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献妹入宫

“奴才妹子。老佛爷不是说让她进宫吗?”李莲英跪在地上,轻轻替慈禧太后拿捏着双腿道,“这丫头人可机灵着呢,让她去侍候万岁爷,老佛爷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一宿的折腾,直搅得李成武心惊肉跳,早起与李老夫人请了安,索性衙门也没去便径直奔了八大胡同。八大胡同是当时有名的“红灯区”,乃妓女们云集之地。其地在宣武门外,由于“商贾行旅”往来甚多,所以生意特别好。阿敏阿眼见别人日进斗金,遂在此处亦开了家“怡红院”。

来到怡红院,但见大门紧闭,附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听得楼上乐曲声不时传出,却不甚分明。李成武相了相,见西侧有个角门,却是虚掩着,遂径自踱了进去。循抄手游廊前行,沿楼梯拾级而上,但闻暖香袭人。阿敏阿斜倚在正中大炕上,一边嗑瓜子、吃闲食,一边眯眼瞅着一群歌伎翩翩起舞。

“燕瘦环肥,佳人满庭。大镖头真好艳福呐。”李成武相了好一阵子,方哈哈笑了两声,开口道。

“哟,李兄来了!”阿敏阿一摆手命停了歌舞,跳下炕来打千儿,笑着寒暄了句,道,“我这方弄了些‘福寿膏’,是李制台进给老佛爷的。您也来点?”见李成武点头,阿敏阿忙向管事老赵丢了个眼色。

“嗯。不错,端的不错!”李成武伸胳膊打了个哈欠,边抚摸着玉一般红润光滑的烟枪边开口道,“怪不得你大白天的便跑来享福。”阿敏阿笑了笑:“这算得什么,回头包些与李兄便是。我这是为着赶走了王五那厮高兴呐。”

“什么?王五被赶走了?快说说,怎么回事?”李成武“嗖”地坐直了身子。

“那厮与杨立山杨大人押了批货,进京前小弟给他劫了去。”阿敏阿满脸得意之色,“现如今交不了货,镖局都归了杨大人,他还怎生待得下去?”

“货?可是你送我那何首乌?”李成武眉棱骨抖落了下。

“是呀。”

“你可是害我不浅呐!”当下李成武便将昨夜府里发生的事儿道与了阿敏阿。阿敏阿闻听,不无尴尬道:“那厮昨夜去了我镖局,只不想竟大胆至此,便总管府邸也敢闯。要不知会顺天府衙门,将那厮抓起来?”

“这没凭没据的告他什么?再者说来,那尔苏听到消息,能不出面吗?”李成武沉吟片刻,开口说道,“算了,好在杨大人多少替咱出了口怨气,这次便先放过那厮。对了,你昨日答应的事没忘吧?”

“我答应——”阿敏阿满是疑惑的目光望着李成武,道。

李成武放下烟枪坐直了身子:“怎的?昨日说的话今日便忘了不成?”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瞧我这脑子,只为着心里痛快却将这事给忘了。”阿敏阿这方醒悟过来,伸手拍了拍油光满面的脑门儿笑道,“李兄放心,人给你留着呢。你先瞅瞅满意不?”说着话,阿敏阿伸手从怀中掏出块素绢递了过去。

李成武伸手接过摊开,只见淡黄的绢帕上,画着一位绝色的丽人,云鬓高挽,粉面桃腮,一双如月明眸兀自充满诱惑望着自己。饶是李成武久历风月场所,北地胭脂南国佳人,都也曾见过不少,但拿来与画中的丽人一比,立即便黯然失色,当下顿时呆若木鸡,只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画中女子一动不动。阿敏阿点头笑道:“怕李兄看不上眼,故差人画了幅画像准备先送到府里,不想你这便来了。你看还满意吧?”

“嗯──”李成武懵懂了阵,方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开,望着阿敏阿连连点头,“满意,太满意了!叫什么名字?没破瓜吧?”

“小凤仙,芳龄二八。你放心,方从南边买来运抵京师不久,十足的雏儿一个。若有闪失,你便拿我这脑袋当夜壶使唤。”阿敏阿说着转脸吩咐侍立一旁的老赵,“还不快去唤那妞儿过来给李爷请安?”

“爷,这……这……”老赵面露难色,打千儿低声道。

“这什么呀?快去!”

“这——”老赵支吾着道,“爷,小凤仙正接客呢。”阿敏阿闻听,满是横肉的脸顿时涨得茄子一般,满嘴黄板牙咬得咯咯作响道:“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谁吩咐让她接客了?嗯?!”

“巳时来了位唤……唤做恒少爷的,要小凤仙陪他,奴才没得爷吩咐,本不敢做主。”老赵说着话额头上已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只那少爷硬……硬是要点小凤仙,又拿出一百两银子,奴才便……便……”

“便你妈个头!一百两银子便把你买了?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还傻愣着?!快去把人给我唤来!若晚了小心我要了你这条狗命!”

“哎。”老赵应声转身就跑,不想竟被门槛一脚绊倒,几个骨碌直摔到楼梯下,起来也顾不得掸土,便跑着奔了去。阿敏阿眼瞅着李成武脸色结了冰般冷,心里不由一个激灵,牙咬嘴唇犹豫半晌,终赔笑脸小心道:“李兄您多担待,这帮奴才——”

“奴才办事不周,那你呢?你来了这一阵子也不晓得吗?!”想着如此丽人如今却与他人同处一榻,说不准业已行了云雨之欢,李成武直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着阿敏阿,冷冷道。

“李兄您……您息怒。”阿敏阿听着,只觉得一股凉意直浸肌肤,“我这也刚到不久,真的没想到会——李兄放心,那小子也来的时辰不长,想来不会有事的。”

“若有事呢?”

“那……那我再给您弄个……”

“我就要这个!”

望着一副不依不饶神色的李成武,阿敏阿一时没了主意,却在这时,只听楼下隐隐传来阵阵吵骂声,阿敏阿气正不打一处来,抬脚大步便出了屋。

老赵嘴里的恒少爷即德恒,桂祥之子,也是个拈花惹草的主儿,只因桂祥望子成龙,管束得紧,方显得翩翩君子一般。今日里眼见桂祥歇了晌,德恒便耐不住性子溜了出来,进怡红院,恰遇着那小凤仙出门倒水,见她那般的可人,不由得半身酥倒,遂硬是将她包了下来。把酒赏乐一番,二人便滚翻在床上,正欲行云雨之欢,不想房门却“砰”的一声被撞开,管事老赵心急火燎般闯了进来,直气得德恒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披衣服下床上前便是两耳光,口中骂道:“×你奶奶的,是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没了?!”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老赵瞅着德恒那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忙复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道,“公子爷息怒。小的实在是——”

“说!有甚鸟事?!”

“回公子爷,李总管的公子来了,点名要这位姑娘——”

“闭上你那臭嘴!”什么李总管?我还是老佛爷亲侄儿呢!德恒心里寻思着,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告诉你,便天王老爷来了也不行!”

“爷您——”老赵嘴里支吾着,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呆立当地,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德恒瞅着便欲发作,恰这时阿敏阿已奔了进来:“混账东西,便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是这……这位公子爷说甚也不肯。”

阿敏阿这才仔细打量德恒,实在长得不出眼,黄病脸,一脸的猥琐相,只天青宁绸长袍上系着的蓝带子显示其身份不同寻常。阿敏阿相了好一阵,强忍着胸中怒气开了口:“这姑娘李总管的公子早订下了,爷能否——”他将“李总管”三个字说得很重,本想着对方会退让,不料话音尚未落地,德恒却冷哼道:“如果今日我要定了这姑娘,又待怎样?!”

“李总管的名号爷想来也清楚的。他可是老佛爷跟前一等一的红人!爷最好退一步。我定给爷换个同样的妞儿。如若爷执意如此,只怕——”

“怎样?!”德恒说话间伸手穿了衣服斜倚在椅子上,嘴角肌肉微微上扬。眼见他这般神态,阿敏阿气更不打一处来,咬牙恶狠狠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失礼了!”说话间捋袖便待上前。“不可无礼!老佛爷的亲侄儿你也敢得罪吗?”正在这时,李成武脚步橐橐踱了进来,环视周匝,向着德恒拱手笑道,“下人们说是个什么恒少爷,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到会是你,失礼失礼呀。”

“客气。”德恒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旋即敛了,拱下手道,“既然如此,这事就好办了。你看该如何个了法呢?”

“这——”李成武说着将目光移向侧立一旁、犹自罗纱凌乱的小凤仙。只见她貌美如花,满身的红纱被阳光一映,更显明艳照人,李成武的目光顿时停在她面上再也无法离开。良晌,方听李成武干咳两声,踱步沉吟道,“既然恒少爷看上了,那我……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只是这妞儿我早已花银子买了,你看——”

“是吗?”德恒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着阿敏阿,“多少银子?”

不待阿敏阿回话,李成武径自开口道:“不多不多,纹银一万两!”

“一万两,你这想讹我不成?!”德恒望着李成武,冷若冰霜道。

“恒少爷怎的如此说法?”李成武嘿嘿笑了两声,道,“这正主也在这,不信你问问他,看是多少。”

“恒少爷,李大人确是给了一万两银子的。您这要是不方便,那——”兀自说着,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敲了两下,德恒抬眼一看,却已是未正时分,寻思着父亲歇晌将起,心中不由着急,却又舍不得这美若天仙的小凤仙,遂望着李成武,咬牙道:“好,一万便一万。本公子这便取银子去,回头若小凤仙有什么闪失,小心我要了你这脑袋!”说罢,在小凤仙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方抬脚出屋而去。

出怡红院,一路打马狂奔,只回到位于朝阳门内的府邸时却仍已近申时,德恒甩手将缰绳丢与下人,便急匆匆径奔后院书房。临近时,只听里面已有了动静,蹑手蹑脚行到窗下细望,却见姐姐静芬正自给父亲请安,暗暗长吁口气,抬手整整衣衫便轻步进了屋:“儿给阿玛请安。”

“嗯。”桂祥,慈禧太后之弟,生性迂讷,直至同治十三年十月慈禧太后四十大寿时方赏了个侍卫的衔,在乾清门当差。当下正自斜倚在炕上闭目养神,闻听点点头问道,“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德恒定了定神。

“完了便好。晌午陈师傅过来说你这几日又有些不安分,你可给我小心着些!”说着话桂祥睁眼睨了下德恒,却见他额头满是密密的汗珠,脸顿时阴了下来,冷冷道,“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儿……儿刚歇晌起来。”

“混账!”桂祥坐直身子,两眼直直望着德恒喝道,“难道歇晌也会歇得你满头大汗不成?!说,到底做什么去了!”“儿……”德恒两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道,“儿心里闷得慌,出去溜了圈。”

“溜了圈?我是怎生交代你的,忘了吗?!我看你是那臭毛病又犯了吧!”桂祥说着趿鞋下炕,上前抬脚照着德恒便是两脚,大声喝道,“去,给我取家法来!”

静芬十七八年纪,一张瓜子脸,樱桃小口,唇角微微翘起,显得很有主见却又高不可攀。眼见这般光景,忙上前拉了桂祥劝道:“阿玛息怒,您便饶了他这遭吧。”

“任他这般下去,对得起列祖列宗吗?!便是老佛爷晓得了,也——”桂祥面孔涨得熟透了的柿子般,下死眼盯着德恒,厉声道,“去,取家法来!”

看着没有回旋的余地,静芬只好移步屋外,只这时间珠帘一响,一人已踱了进来,哈哈笑道:“桂爷这是怎的了,发这么大火?莫不是这天要塌下来了?”

“哟,李总管!真是稀客呀。快请坐。芬儿,沏茶。”桂祥懵懂了阵,忙满脸堆笑上前拱手道,“不怕总管笑话,实在是这畜生不长性子。”“咱家道什么大事呢。”李莲英说着抿了口茶,望着静芬问道,“不知这位是──”

“哦,这是小女。”桂祥吩咐静芬道,“快给李总管请安,他可是你姑母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呐。”

“芬儿给总管请安。”

“桂爷如此说不折煞咱家了吗?小姐快快请起,这个礼咱家可受不起的。”李莲英扯着公鸭嗓子干笑了两下,双手虚抬道,“不知小姐芳龄几何?”

“快十八了。”

“可曾许配人家?”

闻得李莲英言语,静芬一张秀脸顿时涨得通红,两只小手反反复复揉搓着衣角,不知该如何是好。桂祥眉头微皱了下,旋即笑道:“还没呢,这等大事老佛爷不点头,我敢自作主张吗?”说着敛了笑容向着李莲英道,“总管今日来不知是——”

“嗯?”李莲英望着静芬兀自思索着,闻听收神道,“老佛爷有话,让桂爷您进宫一趟。”

“这──”闻听慈禧太后宣召,桂祥一双蝌蚪眼顿时睁得牛铃一般,满腹狐疑地望着李莲英道,“总管可知为的何事?”

“这──”李莲英说着望了眼静芬,干笑下方慢条斯理道,“老佛爷这几日总念叨着万岁爷该大婚了,依咱家看,这次召桂爷进去,十有八九为的便是这事。”

“这种大事怎会轮到我头上?”桂祥依旧摸不着头脑,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咱家就不知道了。时辰不早了,桂爷还是快点随咱家进宫吧,迟了只恐老佛爷那边不好交代的。”

“好好,这便去,这便去。”

在西华门递牌子进宫,及至慈宁宫,已是申末时分。李莲英不由加快了步子。进西厢房,只见七格格、瑜贵妃、醇亲王福晋叶赫那拉氏陪着慈禧太后正在打“雀儿牌”,李莲英犹豫了下,轻步上前打千儿轻声道:“老佛爷,桂爷来了。”

“南风。”慈禧太后摸张牌揉搓了好一阵方打了下去,“七格格,该你了。”

眼见李莲英进来有事,七格格沉思了阵,从自己牌中拣了张便打了下去:“老佛爷,该您了。”

“和了,老佛爷您和了。”不待慈禧太后回过神,李莲英已开了口。慈禧太后推了自己的牌,笑道:“和了,是和了。”说着移眼瞥了下李莲英,“你甚时回来的?”

“奴才刚回来,看老佛爷正在兴头上,也没敢惹您烦。”李莲英躬身笑道,“老佛爷,桂爷来了,现在外边候着,您看传不?”

“正事要紧,明儿再玩吧。好了,你们都跪安吧。对了,小崔子,你去看看宫里可还有甚新鲜玩意儿,包些与你七爷福晋。”眼见众人都退了出去,慈禧太后方轻咳了两声,道,“进来。”

“臣桂祥给老佛爷请安。”

“起来吧。”慈禧太后端杯呷了口奶子,望着桂祥开了口,“我记得芬儿今年应该也有十七八了吧?”

“回老佛爷,再过两个月便十八岁了。”

慈禧太后微微点了点头,道:“皇上年岁也不小了,虽说这离大婚尚有阵时日,可也是眨眼间的事。近日我寻思着,究竟是自家人靠得住,故而想将芬儿选进宫来,你可有什么想法?”

“臣无异议,一切但听老佛爷的。”桂祥这方明白李莲英先时言语,懵懂了阵忙满脸喜色躬身应道。

“那就这样吧。下去后到内务府给芬儿报个名,回头再去杨立山那要些银子,该准备的提早动手,莫到时候忙手忙脚的。”慈禧太后说罢由李莲英搀着上炕躺了,“恒儿近日怎样?可有长进?”

“回老佛爷话,比先时强……强多了。”

“强多了说话打什么战?别以为我在宫里便什么事也不晓得!”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冷冷责道,“回去要好生管教,若让我听得片言碎语,便唯你是问!”

“嗻。”桂祥浑身不自觉地又是一颤,“臣回头一定好生管教,不敢让老佛爷失望的。”

眼见得桂祥那副唯唯诺诺、只知点头哈腰的样子,慈禧太后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无奈地摇摇头欲再说些什么,因见光绪进来,遂摆手示意桂祥退下,问道:“皇上有事儿?”

“亲爸爸。”光绪脸色阴郁,近前躬身请安道,“方才总署转来福建电文,称左宗棠病故。儿意拨些银子与其家人,以示朝廷体恤忠良之情,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季高这些年为朝廷流血出汗,功不可没,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另外,回头让莱山他们拟个名号呈进来。”说着话,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接着道,“这阵子真够邪乎的,老臣们接二连三的不是有病便是辞世,你待会儿下去给内务府传个旨,日后外边有东西呈进来,让包些与那些老臣,便太医院也知会声,好药尽管用,不要省着。”

“亲爸爸圣明。”

“那就这样,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亲爸爸。”光绪犹豫了下,喃喃道,“醇……醇王爷身子不适,儿臣想……想过府看看,不知亲爸爸意下如何?”

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抿茶盯着光绪良久方道:“我看不必了吧。方才醇亲王福晋进来说李玉和已给看过了,没甚大不了的。你呢,不要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分心,将心思好好用在正事上,不然日后这位子怎生坐?!”

“儿臣……儿臣明白。儿臣告退。”

“去吧。”眼见光绪出了房门,慈禧太后方冷哼了声,咬牙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心思还总在那边。哼,只要我在一日,你便别想如意!回头让小寇子给我盯紧着些!”

“老佛爷,依奴才看,这小寇子难保便靠得住。都说日久生情,这时日长了,还不随着万岁爷转?”李莲英答应着,贼眼滴溜溜转了两下,上前打千儿道,“奴才寻思,最好再派个人过去,两个人互相盯着些,才是万全之策。不知老佛爷以为如何?”“嗯。你说得也有道理。”慈禧太后沉思片刻,点头道,“不过,让谁去呢?你,不行,不说皇上不待见你,便我也离不开你的;小贵子吗,人不够机灵──”

“老佛爷若信得过奴才,奴才可荐个人儿。”李莲英诡笑了下,旋即敛了道。

“何人?”

“奴才妹子。老佛爷不是说让她进宫吗?”李莲英跪在地上,轻轻替慈禧太后拿捏着双腿道,“这丫头人可机灵着呢,让她去侍候万岁爷,老佛爷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就不知这丫头乐不乐意?”慈禧太后沉吟了下。

“给老佛爷做事,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不还有奴才吗?”

“那明日便让她进宫来吧。”

“嗻。”

李莲英心里喝了蜜一般甜。后晌回到酒醋局胡同府邸向母亲请了安,李莲英便急唤人去叫妹妹李莲芜,不想却被李升泰陪着去了前门,正待吩咐人去找,却见长子李成武陪着刚毅谈笑着进来,遂道:“成武,你快去把你姑找回来,说我有急事!”说着方向刚毅笑道,“你这家伙甚时回的京师?”

“给总管大人请安了。”刚毅头戴蓝色明琉璃顶子,孔雀补服里头套着九蟒五爪袍子,圆胖脸上一双黑豆眼闪着,拱手笑道,“刚回的京师,这不还没递牌子便给总管您请安来了吗?”“鬼话!没递牌子怎晓得咱家回府了?!”李莲英说着径自坐了。刚毅“嘿嘿”笑了两声,尴尬道:“甚事也瞒不过总管呀。方递牌子时听得您回府,便忙转了过来。”

“见着上边了?”

“没,说时辰不早了,明儿再递牌子。”刚毅不待吩咐,端起桌上吃剩的酒一饮而尽,抬袖拭了拭嘴笑道,“总管您瞧,小弟这次给您带什么来了。”说着,刚毅从长随手中接过盒子打开递了过去。

李莲英看时,却是一盏钟:钟盘置于一假山之中,下方有老虎、大象、燕雀等飞禽走兽,或站或卧,形态万千。假山上一片碧绿的棕榈林中有座八角亭,亭内两个金发碧眼的顽童,一男一女,每人手中各持一把亮闪闪的小槌。李莲英微哂了下,道:“咱家以为甚稀罕物事,不就是个钟吗,只这府里少说也有二三十盏呢。”

“是钟,不过却与众不同。”刚毅说着扫了眼屋角的自鸣钟,却已近酉牌时分,遂笑道,“总管不信,过会儿便见分晓。”盏茶工夫,屋角的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六下。再看那钟,只见两个顽童各自用手中小槌敲击着一面小锣,旋即发出一阵美妙的音乐声。更为有趣的是每当那顽童敲击锣面时,淡蓝色玻璃做的亭内便会有一股水柱窜出来,宛若喷泉一般。李莲英看罢,面露笑色点头道:“嗯,不错。不像自鸣钟那般死板。敢情是洋玩意儿呀。”

“正是。叫……叫什么‘鲁乐钟’来着。”刚毅满脸堆笑道。

“不说山西那地方不好吗?咱家看能有这玩意儿便是很不错的地儿呀。”

“好我的总管呀,您这话可就说错了。”刚毅满脸沮丧,长叹了口气,“去岁遭灾,朝廷只拨了五十万两银子,说战事紧拿不出,让自个想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可想?至如今我那衙门每日还聚着些饥民吵吵着要粮食,更有甚者竟聚众抢县衙的粮仓,至于乱匪那更比比皆是,直搅得我头昏眼花,难得半日清闲。好总管,您看能不能给小弟挪个地方?”

“便知你没安好心思!现今光候补的便能排出二三里地,你还不知足?”李莲英呷口茶望着刚毅道。

“不是我不知足,换谁去也难呀。”刚毅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递了过去,“这些总管先拿着,听说老夫人来了,算作见面礼吧。”李莲英瞥了眼,足有五万多两,遂干咳两声道:“不是咱家不帮你,只确有难处。再说,你在那边也没做甚大事,咱家便想在老佛爷处开口也难呀。”

“那……那该如何是好?”刚毅近乎哀求道。

“这个嘛──”李莲英起身踱了两圈,开口道,“前几日老佛爷提出修园子,少说也得上千万两银子,咱家寻思着少不得要向你们这些督抚老爷们开口。你呢,回去早做准备,到时我在老佛爷处开口才方便些。”

“总管估摸着得多少?”

“少说也得四五十万两吧。你呢,最好多些。”

“这……这么多呀,只怕……”

眼见屋外人影晃动,李莲英心知妹妹已然回府,遂道:“那咱家可没法子了。好了,你回去寻思吧,咱家这还急着回宫侍候老佛爷呢。”

刚毅甫一出屋,不及李莲英呼唤,李莲芜已满面绯红奔了进来,嚷道:“哥哥,京城好热闹哟,比咱大城少说也热闹上百倍呢。”“傻丫头,大城怎能和京城比?”李莲英仰脸哈哈笑了两声,“明儿你进宫瞧了,只怕——”

“明天就进宫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宫里一举一动都有规矩,这般样子能行吗?”李莲英嗔道,“待会儿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儿一早让成武带你去,我在宫里候着。我与老佛爷说了,让你去侍奉万岁爷,以后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什么?”李莲芜诧异地望着李莲英,道,“让我日后待在里边?”

“嗯。”

“我不干,我不要待在宫里。”

“听话!我已与老佛爷说了,怎能不去?!”

“不去就不去!我找娘说去!”

“回来!”李莲英喝了声,随即缓缓吁了口气,“咱这一家子从前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晓得?你想没想过如今这种日子是怎生来的?”李莲芜身子哆嗦了下,望着李莲英颤颤道:“是靠哥你得来的。”

“知道便好。如今老佛爷在位,是没什么说的,可过个把年头万岁爷主了位子,又会怎样谁能说得准?便依然是这般,可老佛爷总也有去的一天,到时难道眼睁睁看着这到手的荣华富贵付之东流吗?”李莲英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圈,“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李莲芜低头,两手翻来覆去揉搓着衣角,低声道:“可也不……不能让我去做那种事呀。待在那里边,闷都把人闷死了。”

“世上又有多少事能尽如人意?当初我入宫还不是为了能光宗耀祖,如非这般我岂愿自残身体?!闷是难免的,不过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李莲英仰脸望天,感慨道,“你进去侍奉万岁爷,一定要细心,要学会察言观色,若能讨得万岁爷欢心,日后说不准——”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已自夕阳西垂,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照得四周红灿灿一片。日后会怎样呢?也许只有那变幻莫测的天穹知道……

虽说只是去走走形式,可偌大个园子没三五个时辰怎下得来?待奕劻回返定阜大街府邸时却已是亥牌时分。胡乱扒了些饭菜,也不褪衣便躺炕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看表时已是寅末卯初,由人服侍着穿了袍褂,挂了朝珠,点心也没用便打轿直趋西华门。递牌子进了大内,径至养心殿,却见养心殿外太监们个个屏息躬身、小心侍立,心知慈禧太后已经开始议事,忙三步并两步近前,定神轻呼道:“臣奕劻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

“进来吧。”慈禧太后在殿中答道。

奕劻进殿便觉着气氛不同。慈禧太后斜躺在大迎枕上,脸色阴沉;光绪一身蓝棉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江绸夹褂,坐在炕沿儿,似乎正在深思着什么。下边孙毓汶、阎敬铭、张之万斜签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只巡抚刚毅一人直挺挺跪在地上,头上却已布满了密密的细汗。见奕劻佝偻着身子要行大礼,光绪吩咐道:“不要行大礼了,坐那边杌子上。”

“谢皇上。”奕劻看看刚毅,斜签身子坐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这时间,但见慈禧太后坐直身子下死眼盯着刚毅厉声道:“你当初怎生向我说的?不出两年便教山西通省丰衣足食!可如今呢?竟然有顽民敢聚众哄抢公粮,你怎生向我交代?!”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刚毅连连叩着响头道,“老佛爷明鉴,奴才确已尽力,只实在去岁灾情过……过于严重,朝廷虽说拨了五十万两银子,亦不过杯水车薪,奴才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也难为那无米之炊呀。”

“照你这么说,是怪朝廷、怪我了不成?!”慈禧太后冷笑两声道。

“奴才不敢,奴才是说──”

“说什么?!”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右手重重拍在了案上,“亏你还有脸说!朝廷养着你们为的什么?如若奴才个个都像你这般,这日子还过得去吗?!”

“亲爸爸息怒。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这奴才有天大的本事,可没银子使是万万不能的。依儿臣意思,就再拨五十万吧,总不能看着数万苍生饿死荒郊呀。”光绪端碗,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

“不中用便不中用,你还替他开脱?雍正朝时河南巡抚田文镜的处境比这奴才还要糟上百倍千倍,可人家不也将河南治理得有模有样?”

“老佛爷所言甚是。但臣意不能因一己之过便置数万生灵于水深火热中而不顾。”阎敬铭心知慈禧太后心疼银子,沉思片刻道,“去岁晋省遭灾,本议着拨一百万两银子赈济的,只因南边告紧方只拨了五十万过去,如今四境安宁,臣看便如皇上所言,将那剩着的五十万也拨过去吧。”

“理是这个理,只此例一开怕那些奴才们都不悉心用命,遇事便向朝廷开口,到时不依可就难了。”

“只照去岁数目拨与,想来不会有此一虑的。”眼见刚毅连连向自己丢眼色,奕劻亦插了句。

“那……那便这样吧。刚毅,你与我好生听着,便再与你五十万,若回头再治不好晋省,我定革了你的差使,交部严议!”

“臣一定悉心用命,决不负老佛爷重托。”刚毅背上又阴又凉,已是汗透内衫,闻听暗暗吁了口气道。

“跪安吧。”瞅着刚毅渐渐模糊的影子,慈禧太后犹自不解气地道了句,“不中用的奴才!”方移眼望着奕劻开口问道,“昨日可曾去过园子?估摸得多少数?”说罢,端起案上的奶子呷了口,许是凉了,她的眉头微皱了下,李莲英进屋瞅着,忙上前换了杯,后侍立一侧。

“回老佛爷,奴才昨日晌午便与‘样子雷’过去,估摸着总需两千多万两吧。”奕劻干咳了声。

偌大个养心殿霎时静寂得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殿角的金自鸣钟沙沙作响。众人呆呆地望着奕劻,一语不发。良久,方听慈禧太后开口道:“你说得两千多万?”“是。”奕劻腮边肌肉不安地抽搐了下,旋即定了定神道,“老佛爷您也晓得,园子自被英法毛子洗劫后,除了石质的东西,其他都已面目全非,奴才说两千多万许还少了呢。”

“老佛爷,恕臣斗胆直言。自古以来,帝王大丧天下元气者,无非三件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备;巡观游幸、大兴土木;佞神信佛、祠祷之事。本朝康雍乾三朝,足以媲美大唐开元盛世,然饶是如此,亦有所失。盛世尚且如此,更况于今?如若此时这般大兴土木,只恐不待外夷欺凌,危亡立见!”两千多万,那可是大清朝一年至少一半的收入!阎敬铭“一”字眉紧皱,忍不住开了口,“臣恳请老佛爷暂缓园子修建工程。”

“有那么严重吗?!既如此,你又为什么不早说呢?嗯?!”慈禧太后面上挂了层霜一般。

“臣……臣……”

“怎的?没话说了?!”慈禧太后冷哼一声,下死眼盯着阎敬铭,“我辛辛苦苦二十多载,到头来修个园子你却说什么丧天下元气,什么危亡立见,在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老佛爷?!”

“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

“老佛爷息怒。”张之万见状,干咳两声开了口,“阎中堂主张暂缓时日,确有他的道理。现下大街小巷为着这事风言风语,如若真于此时动工,只怕民心难收。再者南境方宁,正是复苏之时。臣意还是缓过这阵子似更为稳妥,究竟如何还请老佛爷圣裁。”“是吗?”慈禧太后两眼闪着寒光直勾勾地望着奕劻。奕劻仿佛被电击了一下,惊慌地站起身来,跪地连连叩头道:“老佛爷明鉴,奴才已是极尽小心的了。只这等事想要万全实在是……实在是难呀。”

光绪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闪,随即垂下眼睑,略一思索,开口道:“这事想要做得滴水不漏确有难处。不过这样也好,既已传了出去,那迟早便已无所谓,本朝以孝治天下,想来亦不会有什么事,朕看便这阵子动工吧。”

阎敬铭诧异地望着光绪,咬牙道:“皇上所言臣不敢说什么,只让臣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银子,臣确有难处。”

“朕知有难处,却也不是让你一下子便拿出这么多呀。”光绪满含深意地向着阎敬铭笑道。旋即将目光移到了奕劻身上,“不过,说需那么多银子,朕这心里确也有些不实在──”

“皇上明鉴,臣斗胆亦不敢欺瞒老佛爷、皇上的。”奕劻低头道。

“王叔不必惊慌,朕怎会信不过你呢?只难保底下那帮奴才不胡作非为。王叔生就副软性子,只恐对付不了。亲爸爸,儿臣以为还是换个人妥些,您以为呢?”

“换谁呢?”

阎敬铭似乎回过神来,插口道:“臣意醇王爷妥些。”

“你七爷身子不适,又有那么多的事需料理,我看不妥吧。”慈禧太后扫了眼阎敬铭。

“醇王爷不过督着那些奴才,想来不会有事的。”孙毓汶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笑容,躬身道。

“之万,你意如何?”

“臣亦此意。”

“那就如此吧。”慈禧太后抿了口奶子,“皇上,那你便下道旨吧。”

“儿臣遵命。孙毓汶,你写。”光绪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万寿山大报恩延寿寺,为高宗纯皇帝侍奉孝圣宪皇后三次祝嘏之所。敬踵前规,尤征祥洽,其清漪园旧名,谨拟改为──”光绪说着沉思了下,“改为颐和园。殿宇一切亦量加葺治,以备慈舆临幸。着派御前大臣醇亲王奕譞督理该园工程。钦此!”慈禧太后接过来望了下,点头道:“好,没什么事跪安吧。”眼见众人没甚动静,遂起身脚步橐橐而去。待众人躬身退出,光绪掏怀中金表看时,恰是辰末巳初时牌,略一思忖亦踱了出去。寇连材、王福一干太监都守在养心殿外廊下侍候,见他出来,寇连材忙上前打千儿请安:“万岁爷,可要备舆?”

“不用。”光绪简洁地答应一声,仰脸望着天穹,一边走一边说道,“朕想散散步,不要这么多人跟着,只王福便行了,你待在宫里,老佛爷有事赶紧唤朕。”

其时天已渐热,白亮的日光泼洒下来,已不似先时那样温馨和煦。光绪未出垂花门已觉背上湿了大片,遂命人取了把竹扇便踱了出来。

沿永巷直北散了步,复沿一条偏窄小巷出来,不知不觉已到了隆宗门外,十几个官员兀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个眼尖的瞅着光绪,忙道:“皇上来了!”于是众人忽地一齐跪下去叩头请安。

“都起来吧。你叫朱启,前年参劾李莲英的那个,是不是?”光绪含笑看了看众人,走到先时喊话的官员面前,“前儿军机呈来折子,说你病了,可曾好些?”太监生理机能不健全,自然不能娶妻生子,可眼见别人儿女、妻室满堂,李莲英心里直羡得慌,遂将几个兄弟的儿子过继了过来,且娶了房媳妇。朱启生性耿直,况又做着御史的官儿,当即便上折弹劾,虽说无关痛痒,但那份胆气却也让人敬畏三分。朱启不想光绪头一个便和自己说话,忙躬身道:“臣偶感风寒,已然痊愈。劳圣虑如此,臣深感惭愧!”

“你们与朕做事,朕不虑怎成?”说话间,光绪踱至另一个官员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万岁,臣唐景崧。”

“唐景崧?”光绪沉吟了下,“可是分发台湾府的?”

“是。”

“台湾与内陆隔着海,联系不便,日子也比较清苦些。近年来又屡受外夷侵凌,甚是难治,你可要多费些心思才是呐。”光绪略一沉吟,说道。

“臣定不辱圣命!”

“嗯。好生去做,朕不会亏了你们的,有甚难处只管告诉朕。”光绪说着环视了眼周匝,“你们但凡做事,都要与朕记住两个字:良心!”说罢一摆手,便带着王福向西折返养心殿。甫至垂花门,却听得一阵女子声气随风飘了过来,只听不真切。光绪剑眉微皱,近前却见那女子一身水泄长裙呆坐廊下,只背对着看不清其相貌。

“你是何人?”光绪干咳了两声。那女子似乎这方觉察身后有人,忙起身转过脸来,却正是那李莲芜。李莲芜怔怔地望着光绪,良晌方喃喃开口说道:“你……你是……”

王福禁不住喝道:“大胆奴婢,见着万岁爷还不下跪?!”

“奴婢漪玉给万岁爷请安。”李莲芜满脸惶恐神色,两脚一软跪倒在地,叩头道,“奴婢甫入宫,不识得万岁爷金面,还请万岁爷恕罪。”

“不知者不罪。起来进殿回话吧。”光绪说罢径自进殿,上炕盘脚坐了,却见案上早已摆好了膳食:一盘烧豆筋,一盘芹菜爆里脊,一盘清蒸丸子,一盘清炒豆芽,并着一小碗米饭,遂端碗便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寇连材见状忙打千儿:“万岁爷您慢着点,别噎着。”光绪点点头,兀自进着食,足盏茶工夫方放箸长吁了口气,细细打量起李莲芜来:明眸樱唇,梨窝隐现,虽说与那长叙幼女相比差了些,却亦别有一番风姿。

李莲芜满面潮红,娇滴滴道:“奴婢原以为万岁爷位居九五,进的膳食自是不比寻常的,不想今日一见,却原来这般寒碜。”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呐!晋惠帝时,天下饿死人,臣子们陈奏上来,你晓得这位皇帝说了什么?他说:‘肚子饿了,怎么不晓得吃肉粥?’皇帝当到这份儿上,天下可就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朕怎能不引以为戒?”光绪干咳两声,收了心神,喟然道。

“奴婢不晓得那么多,只不管怎么说,万岁爷万金之躯总是紧要的,便奴婢在家吃的也不似这般寒碜呢。奴婢既侍奉万岁爷,便不能不为万岁爷着想,以后万岁爷的膳食便由奴婢来料理吧。”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好,交与你便是。不过,不可奢侈!”光绪满面笑容地望着李莲芜,“你哪个旗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奴婢镶蓝旗的。阿玛去岁随军去南边,留……留在那再也回不来了。”李莲芜眼圈红润,亮闪闪的泪花在眼睛里打着转,哽咽道,“家里现如今只有额娘和妹妹二人。”

“你阿玛唤什么名字?”

“德……德楞泰。”

光绪沉思片刻,脑海中丁点印象全无,遂神色凄然道:“打仗嘛,伤亡自是难免的事,朕已下旨抚恤,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说着光绪起身下炕,来回踱着,“你家里也没甚人,朕与你些银两,待会儿你便出宫去吧。”

“奴婢不出宫,奴婢愿终生侍奉万岁爷。”李莲芜神色紧张。

“别人都恨不得早些出宫,你却愿待在宫里,为什么呢?出去陪伴你额娘,照顾你妹妹,一家人快快乐乐,不很好吗?”

“奴婢……奴婢便是奉了母命方进宫的。”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热,李莲芜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跪地叩头求道,“奴婢求万岁爷开恩,便让奴婢留下侍奉您吧。”

“你这丫头,看似机灵,不想却这般糊涂。”光绪凝视着李莲芜,摇了摇头道,“好了,起来吧。朕依你便是。以后若想出宫与朕说声便是了。”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

“万岁爷。”寇连材吩咐退了残羹后进殿,打千儿道,“老佛爷那边来人传话,说老佛爷欲去北海,问万岁爷您去不。”光绪眉头微微皱了下:“你去回话,说朕困了,让老佛爷径自去吧。”“嗻。”寇连材答应了声,犹豫着又开了口,“万岁爷,翁师傅在外候着,说有事要见万岁爷,您看——”

“宣。你们都下去吧。”说罢,光绪转身踱至炕前,复盘腿坐了。见翁同龢进来欲行大礼,光绪双手虚抬了下,道,“师傅免礼,坐着回话便是。”翁同龢道了谢,斜签身子坐了,不待光绪开口已自道:“回皇上,臣奉旨去醇王府看过了,醇王爷──”

“到底怎样?”光绪急急插口道。

“一切尚好。只据院正李玉和说,醇王爷这病再经不得劳累,如若劳累过度,只恐──”光绪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似要穿透那厚重的宫阙一般。翁同龢神色严肃,瞥了眼光绪,轻咳两声道,“皇上龙体要紧,万不可过于忧虑,如若皇上有个甚闪失,不但醇王爷心里难受,更有负天下数万万生灵之寄托,请皇上三思。”见光绪只字不语,翁同龢沉思了下,转话题道,“皇上,臣方才遇着张中堂,说是老佛爷传下话来,念在阎中堂勤于王事,以致身体羸弱,特恩旨居府静养些时日。”

“嗯?”光绪梦中惊醒般诧异地望着翁同龢。

“老佛爷懿旨,阎中堂勤于王事,以致身体羸弱,特恩旨居府静养。”

光绪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奶子,沉思良晌方开口道:“那户部的差事呢?怎生说?”

“说是让臣先帮着崇绮料理阵。”

光绪冷哼了一声,道:“哼!好一道恩准呐!”翁同龢不安地望着光绪,小心道:“皇上,事已至此,您就——”光绪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朕晓得,你不必多说了。这份差事难做,好在你前边做过,朕便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小心用事。”

“臣谨遵圣谕。”

“好了,没事你下去吧。”光绪说着躺了下去。翁同龢两眼闪烁地望着光绪,嘴张开又闭上,终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臣还有一事禀奏。”光绪两眼怅然地望着殿顶,似乎已甚是疲倦,有气无力道:“什么事?说吧。”

“臣方才进殿遇着一奴婢,不知──”

“许是新派来侍候朕的吧。”光绪侧身望着翁同龢,“自古因女色亡国者比比皆是。朕晓得怎生做的,师傅多虑了。”

“不敢。臣只是觉着她有些可疑罢了。”

“可疑?师傅真是草木皆兵呀。”光绪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良晌方敛了声道,“朕方才已问过了,她唤漪玉,镶蓝旗的,父亲叫德……德……对了,叫德楞泰,去岁死在了南边。”

“若是这般便是臣多虑了。只臣方才见着是李总管引她进的宫,且二人举止甚是亲昵,故有此一问。不过,还请皇上多留点心思才是。”

光绪眉头皱了下,咬牙沉思道:“朕知道了,回头你也多留意着些。”

“嗻!臣告退。”翁同龢说罢,叩过头方倒退了出去。

自东门入北海,在一帮妃嫔、太监众星捧月般地簇拥下,慈禧太后沿智珠殿、白塔、撷秀亭、庆霄楼一线散了步,又折向南,过普安殿、正觉殿,经永安桥,便来到团城。进承光殿拜了佛出来,慈禧太后只觉心情无比的舒畅。伫立七孔长桥上,傍倚栏杆极目望去,但见水光潋滟,绿柳成荫,一只翠绿色的鸟儿悠闲地飞翔于天际,宛若天际“留白”中恰到好处的点缀;俯身低视,桥下一片碧水,深深的、清清的,无数的小鱼畅游于水中,忽地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鱼跃出湖面,鳞片映画出一道弧光,弧光下泛起片片涟漪!

“老佛爷,”李莲英自承光殿出来,边一路小跑边嚷着上了桥,“奴才刚发现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隐隐有道疤痕。这帮奴才,竟——”

“嚷什么?!”羊脂玉佛,大块汉白玉精雕而成,头顶及衣褶嵌以红绿宝石,光泽清润,堪称稀世珍宝,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羊脂玉佛左臂上有道疤痕,却是那英法联军洗劫的罪证!慈禧太后兀自陶醉着,闻听身子一颤,转脸白了眼李莲英,“没看着我在想事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李莲英愣怔了阵,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着响头道,“奴才只是……只是看见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有道疤痕,故而——”

“不长眼的奴才,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慈禧太后轻责了句,转眼西望,道,“这,还有那,都是那帮该死的洋毛子的‘杰作’!”循着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却是一处高耸天际的教堂──北堂。

北堂位于北海金鳌玉蝀桥以西,又名蚕池口教堂,始建于清康熙年间。时康熙皇帝玄烨偶感伤寒,旋即转为疟疾,虽遍征天下名医,然全无效验。恰此时,有两名法国天主教教士闻讯呈进一种名曰“金鸡拿”的药。康熙服后不想药到病除,遂在皇城内赏给两位传教士宅第一处,作为酬劳,并为其御笔亲题匾额“仁慈堂”。

此后,法教士因堂西侧有一片空地,寻思着修教堂。康熙感其恩,当即将那块空地恩赏了一半,教堂及成,又亲赐“万有真原”横匾及长联,命为“救世祖堂”,此即北堂。

由于蚕池口紧挨宫廷,加之北堂所建钟楼过高,可俯瞰内廷,因而早在咸丰年间,清廷就向法国驻京公使提出搬迁,不想法人非但不予理睬,反于同治年间重新加高扩建。

却说李莲英听罢,一张遍布皱纹的榆树脸顿时满是窘色,不无惶恐道:“奴才口不择言,真是猪狗不如。”说罢,竟趴在地上狗一般爬来爬去,嘴里不时发出“汪汪”声响。慈禧太后心虽不快,亦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好了,起来吧。”“哎。”李莲英答应一声爬起身,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三角眼滴溜溜转着:“这帮洋毛子,真是可恶至极。好端端的羊脂玉佛让他们弄成那样不说,还将屋子盖得这般高,咱宫里有甚动静不都让他们瞧了去吗?老佛爷,奴才寻思着,便让他们搬走得了,也免得您见着它就心烦。”

“任他眼力再好,也看不到咱宫里的。”

“老佛爷这您可错了。奴才听得那些洋毛子发明了种新玩意儿,唤什么望……对了,唤做望远镜。透过那东西,十里八里地都看得清清楚楚呢。”

“嗯?是吗?”慈禧太后眉头微皱,道。

“那可不是?赶明儿奴才给老佛爷弄个,您一看便晓得了。”

“我只晓得它盖得这般高甚不合我朝体制,不想却还有这一层。”慈禧太后说着长叹了口气,“只此事早时已与那法贼交涉了,那些狗东西愣是说什么也不肯搬。”李莲英贼眼滴溜溜一转,道:“奴才寻思,那帮洋毛子也未必真格与咱叫板,只是咱没满足他那胃口罢了。”

“这话怎生讲?”

“那些洋毛子张嘴闭嘴‘主啊’、‘耶稣啊’,其实都只挂着羊头卖狗肉,说白了还不都是冲着咱的银子?前阵子他们不肯,奴才想是由着咱给他们挑地方,咱给他们建造,他们没甚油水;如果咱让他自己拣地儿,再将银子交与他们,由他们自己修造,他们还能不肯吗?”

“嗯。你这奴才说得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只不过这一折腾少说也得四五十万吧。如今园子那边还那般样子,要再提这事,只怕又会惹来那些奴才们的非议。”

“如若不趁着这机会提,以后只怕会更麻烦。”李莲英搀着慈禧太后下桥,边走边道,“莫说是三四十万两银子,便修园子那银子,奴才寻思也不会有甚问题的。”慈禧太后苦笑了声望着李莲英:“你以为这变戏法呢,要多少便有多少?户部就剩那点银子,还有那么多的事要打点,谈何容易哪!”

李莲英似乎胸有成竹,搀着慈禧太后至附近亭中坐了,干咳两声道:“老佛爷若以为户部只剩那点银子可就错了。除老佛爷知道的,少说还有四五百万呢。”慈禧太后脸上肌肉抽动了下,望着李莲英:“你的意思是那阎敬铭在背地里捣鬼?”

“也不是这么说。咱每年各省运来的银子,户部除依例做好支出预算外,都留些银子应急的,这些银子向例不计入总数,只年终方呈御览,老佛爷忘了?”瞅着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李莲英接着道,“只老佛爷让那翁同龢出面帮衬着,动用起来怕是颇费周章。”

“现下还有可用之人吗?如今这银子是万万少不得的,任换了他们哪个,只怕我都没一天安生日子过的!”

“这也是。”李莲英赔着笑脸,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片刻,说道,“老佛爷,奴才寻思,老佛爷不妨借着振兴海军的名目,开一个海军报效捐,凡报效海军经费实银七千两的,作一万算,请老佛爷赏他一个即选知县做做。另外,也可向那些总宪、抚台开口,没老佛爷哪会有他们今日?若还是不够,便让李总督从北洋海军那儿先拨点。如此一来,岂不万事大吉了?”

“我还指望着海军给我长脸呢,那儿的银子不能动。”

“奴才听说光买一艘军舰就得上百万两银子,说来不也就少买几艘军舰吗?咱煌煌天朝,难不成少了这几艘军舰便玩不转了?再说,也不是非要动用海军的银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动它不就是了吗?”

慈禧太后凝神仰望着广袤的天穹,盏茶工夫,方移眼望着李莲英道:“这事嘛,还是缓一阵子再说吧。”

“老佛爷——”

“现下这棘手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还是少生事端为好。”慈禧太后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样,待来年园子这边事情大体都平稳了,再办这件事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