
“老将军心有不平,本王晓得,便是本王又何尝想如此?”奕譞尴尬一笑,违心道,“只眼下朝廷亦有不得已之苦衷呀。连年的天灾再加上纷争不息,国库实已拿不出银子了,这战事若要继续下去,咱拿什么打?而且近来小日本亦蠢蠢欲动,朝廷岂有心力兼二者?这些还望老将军多多体察才是呀。”
“王爷所言许有道理,只如此大好局面便这样丧失,下官这心里实在是——”冯子材说着,一行老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奕譞想以言语劝慰,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兀自发怔间,但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抬眼看时,却是养心殿首领太监寇连材。
寇连材近前打千儿请了安,道:“万岁爷有话,王爷来了便请过去。”
“公公晓得是什么事吗?”奕譞眉头紧皱。
“奴才不晓得。王爷过去便是了。”寇连材应了句,转身便去了。奕譞犹豫片刻忙疾步跟上,待至养心殿外,听听里头毫无动静,奕譞遂定神轻咳一声道:“臣奕譞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吧。”
进西暖阁,只见光绪兀自两眼闪烁望着自己,奕譞忙佝偻身子欲行大礼,却听光绪吩咐道:“阿玛不必多礼,坐着回话便是了。”“谢皇上。”奕譞答应着斜签身子坐了,想想昨日的事情,心里直怦怦乱跳,不知今日又会怎样。却听光绪开口道:“阿玛上年岁的人了,以后不必这么早便进宫来。对了,还没用早点吧?朕让奴才们备了些,你就在这进些。”
说话间,王福轻手轻脚端着一个银条盘进来。光绪端杯,用盖子拨着浮茶,说道:“昨日一番折腾,朕料你也没好胃口,用点家常的许还能进得香,所以吩咐奴才们做了些。”“谢皇上隆恩,只奴才进宫——”奕譞两眼闪着泪花,轻咬嘴唇,婉拒道。话音还未落地,光绪已自开了口:“奴才们既已备了,阿玛便多少进些。完事朕还有话说。”说着起身径自去了东暖阁。
望着眼前条盘,奕譞犹豫了好一阵,因着光绪尚有话说,遂胡乱吃了几口便奔东暖阁来。进屋看时,只见光绪兀自伏在案上翻阅着奏折,一侧王福垂手肃立。奕譞犹豫着准备说些什么,只尚未开口却听光绪已自说道:“本朝以孝治天下,老佛爷养育之恩,朕自会铭记心中。但朕也不能忘了父子之情,否则让天下亿万苍生怎生看朕?这两日的事朕昨儿个夜里请安时已向老佛爷说清楚了,阿玛不必再放心上。”
“皇上,”听得光绪言语,奕譞面色顿如死灰一般,良晌方颤颤道,“您真……真的与老佛爷说了?”
“嗯。”光绪这方抬起了头,端杯呷一口茶说道,“与其这般让老佛爷猜忌着,倒不如说白了好。”说着兀自转了话题,“给李鸿章的上谕发出去了吗?”
老佛爷若像你想的那般便好了,我的皇上儿呀!听得光绪言语,奕譞只觉两眼模糊,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忽听光绪问话,忙收神道:“皇上心思微臣晓得,只希望一切皆如皇上所愿。”“阿玛,你──”光绪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摇了摇头道,“事已过去,就不要去想了。朕方才是问你给李鸿章的折子可已发出。”
奕譞这方完全回过神来,方待起身告罪,却见光绪两手虚抬,遂道:“回皇上,上谕昨日午时已发出。对了,臣方才进宫,遇着了冯子材──”
“是吗?”光绪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他什么时候进的京?”
“昨儿个夜里。”
“嗯。朕倒真想见见他呢。”说着吩咐道,“宣冯子材进来!”
冯子材虽说是奔七十的人了,可进宫面圣的机会却是少得可怜。至殿前将周身衣服打量了再打量,整理了再整理,方抬脚轻步进来。低头看时,地上方砖光可鉴人,正殿中心雍正帝御书“中正仁和”匾额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兀自出神时,只听里屋光绪开口道:“外边可是冯子材?怎生不进来?”
“臣广西关外军务帮办冯子材给皇上请安,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听得声音,冯子材方觉失态,忙疾步入内叩头道。
“老将军起来回话便是。”光绪细细打量了眼冯子材,面露喜色道,“看老将军年岁,总在六十开外了吧?”说着用手虚指了下雕花木墩。冯子材拿捏着身子坐了:“回皇上,臣今年六十有七了。”
“哟!这般年纪尚能领兵作战,建功于边陲。老将军真可与古之廉颇相媲美了。”
“皇上过奖,臣之能耐岂敢与廉颇并论?”
“老将军谦虚了。”许是坐得太久,光绪说着挪了下身子,“前方情况如何?”
冯子材睨了眼醇亲王奕譞,轻咬嘴唇道:“回皇上,自朝廷颁旨议和以来,前方再无战事,只军兵士气……十分低落。”光绪帝听了,舒展的眉头微皱了下,旋即苦笑了声,说道:“朕晓得,是朝廷这次伤了将士们的心。只……只朝廷也有难言之苦衷,你为官多年,朕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醇王爷,朕欲以冯子材督办钦、廉防务,会办广西军务,并晋太子少保,改三等轻车都尉。你意如何?”
“皇上思虑周详,非臣所能及。不过此事尚须……尚须奏请了老佛爷。”奕譞沉思了下,回道。
“朕晓得。”光绪点了点头,移眼复望着冯子材道,“大凡治世,宽则济之以猛,猛则纠之以宽。如今这人心玩忽,诸事废弛,官吏不知奉公办事,只知趋炎附势。”光绪说着呷了口茶,接着道,“便拿此次冲突来说,虽则法贼兵器坚利,然而我将士若皆能似你这般悉心用命,忠于朝事,朕想也不至于像前期那般狼狈不堪,让天下人寒心!因而当务之急,还在一个‘猛’字。”
“皇上所言甚是,臣定铭刻在心。”
“这便好。朕这次让你去督办钦、廉防务,并会办广西军务,说白了也不是什么封赏,只是想借老将军的威望,整饬军纪,固我西南边陲。朕的这点心思,你理会得?”
“臣晓得。但请皇上放心,只要臣在一日,便决不让外夷踏入我边陲半步!”
“嗯。”光绪轻应了声,复道,“记着该严时一定要严,不可纵容姑息。”
“嗻!”
光绪长吁了口气,方欲再说些什么,耳听金自鸣钟连撞八声,却已是辰时,遂道:“朕要说的也就这些,待会儿退朝不必再来跪安了。”说着神色庄重地站起身来,吩咐道,“起驾乾清宫!”
“嗻!”寇连材答应一声疾步出去。不多时,但闻鼓声大作,直传出午门外。
“老佛爷起驾乾清宫!”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此时东方已经透亮,午门外文武百官兀自三三两两开锅稀粥一般。忽听宫内钟鼓声大作,忙不迭躬身凝神。不多时,便见慈宁宫管事太监崔玉贵疾步走到午门正中,扯嗓子朗声道:“有懿旨,着六部衙门堂官并诸王爷、军机,入乾清宫朝会!钦此!”
“嗻。”
当下便由醇亲王、庆郡王领头带着众官进去。待至乾清宫,却见两乘明黄软轿已自停在一边,二人心知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业已进殿,对视了眼忙导着众官进去。
“臣──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
“都起来吧。”明黄纱屏后的慈禧太后懒洋洋道了句,环视周匝,接着道,“前日里李鸿章呈进折子,称与法国议和之事已有了眉目。昨日里我和军机们商议了下,其中个别条款不甚妥帖,已传谕李鸿章再行悉心磋商。此次议和前阵子降旨已经说过了,朝廷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说话间,瞥见佇立一侧的冯子材,慈禧太后遂道,“冯子材,前边情形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你且说说看。”
“嗻。”冯子材兀自低头四顾,忽听得慈禧太后传唤,忙收神道,“托老佛爷、皇上洪福,前线将士悉心用命,终取得镇南关一役胜利──”
“这些事大家都晓得的,就不必说了。前线将士精气神如何?”
“回老佛爷,几月征战,说不疲惫那是假的──”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插了口:“都听见了吗?将士甚是疲惫呀!以此疲惫之师再行作战,结局会怎样?!可如今仍有一些人为一己之私欲,喋喋不休、说三道四。整日价嘴里喊着为主分忧,难道便是这样分的忧吗?今日我把话挑明了,此事便这样了,若再有人敢背地里说三道四,蛊惑人心,不论是何身份,我定严惩不赦!”
慈禧太后一住口,众人的心立时便缩成了一团。光绪皇帝坐在御座上几次忍不住想开口,却都被奕譞用目光止住。一时间乾清宫静寂得便针落地都听得见。
“这次打了胜仗,好歹也出了下这么多年来的闷气。”慈禧太后满眼都是得意之色,环视众人良久,方轻咳两声道,“奕譞,依你看,冯子材该怎么赏功?”
“依奴才看来,以冯子材此番之功业,便是赏个总督、巡抚也不为过。”奕譞斟酌了下,道,“不过目下虽说停战议和了,然滇越边境未见得便安宁,委个生手过去奴才恐又生出变故,故奴才意思,不如以冯子材督办钦、廉防务,会办广西军务,这样也算轻车熟路。请老佛爷圣裁。”
“莱山,你什么意思?”
“冯子材这一仗可与熙朝施琅海战征讨郑氏相媲美,如此似嫌低了些。”孙毓汶拈须沉吟着说道,“不过,醇亲王所言亦甚是有理。臣意现在便依醇王之意,待日后这局势安宁了,再与升迁也不迟。这样,也省得下头又有异议,不知老佛爷意下如何?”慈禧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就依这意思办。冯子材。”
“臣在。”
“从今日起,我便将西南边陲交与你了,你须体谅朝廷一番苦心,悉心用命,知道吗?”
“臣谨遵慈谕。”
“阎敬铭,你可有异议?”见阎敬铭眉头紧锁,慈禧太后遂道。阎敬铭愣怔片刻摆了一下袍角,沉吟道:“臣无异议。臣是在想着该如何劳军是好。”
“此役非同一般。这么多年了,好歹也算替咱大清国挽回了些颜面,是该好好犒赏一下才是。”慈禧太后沉思了下,道,“你估摸着得多少银两?”
“臣正揣摩这事呢。粗略估计下来,少也得三百万左右银子。”
“前方打这么大胜仗,花几个钱无论如何也不过分的。”说话间,慈禧太后语音一转,“不过,今年这还有大半年头在后边呢。此时若是大手,日后倘有紧要事需用银子,只恐就──”“亲爸爸,”慈禧太后话尚未说完,光绪忍不住开了口,“这些银子儿臣以为万万省不得的。不说别的,单只就层层克扣这一条,最终落到兵士手里的银子又能有多少?”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字叔平,江苏常熟人。咸丰朝状元,光绪八年入主军机,光绪十年随恭亲王奕一同被罢免。不过,目下依然是光绪皇帝的师傅。闻听点头躬身道,“如若朝廷为这事再分斤掰两,不但不成体统,也有损朝廷颜面。”
“这些道理还用你们教我?”
“臣……臣不敢。”翁同龢犹豫了下,终跪倒在地,低声道。
慈禧太后两眼闪着寒光,细碎白牙咬着,良晌方恶狠狠道:“不敢?我这话未说完你便插口,还说不敢?你这个师傅是怎生做的?难道连这点起码的规矩都不懂吗?”
“臣一时唐突,还望老佛爷——”
“亲爸爸。”光绪皇帝望着有些反常的慈禧太后,忍不住站起身来跪倒在地上,徐徐道,“此事皆由儿臣所起,儿臣甘愿受罚。”
一场欢喜事没想到却节外生枝,众官兀自懵懂间,眼见光绪帝起身跪倒在地,忙纷纷跪在地上,叩头高呼:“老佛爷息怒。”慈禧太后颊上青筋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冷哼一声:“不出力却能讨好的事儿谁不愿做?可也得量力而行才是!不怕一万但怕万一,若以后真急着银子用,你有何法子可想?”
“儿臣——”光绪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
“没法子了?凡事多动动脑子,不要忘了,你是大清国的皇上,光凭意气用事,只怕祖宗创下的这点子基业迟早要送在你手里!”慈禧太后斜眼光绪,恶狠狠道了句。旋即长吁口气,定神吩咐道,“都起来吧。说说看,此事到底怎生处置?”“老佛爷深谋远虑,非做奴才的所能及。”庆郡王奕劻思量了阵,小心奏道,“依奴才之意,劳军之事既不能免,便将赏银折半。不过,可传谕各级将领不得随意克扣,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臣也是这个意思。”眼见慈禧太后瞅着自己,奕譞忙道。
“皇上,你呢?”
“儿臣无异议。”
“无异议便好。”说到这里,慈禧太后不无得意地冷哼了声,端杯微呷了口。满殿鸦雀无声,良久,但见她环视周匝,干咳两声道,“当初皇上年幼,为了保住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应诸臣工坚请,我方挂了这帘子临朝听政,一眨眼十几年便过去了。想想这些年,虽不敢说有什么功劳,却也好歹没出什么岔子。如今皇上年岁也不小了,我寻思着过阵子便将这帘子撤了。”
寥寥几句话,却无异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块千斤巨石。一时间乾清宫内直如开锅稀粥般热闹,有的凝眉深思,有的自言自语,亦有的两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只光绪一人端坐在须弥座上,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之色。盏茶工夫,只见庆郡王奕劻、军机孙毓汶等人一甩马蹄袖,跪地叩头道:“臣等恭请老佛爷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都起来吧。我一个女人家十几年来独撑这么大个局面,身子骨实在是乏透了,总不成你们愿意看见我累死在这椅子上吧?话说回来,这帘子不撤,于理也不合。更何况还有人整日价背地里嚼舌根子!”说着,慈禧太后下死眼望了下光绪皇帝和醇亲王奕譞。奕譞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苍白的脸颊青一阵紫一阵。
“这事就这样了。还有什么要奏的吗?”说着慈禧太后扫了眼周匝,复道,“既没什么,军机们留着,其他臣工都跪安吧。”
“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官兀自窃窃私语,闻听忙跪地高呼退了出去。眼见众官退出,慈禧太后起身离座,来回踱着碎步,花盆底鞋橐橐响着,似乎对人,又似乎自语:“这下算是要轻松了——”
“老佛爷,”孙毓汶犹豫了下,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愚见,皇上虽已近成年,终不曾亲身涉猎政务,仓促间撤帘,只恐——奴才恳请老佛爷再行垂帘数载,待皇上谙于政务之时再行撤帘。”
“这阵子皇上不也看折子了吗?”
“折子皇上是看的,不过拿主意还得老佛爷您呀。”
“奴才……”奕譞双脚一软跪在地上,叩头泣声说道,“奴才恳请老佛爷看在列祖列宗的份儿上,就……就收回成命吧。”
“你果真这般想的?”慈禧太后停步,望着兀自颤抖不已的奕譞。
“臣若言不由衷,愿……愿遭天谴。”
“这说哪儿的话了。”慈禧太后说着移眼望向光绪。眼见父亲这般样子,光绪先时的喜悦早已掀至九霄云外,违心道:“儿臣恳请亲爸爸收回成命。”“既如此,那我这老婆子就好歹再撑阵子,待皇上大婚后再行撤帘吧。对了,皇上的婚事现在也该想着了,回头拟个旨传下去,凡王公贵戚、督抚将帅有德容兼备女子者,都到内务府报个名。另外,还有件事与你们说说。”慈禧太后说着顿了一下,“我想趁这阵子将清漪园修修,总不成撤帘子后还让我老婆子待在宫里吧。你们说呢?”
劳军拿不出银子,却原来为的是修园子,众人听罢,心中登时雪一般亮堂,只眼见得这般光景,皆默默不语。慈禧太后稍顿了阵,径自开口道:“既然都没什么说的,那下去就让奕劻和杨立山他们几个去看看,估个数出来。”说罢,转身脚步橐橐而去。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光绪只觉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正欲吩咐退朝,兀自跪在地上的醇亲王奕譞面部突然痛苦地抽搐了下,一口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光绪怔怔望着,一动不动,只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待太监们一拥而上时方回过神来,忙迭声催促:“快!快唤李玉和来!”
李玉和一早起来,正抽空睡回笼觉,听得传唤忙火烧屁股般奔来,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足足忙活了顿饭工夫,方道:“万岁爷不必担心,醇王爷只不过是身子虚弱,加之急火攻心,过会儿便会没事的。”
“皇上——”奕譞半晌方睁开眼睛,见光绪众人俯身看着自己,使劲动弹了一下,勉强笑道,“奴才惊了圣驾,实在……实在是……”光绪容色惨淡,眼中已是泪花闪烁,哽咽道:“不要说了,都怪朕。王福,你和李玉和一道送醇王爷回府去吧。”说着,泪水已掉线风筝般滚落了下来。
回到养心殿,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越想越觉万绪纷杂,无以自解,光绪犹豫下起身出了殿:“小寇子!”
“寇公公方才出去了,万岁爷有什么事?”一个宫女疾步上前,欠身答道。光绪没有言语,沉吟片刻,抬脚下阶径自奔了御花园。
初春时节,花神用她特有的手段,将御花园装饰得嫣红柔绿。信步其间,光绪直觉得心旷神怡,好不惬意。忽的,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咯咯的笑声,光绪皱了皱眉,循声而去,待至跟前,却原来是师傅翁同龢和两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女:“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私自进入御园嬉闹?!”
“嗯──”翁同龢背对着光绪,闻声懵懂了阵,忙转身跪倒在地,道,“臣翁同龢不知圣上驾到,失仪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哟,原来是翁师傅呀。朕说呢,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私闯御园?”光绪故意绷着面孔冷哼一声。
“臣──”
“哈哈哈……”望着翁同龢满脸惶恐的神色,光绪忍不住笑出了声,“师傅快快起来,朕与你说笑来着。对了,这都谁家女子?”说着,光绪移眼细观二女子:大的口如樱桃,腮似桃花,俊秀的面庞上嵌着一对甜甜的酒窝。那小的也长得如花似玉、明眸皓齿的,身穿红色牡丹花上衣,腰扎粉红色的凤尾裙,但最使人动心的,还不在她这出尘脱俗、美逾天仙的容貌,而是她那一种内在的气质:娇憨天真,毫无一点心机;纯洁善良,宛若瑶池仙女。
“回皇上,此二女皆为侍郎长叙之女。”翁同龢起身道,“因听着御园风景瑰丽,故求臣带她们进来瞅瞅,不想扰了皇上雅兴,还请皇上恕罪。”说着话,翁同龢向着兀自呆立一旁的姐妹俩一努嘴。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长叙,已故陕甘总督裕泰之子。光绪三年官至侍郎。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何葆亨结成儿女亲家,可好日子偏定在十一月十三日(圣祖仁皇帝宾天之日),此日国忌,连作乐也不准,更何况这等事?当下御史邓承修便上折弹劾,遂被罢官,此后一直郁郁不得志,直至前阵子慈禧太后五旬万寿时,方蒙恩开复原职。光绪听罢,脑海中兀自搜索了阵,方点头道:“朕想起来了,便是那个在圣祖爷宾天之日给儿子办喜事的长叙吧。”
“是。”
“阿玛一时疏忽,错选了日子,难不成万岁爷便将这帽子永远扣在他头上吗?”那年纪小的女子听得光绪言语,樱桃小嘴立时撅了起来,不快道,“再说……再说阿玛为这事也受过了呀。”
“放肆!”不待光绪言语,翁同龢已断喝一声,厉声斥道,“没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在对谁说话?”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你──”
“师傅不必责怪她了。没看出一向迂讷的长叙竟会养出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女儿,有骨气,有胆魄!”光绪又看了眼那女子,眼中满是赞赏神色,“这点朕便不如她。”
那女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微微笑了笑。她本就天生丽质,笑将起来更有如百合初放,端的是国色天香。光绪目光动处,一时之间,不觉看得呆了。良晌,方发觉自己失态,轻咳两声掩饰道:“好了,你姐妹二人别处转转,朕这尚有话要与师傅说。”
“哎。”二女轻应一声,起身又道了个万福方轻移莲步而去。
若得此女长相厮守,也不枉来世一遭了。光绪寻思着仰天长吁了口气,定神道:“方才老佛爷提出撤帘一事,不想众臣工皆云不可,不知师傅怎生想法?”“臣方才也细细寻思了这事。”翁同龢拈须沉吟道,“依臣看来,此时确不宜撤帘。”
“什么?你也这般看法?”光绪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睁得铜铃般大,道,“你不也希望朕早日执掌朝柄,一改眼下这等局面吗?”
“臣是如此想着。不过,以皇上目下之阅历,似仍无独立处置政务之能力。此时撤帘归政,万一有甚曲折,诸臣工一奏请,老佛爷还不是——与其如此,皇上倒不如再挨个把年头,多长些见识,到时名正言顺,别人也没甚可说的。”翁同龢说着顿了一下,接着道,“话说回来,目下朝中多是老佛爷的人,皇上年幼,能支得动他们吗?”
“支不动便罢了他!”
“这非治世之良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的。”翁同龢苦笑了下,“罢一两个可以,总不成将他们都罢了吧?如此朝里朝外一大摊子事,谁去处置?”
“师傅所言也有理。只……只看着祖宗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社稷日渐衰微,朕这心里急呀。”光绪无奈地摇了摇头,喟然道,“你晓得吗?方才老佛爷又想重修清漪园呢,这一动少说也得数百上千万两银子!如果将这些银子用在正处,又能办多少实事呀。”
“皇上如何作答?”翁同龢皱了皱眉。
“气氛不对,朕什么也没说。”
“没说什么便好。”翁同龢点了点头,道,“依臣意思,眼下老佛爷想做什么便由她去。皇上呢,最好是金口紧闭。”
“你让朕睁一眼闭一眼?”
“正是。说也是徒劳,倒不如不说,免得惹老佛爷不快。皇上眼下只将心思用在熟谙政务上便是了。”
光绪仰脸望天久久没有说话,良晌方道:“师傅所言不无道理。只恐依着朕这性子,怕很难做到。”“那便请皇上勉为其难吧。”翁同龢两眼闪着坚定的目光,侃侃道,“唯有如此,皇上亲政方可少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唯有如此,我大清重现昔日辉煌方为时不远!”
“好,朕答应你,勉为其难吧。”说话间,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移眼望时,却是王福并着一帮侍从抬着明黄软轿而来。瞅着光绪,王福紧赶了几步,打千儿道:“万岁爷,该给老佛爷请安了。”
“嗯?”光绪伸手掏出金表,这方发现已近午时,点头道,“嗯。醇王爷好些了吗?”
“回万岁爷,七爷已较先时好多了。”王福面露喜色,道,“因恐又有闪失,奴才便自作主张,让李太医在那边多待阵子,请万岁爷责罚。”
“贫嘴。”光绪嗔怒了句,向着王福道,“你待会儿代朕再去看看,告诉李玉和,药拣好的用,若还需什么,差人捎个话进来。对了,让你七爷只管安心养病,不要再挂着朝里这点子事了。”
“嗻。”
“起驾。”
“嗻。”
斜倚轿内,回想先时翁同龢言语,光绪似觉内心稍稍舒畅了些。及至慈宁宫,不待王福搀扶便径自呵腰而出,方欲抬脚进宫,却见耳门处一人行色匆匆,瞅背影竟似寇连材,光绪不由皱了皱眉头,正欲开口唤住,只听宫内金自鸣钟连撞了一十二下,忙跨步进宫,招手叫过一个太监问道:“老佛爷歇晌了没?”那小太监忙自打了千儿:“回万岁爷,方才老佛爷还与人说着话的。”光绪没再说什么,绕过正殿,行至西厢房,侧耳细听,只鸦没鹊静,犹豫片刻终蹑手蹑脚进来,却见崔玉贵等一帮太监宫女垂手肃立一旁,慈禧太后斜躺炕上,兀自把玩着她那些鼻烟壶。
“儿臣给亲爸爸请安。”
“嗯。”慈禧太后没有停手,只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冷冷道,“今儿上朝前可曾读过书?”光绪眼前不由得闪过寇连材的影子,咬牙沉思片刻,道:“不曾。”
“那都做什么来着?”
“早起醇王爷进来,儿臣吩咐与他做了些吃食。后来又见了冯子材,想着那边总需个得力的人守着,亲爸爸方可少劳累些,故儿臣与醇王爷议着让他督办钦、廉防务,并会办广西军务。”
“嗯。”慈禧太后说着放下手中的鼻烟壶,抬眼瞅着光绪缓缓道,“你能替我想着,也算不错的了。”“亲爸爸为儿臣呕心沥血,儿臣怎敢——”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摆手止住,道:“知道便好。我老了,应付这些费脑子的事已有些吃力,过个把年头自会将位子让与你,不要整日价背地里嘀咕,传扬出去外人怎生看待咱母子?”
“儿臣——”光绪还待辩白,猛然想起翁同龢言语,遂低声道,“儿臣绝不敢这般作为。”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复道:“方才提起修园子的事,你怎么想?”
“亲爸爸为社稷费尽了心思,是该好好修个园子,作为颐养之所。便是亲爸爸不说,儿臣也早有这心思的。”“这方不枉我养育你这么大。”望着垂手侧立一旁的光绪,慈禧太后似心有所感,语气竟平缓了许多,“这阵子虽说让你看折子,但一切主意都是我来拿的。日后你也附个意思,让我瞧瞧。好了,你道乏吧。”
“亲爸爸,儿臣还……还有一事……”
“什么事?”
“醇王爷近日身子骨虚,方才在殿上竟吐血昏厥过去,儿臣让李玉和看了,说得静养一阵子,亲爸爸您看──”
“既如此,便让他这阵子不必进宫奏事了,有什么事让孙毓汶他们几个来回跑着就是了。”
“哎。儿臣告退。”
离开慈宁宫回转养心殿,吩咐宫女泡了壶茶,光绪便斜倚在椅子上只是出神,想想先时的情景,复想想翁同龢言语,只觉甚是有理。煦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清秀的面孔上,是那么的安详。寇连材端着条盘轻手轻脚进来,犹豫了下,弯腰低声道:“万岁爷,该进膳了。”
“嗯。”光绪点头睁眼瞅了下,坐直身子打了个哈欠,方举箸夹了些芥菜,嘴里咯嘣咯嘣嚼得又响又脆,良晌微颔首道,“不错。朕记得你是保定人吧?这太监呀,还是要用保定人,懂得怎生侍候!”寇连材哈腰儿笑道:“万岁爷说得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一点不假的。”说罢,便欲去整理案上杂乱的奏折文书。光绪兀自喝着燕窝,见状放碗道:“这案上的奏折文书从今日起由朕自己整理!”
“万岁爷整日价劳顿,这些琐屑小事——”
“历史上不知有多少糊涂皇帝都吃了你们这些奴才的亏,朕岂敢不防微杜渐?早晚也要叫你们哄了去!”
“是是是。”寇连材低着头,看不见光绪脸上的神色,但身子仍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忙躬身道。
光绪轻咳了两声,寇连材忙欲上前,却被光绪抬手止住:“你们侍奉朕,整日里难得安省,这些朕心里晓得,自不会亏了你们的。”说着话,他的话锋猛地一转,“不过,既做了这份差使,就该安安分分地做,不可三心二意。吃着这碗里的却又瞅着那碟里的,能行吗?”
寇连材本是一打杂的小太监,因着头脑灵活、手脚伶俐被慈禧太后看中收在了慈宁宫,后拨到养心殿,名为服侍,实则监视光绪的一举一动。光绪虽没有明说,可寇连材心里已晓得怎生回事,不由两脚一软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般颤颤道:“万岁爷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心里雪……雪一般亮堂,只老……老佛爷那边……奴才实在是没有办法,求万岁爷重处奴才,奴才……”
“不要说了,朕恕你这次。”光绪说着起身缓缓踱至炕前躺下,“朕打小进宫便由老佛爷养着,这份情朕岂敢又岂能忘怀?便一时言语欠妥,亦是因事所迫。日后你该怎么做还照直做去,朕不怪你。只一点,不可乱嚼舌根,否则朕决不留情面,知道吗?”
“奴才谨记在心,若有闪失,任万岁爷处置。”
“好了,你下去吧。回头去趟──”光绪沉思片刻,虚抬了下手,道,“算了,就这些吧。”
“嗻。”
答应一声蹑手蹑脚出殿,寇连材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口气,兀自怦怦直跳的心方稍稍平静了下来,抬袖拭拭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正欲下阶时但见殿门处一人鬼鬼祟祟地正自向自己招手,定眼细望,却是慈宁宫管事崔玉贵。寇连材眉头顿时锁成了“八”字,犹豫良晌,终抬脚走上前,问道:“公公来此何事?”
“老佛爷传你过去。”
“咱家方才不已去过了吗?”寇连材脸上肌肉抽搐了下,道,“烦劳公公——”
“别!”不待他话音落地,崔玉贵已摆手道,“老佛爷脾性你晓得,咱家只管传话。”说罢,转身挺胸而去。寇连材沉吟良晌,终无奈地迈起灌了铅般的双脚向慈宁宫而来。
至慈宁宫西厢房,却是鸦雀无声针落地都听得见,慈禧太后面朝窗兀自躺着一动不动,寇连材犹豫了下方待开口,只听慈禧太后已懒洋洋问道:“是小寇子吗?”
“是奴才。”寇连材打千儿低声应道,“不知老佛爷有什么差遣?”
“哦,也没什么事。”慈禧太后说着转身子过来,扫眼寇连材道,“方才皇上回去可曾说些什么?”寇连材微微皱了下眉,小心道:“回老佛爷,万岁爷回殿用过膳便歇着了。”“真的?”语气虽依旧是那么柔和,然而慈禧太后眼中的光却是咄咄逼人的。“嗯。”寇连材不觉低下了头,咬咬嘴唇,复道,“依奴才看,万岁爷心思还是……还是好的。即使言行举止有唐突之处,也是一时情急失态,请老佛爷明鉴。”
“怎生说?”
“万岁爷方才还说起老佛爷养他这么大,恩重如山,他——”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面露微笑道:“那你怎说皇上没说什么呢?”
“奴才……奴才……”不知是心虚还是急的,寇连材虽嘴里嚅动着,只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好了,你下去吧。”待寇连材消逝宫外,慈禧太后望着崔玉贵,说道,“听见了吗?”
“是。”崔玉贵一脸尴尬神色,打千儿赔笑道,“不过,依奴才看,万岁爷没说什么是因着没有对景的人。另外,便是那奴才也……也难保不吃里扒外,心存二心。”
“行了行了,鸡蛋里挑骨头,没事也让你们这帮奴才们弄出事来。我养他这么大,他那点脾性我能不清楚?动歪脑子的事他可能有过,但对我,却还不至于。”慈禧太后说着冷哼了声。
“那是那是。不过依着万岁爷脾性,奴才这心里总觉着方才那情形怪怪的。老佛爷还是留神些好。虽说万岁爷心无城府,可难保醇王爷、翁师傅他们不在万岁爷跟前说三道四呀。”
“回头让小寇子盯紧着些便是了。莲英呢,还没回来吗?”“奴才在。”说话间,珠帘声响,李莲英满脸堆笑进来,打千儿请安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了。”
“你还晓得回来?”慈禧太后嗔怒道。
“奴才母亲初从老家过来,故而多耽搁了些时辰,还请老佛爷恕罪。”说着话,李莲英打开随身带的盒子呈上前,“这是奴才妹子孝敬老佛爷您的,听说久服可坐地成仙呢。”慈禧太后虽年过五旬,可爱美的天性却丝毫未减,眼见是株足有百年的成形何首乌,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就你这奴才想得周全。你还有个妹子?怎的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奴才也刚见面。”李莲英趋至炕前,伸手为慈禧太后揉捏着,“是奴才进宫后奴才母亲方怀了的。”
“是吗?赶明儿带进宫让我瞅瞅。”
“嗻。”李莲英兴奋地答应了声,旋即小心问道,“奴才方才回宫,遇着庆王爷,说老佛爷您打算撤帘,不知可有此事?”慈禧太后轻应了声,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诸军机坚请,我便应允再操劳阵时日,待皇上大婚后再说吧。”
“那便好那便好。”李莲英说着暗吁了口气,“万岁爷年轻识浅,如若这阵子撤帘,奴才真恐这天下乱了套呢。”
“不过话说回来,日子也不会长的,也就一两年的事儿。”
“那——”
“我今儿提出撤帘便是要看看这班奴才有什么动静。回头你让桂祥进来。我有话与他说。”慈禧太后动了下身子,沉吟道。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