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与愿违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哽咽道:“亲爸爸,儿臣他事都可依您老人家,只此事乃儿臣终身大事,就求老佛爷让儿臣做一回主吧。”

接到去天津的懿旨,杨立山心里直喝了蜜一般,急匆匆赶到醇王府回了园子事宜,回到府邸看表时却已是酉正时刻,遂吩咐下人们备了行李,便拥着福晋径自歇息。次日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杨立山便出了京城。京津两地间说来也只百许里地,然一路上游山玩水,待抵天津时已是时近九月。

这日酉中时分,眼见骄阳已自西斜,杨立山方吩咐打轿奔直隶总督衙门。其时太阳虽已偏西,却依旧晒得大地热气蒸人,街衢上极少行人,连狗都热得在树荫下四脚扑地吐着舌头。杨立山一进轿便被烤人的热浪给逼了出来,皱眉欲待重回驿馆,却已出来,遂吩咐换了乘竹丝凉轿,这才逶迤前行。

至直隶总督衙门呵腰出轿,杨立山簇青的额头上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抬脚,拭了拭汗水放眼看时,但见总督衙门宽敞的三间广厦正门紧闭,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几十名军兵持枪挎刀,头上汗珠子雨柱般往下淌着,只钉子似挺立,目不斜视。照壁前大铁旗杆上书有“钦命直隶总督李”七个大字的帅旗在骄阳下无力地垂着。杨立山看罢,忍不住开口道:“真够气派的。”

“做什么的?还不快快走开?!”一个当值的军兵见杨立山四处张望,厉声喝道。

“京里来的!”杨立山身边的长随朗声道。

那军兵见杨立山的长随满脸不屑的神色,知道来头不小,正待上前行礼,早有一个堂官疾趋而出,直至杨立山面前打千儿赔笑道:“大人万福金安!敢问大人──”

“瞎了你的狗眼!”不待杨立山言语,身边长随开了口,“内务府杨大人也不识得?快进去通禀你家大人!”那堂官怔了下,胆怯地看了看杨立山,说道:“大人多担待,制台大人正在会晤法国使臣,概不接客。大人有事小人随后可代为——”

“老佛爷的旨意,你也能代吗?!”杨立山冷哼一声道。

“这——不知钦差大人驾到,得罪之处还望大人多多见谅。大人稍候,小的这便去禀报制台。”说罢火烧屁股般便奔了进去。不多时,只听三声沉闷的炮响,总督衙门紧闭的中门哗然洞开。旋即,直隶总督李鸿章穿着一件宽大的九蟒五爪袍子,外边套件锦鸡补服,琉璃顶子上双眼花翎颤巍巍的,方步出来。

“臣李鸿章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李鸿章徐步上前甩马蹄袖跪了,磕响头道。

“圣躬安。”眼见这个被朝廷倚为长城般的人物出来,杨立山已自稍稍收敛了脸上的傲气,朗声答了句,旋即面带笑容道:“总督大人,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移驾——”李鸿章两道已是半苍的一字眉微皱了下,道:“如此请大人移驾书房。”说罢手一让便导着杨立山进去。

至书房,吩咐下人摆了香案,李鸿章正欲跪地接旨,却被杨立山止住:“大人请起,只几句话而已。”说着,径自桌上碟中拣了颗冰糖荔枝丢嘴里细细嚼着。

李鸿章犹豫了下,道:“不知老佛爷有何旨意传与下官?”

“大人急甚,好歹让我喘口气呀。这鬼天气真蒸笼般烤得人难受。”

你不急,我那可还有个难缠的恭思当(Ernest Constans)在那候着呢!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冷声道:“既如此,钦差大人便先歇着,本官有事去去便来。”说罢便欲离去。杨立山见状,忙“咕咚”一声咽了满嘴的荔枝,起身拉了李鸿章坐下,笑道:“大人真好急的性子。是这样,老佛爷这阵子寻思着想将洋人那北堂迁了,故而让下官亲自前来与大人您说一声。”

《中法新约》1885年11月28日于北京交换批准后,法国驻华公使戈可当(M.G.Gogordan)复与李鸿章在天津签订了个《中法越南边界通商章程》,规定中国开商埠两处,允许法国在商埠设立领事馆。同时,还议定了进出广西、云南边界货物的税则:凡进口税减收五分之一,出口税减收三分之一。由于该章程没有达到法国的预期目的,所以在章程草案传至巴黎后,法国政府不予批准,并派使臣恭思当来华,再行磋商。

李鸿章正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不想却又来了桩棘手的事儿,当下半苍眉毛不由紧皱了起来:“此事先时已有交涉,那法人究是不肯。如今重提,只恐——”杨立山仰脸笑了两声,望着李鸿章道:“此事放别人身上兴许是难了些,不过对大人您来说,怕不值得一提吧。实话说与大人,这个肥差若非李总管极力向上边推荐,说不准还——”杨立山说着唤屋外长随进来,伸手接小包递与李鸿章,“这二斤上好银耳,是下官临离京时李总管让带与大人您的,说这东西配上冰糖熬化了,随时进补,于身子骨最是有益的。”

闻得李莲英亦搅了进来,李鸿章心中更是叫苦不迭。那尚是在光绪初年,李鸿章奉旨进京,不想连着四五日进宫,却连慈禧太后影子都未见着便被李莲英给挡了回来,回头一打听,是因为自己没孝敬他,不给传唤。想自己堂堂大清国的封疆大吏,却要给一个奴才送红包,李鸿章不由怒火三丈,索性便来了个不理睬。后来随着恭亲王奕见着慈禧太后提及此事,谁曾想慈禧太后却只莞尔一笑,道:“你堂堂一个总督,还愁没银子使?塞与他些不就是了?”便不了了之。李鸿章这方晓得那李莲英权势之显赫,又闻得他心胸甚是狭窄,回头忙不迭备了一万两银子亲自送到府邸,方将李莲英心中怨气压了下来。自此,李鸿章对李莲英便是敬畏有加,唯恐开罪了他讨来横祸。当下听杨立山言语,李鸿章已知李莲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奈地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李总管这番美意,本官可真有些生受不起呐。回头你返京劳烦转告李总管,本官多谢他这番举荐之恩了。”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代为转告。”杨立山点头笑道。

“大人此次前来,不知上边可还有什么话儿?”

“没──”杨立山怔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拍了拍脑门儿,笑道,“大人不提下官倒差点忘了,真罪该万死。上边说了,此次搬迁一事,新址由他们选,新教堂亦由他们建,只一条,那新建教堂不得高于五丈,钟楼亦不能高于屋脊。”

李鸿章呷了口茶,望着杨立山:“没了?”

“没了。”

“那银子呢?多少?由哪儿出?”

“这个下官便不清楚了。不过大人既然提起,下官回京见着老佛爷可代为陈奏。”

“如此本官多谢了。那法使恭思当尚在前厅候着,请恕本官无礼。”说罢转脸吩咐了下人几句,李鸿章便抬脚急匆匆出了屋。甫至厅前甬道,只听里边传来阵阵吵叫声,李鸿章怔了下,忙一路小跑进来,却见那恭思当满脸怒色,正自操着生硬的汉语嚷道:“你们,口口声声礼仪之邦,却做出这等事来,你怎么向我解释?”

“公使阁下息怒。”李鸿章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赔着笑脸道,“本国太后老佛爷懿旨驾到,本官实在是脱不开身,还请多多担待、多多担待。”恭思当蓝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李鸿章:“我不管是你们老佛爷还是你们皇上,你如此举措,便是失礼!”

“是本官失礼、是本官失礼。公使阁下请坐,咱们接着谈正事。”李鸿章躬身拱手赔了不是,眼见恭思当返身坐了,方吁口气干咳两声道,“方才本官所提之事,不知公使阁下考虑得怎样?”

“方才我已与你的属下说了,”恭思当神情似乎缓和了些,“此事我万万不能接受。”

李鸿章苍白的脸上眉棱骨微微一颤,口嚼茶叶半晌方捋须说道:“公使阁下不知可曾听说英国在我隆吐山之事?”恭思当怔了下,略带诧异之色地望着李鸿章道:“听说了。不知总督大人——”

“您想必也听说了,英国此番进入藏地,双方闹得甚是不愉快。”李鸿章瞥了眼恭思当,似笑非笑地说道:“南境比不得中原之地,民智迟钝。贵国倘一再坚持先始之条件,只恐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是吗?”恭思当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总督大人但请放心,我国有的是军队,有的是大炮利舰,若果真有您说的所谓麻烦,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将其摆平。总督大人相信吗?”

“相信、相信,对于贵国的实力本官何时又曾怀疑过呢?本官只是担心由此而影响了贵我两国的友谊而已。”李鸿章尴尬地道了句,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静坐一旁的属官忽然插口说道:“公使阁下,贵国一再坚持,不外乎为着银子——”

“阁下如此说话不觉有失礼仪吗?谁又告诉阁下我国是为了贵国的银子?!”恭思当满脸的不快。

“混账,怎可这般说话?!”李鸿章见属下还待开口说话,忙丢眼色止住,赔笑道,“公使阁下,不过依本官看来,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你以为如何?”

“我国不缺银子,便真缺亦有他法取得,不劳总督大人费心。”

“公使阁下这么说岂不显得太生分了吗?我国有句俗语: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我日后相处的时日还长呢,可否请公使阁下看本官薄面,向贵国总统多方陈请?”

恭思当似表同情般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不给总督大人面子,此事我亦已多次向我国总统、总理阁下提及,奈何——”恭思当说着耸了耸肩,“非只如此,我国对贵国就此事一再拖延甚为不满,要求贵国政府最好在即日起十日内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由此而引发的一切后果由贵国自负。”

李鸿章苦笑了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如此,本官一定将贵国之意尽快转奏我国皇太后与皇上。”说罢,李鸿章起身背手踱了两圈,接着道,“公使阁下,本官尚有一事,还请阁下能考虑一二。”

“什么事?大人但说无妨。”

“如此本官这里先谢过了。”李鸿章说着微微拱了下手,“方才接我国皇太后懿旨,著本官就北堂迁移一事与贵国磋商——”

“此事先前已经提过,只那主教樊国梁始终不同意呀。”不待李鸿章话音落地,恭思当已径自开了口。李鸿章听罢,“哈哈”笑了两声复踱至椅前坐了,端杯抿口茶瞅着恭思当说道:“正因为如此,本官方请公使阁下鼎力相助,难道连这点小事阁下亦不肯伸手一二吗?”

“话不是如此说。那樊国梁乃教廷之人,受罗马教皇差遣,便我国总统亦不能管其事务,在下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吗?难道那樊国梁不是贵国臣民?!那怎的教堂出了事他不去找那什么教皇而找阁下您呢?”李鸿章笑着诘问道。恭思当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这……那……”

“公使大人就不必推托了吧。此事若办不妥,本官无法向我国皇太后、皇上交代事小,如若由此影响了眼前这事,那可就大了!阁下以为呢?”

“此事在下尽力而为。”恭思当深吸口气,徐徐吐将出来。

“这便是了。其实公使阁下亦不必犯难的。”李鸿章似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忽然移去了般,长长吁了口气道,“此事我国皇太后已有旨意,银子我们出,新址你们选,新教堂由你们自行起造,我们要求的只一条,新教堂不得高于五丈,钟楼亦不得高于屋脊。如此条件想那樊国梁会心动的。”

“但愿如此。在下告退,明日此时给大人回音。”

目送恭思当出前厅,李鸿章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了椅子上。事情有了着落,可他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这些年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他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又终生不可及的荣华富贵,而与此同时,他也得到了许多人不想得到的东西:卖国贼!二者相衡孰重孰轻,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如此名号戴在自己头上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住列祖列宗、对不住天下苍生的。

“大人。”

“嗯?”

“水师丁汝昌丁大人、刘步蟾刘大人在厅外求见,您看──”

“你下去吧。”李鸿章这方听得厅外似有人在窃窃私语,遂吩咐了一句,高声道,“外边可是雨亭、步蟾?快进来说话。”

“嗻!”

丁汝昌、刘步蟾答应一声揭帘进来。丁汝昌,字禹廷,安徽庐江人,参加淮军后,初隶长江水师,从刘铭传镇压捻军,因功升提督。1880年,受李鸿章委派赴英国购买军舰,后被荐为北洋水师提督。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长着一张清瘦的长脸,留着两绺髭须,一双椒豆眼闪着贼亮的光,透出精明强干来。刘步蟾亦已三十五六年纪,黑红的国字脸上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两道浓黑的卧蚕眉眉梢微微上挑,带着一股粗野之气,梳得油光水滑的发辫一根杂色不见,从脑后几乎垂到地面。二人进来,雪白的马蹄袖甩得山响,单膝跪地朗声道:“卑职丁汝昌(刘步蟾)见过制台大人。”

“免了免了,快坐着说话。”李鸿章微笑着说道,“本想着你们昨日便可到的。怎的,被事耽搁了?”丁汝昌方拿捏着坐了,闻听忙躬身道:“回大人话,因接着盛大人和世昌他们来电,故拖了半日时间。”

“嗯?说些什么?”

盛大人即盛宣怀,字杏荪,江苏常州人,1870年入李鸿章幕,先后任轮船招商局会办、电报局总办;邓世昌字正卿,广东广州人,福州船政学堂首届毕业生,精于测量、驾驶,曾任南洋水师管带,不久调入北洋,被派赴英国购买战舰。

却说丁汝昌听罢,干咳两声道:“世昌来电称我水师订购之四艘主力战舰英方现已完工,催促赶紧拨款子过去;盛大人来电称英国汇丰银行近期利率下跌,问大人可否——”

“正好,回头赶快去电让他将款子悉数拨往英国。等世昌他们率这几艘军舰回来,估摸着我北洋水师便可正式建军了。”手中有枪有炮,方说得起话,坐得稳位子。眼见自己辛辛苦苦操办了十余载的北洋水师不日便可正式成军,李鸿章心里真喝了蜜般甜,先时的阴霾气早已荡然无存,喜道。

“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单这些舰只似仍嫌单薄了些。卑职近日风闻日夷拟就了一份扩建海军计划,其国内上自天皇下至庶民,皆踊跃捐款,其矛头无非是针对我北洋水师。”丁汝昌捡空喝了口茶,不无忧虑道。

“弹丸小国何足为虑?他这般作为还不是惧我北洋水师,希图自保吗?”

“大人之言卑职不敢苟同。”丁汝昌眉头微皱,望着兀自有些飘飘然的李鸿章,小心道,“日夷国土虽小,然其心绝不止于那弹丸之地,近段时间其在朝鲜的举止便可证明一二。故依卑职意,我水师还须再购数艘铁甲快舰以防万一。”

李鸿章这方有些回过神来,拈须沉思片刻点头道:“你所说不无道理,确该防着些,我随后向朝廷上奏,请再拨些款子。近日演练情况怎样?”

“回大人话,”刘步蟾见丁汝昌望着自己,坐在雕花瓷墩上微一躬身,侃侃说道,“经过数月的训练,我官兵已较为熟练地掌握了舰只性能。近日演练,各舰均能达到弹无虚发,出海作战指日可待。只经这一番实战操演,我水师所存弹药颇感紧张,派员去催却说尚未购回,还望大人责成有司尽快输运。”

“嗯。好,很好!回头我便让经方加紧办理。岸防设施呢?”

“这──”丁汝昌支吾了下,硬着头皮道,“这事进展慢了些。刘公岛地势复杂,于何处安置岸炮妥当颇为棘手,还请大人见谅。”

李鸿章沉思了下,道:“这事也怪不得你。不过此事关系非常,切不可草率行事。这次唤你们来,此事也是一个意思。前阵子赫德向我荐了个叫浩威的英国人,你们这就拿我的帖子去会会他,明儿一早给我回话。记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只字也别露了。”

“嗻!卑职明白。”

这也银子那也银子,国库还能拨给他吗?一想到此事,李鸿章心里顿时像塞了一团烂棉絮,揪不清挑不完,堵得五脏六腑都是满满的……

因是六百里加紧,所以李鸿章的奏折呈至军机处时,新补军机大臣许庚身不敢耽搁便急急奔了养心殿。至殿前廊下,却听里边传来阵阵说笑声,许庚身犹豫了下,正待开口说话,却听里边光绪已开口问道:“外边何人?”

“是臣许庚身。”

“哦,进来吧。”

“嗻!”

掀帘进来,只见光绪穿一件米色葛纱袍躺在竹安乐椅上,用热毛巾敷着颏下和耳朵后。李莲芜站在旁边,从盆子里拧着毛巾给他替换。见他进来,光绪问道:“有什么事?”

“回万岁爷话,李鸿章六百里加急折子。”

光绪皱了下眉头:“什么事?念来朕听听。”

“嗻!”许庚身答应一声,打开折子略看了几眼,朗声道,“李鸿章所奏三事。其一,我北洋水师所购四艘铁甲快舰不日便可驶抵刘公岛,北洋水师建军之日指日可待。只近闻日夷大肆扩建海军,其矛头直指我北洋水师,故恳请再拨款项,壮我水师,以备不虞。”

“日夷弹丸小国,也敢公然向我天朝叫板?”光绪喃喃自语了句,将目光移向了翁同龢。翁同龢见状躬身道:“前阵子日夷就我朝出兵平定朝鲜‘甲申政变’提出抗议,强迫我与其订立《天津会议专条》——”

“什么?此事朕怎生不晓得?”光绪闻听坐直了身子,满脸阴郁地插嘴道。

张之万身子哆嗦了下,起身小心道:“是老佛爷颁旨李鸿章的。”

“知道了!”光绪神色严峻,目光像要穿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良久,方长吁口气说道,“既如此,李鸿章的奏请倒真该好生重视。师傅,朕意再拨二百……不,拨三百万与他,你看呢?”

“这——”翁同龢面露难色,沉吟道,“皇上也晓得,这阵子修园子挪了二百万过去,虽说还剩些,却都已有主的了,如此多臣只怕——不过,臣回头再仔细查点下,尽量挤些出来。”

“好吧。还有什么事?接着说。”

许庚身兀自出神,闻听忙定神徐徐道:“北堂迁移一事已与法使巴德诺初定以下款项:一、以两年为限,凡北堂、仁慈堂地基房屋及树木等于限内交付;二、将西什库以南酌给三分之二,交北堂主教收管;三、新建教堂大堂,自地至梁,以五丈高为限,钟楼不得高于屋脊;四、新堂由教士等自行画图和起造,用费三十五万两白银,分十八个月三次支付;五、北堂内所有百鸟堂内禽兽及古董、钟楼内风琴及喇叭,在驻京主教樊国梁请示教皇后折价售与中国。”

光绪腮边青筋暴突,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道:“好,很好。还有呢?”许庚身心底直泛起一股寒意,簇青的额头上不觉已布满了密密细汗:“与法人就章程磋商一事,数日来绞尽脑汁,然法人究是不肯让……让步,反以战事相……相胁……”

“够了!”光绪怒喝了句,脸已涨得通红,连鼻息都激动得调息不匀,甩手将毛巾扔与李莲芜,趿鞋便站起身来。翁同龢满是不安的目光随着他移动着,终于忍不住开口唤了声:“皇上。”

“唔?”

光绪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脚步,他的精神似乎变得有些恍惚。望着翁同龢那满是焦虑、期待的目光,他额前暴得老高的青筋渐渐隐了下去,脸上的神色似乎也平缓下来,轻轻叹息一声,踱至东侧的屏风前,良久,方开口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告诉老佛爷,这三件事朕意后二事皆不可准。”

“皇上——”翁同龢暗暗叹息道。

“好了,不要说了。让朕一个人待会儿。”说罢光绪抬脚便进了东厢房。许是觉着闷热,光绪向着屋外吩咐道,“把亮窗支起来。”

李莲芜正自被光绪先时举止惊得发呆,闻声忙答应一声蹑手蹑脚进来支起亮窗。光绪踱至窗前向外望着,眼瞅着空殿旷院只觉索然,摇头回身沉思间,一抬头,却见李莲芜迎窗而立,上身酱色比甲滚边绣着红梅,天青短袖纱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水泄长裙曳地无风自动,仿佛一枝亭亭玉立的君子兰。李莲芜见他望着自己,一张秀脸顿时臊得熟透了的柿子般红润,不觉低头揉搓着衣角,却反更增几分妩媚。光绪禁不住喃喃自语了句。

“皇上——”

“哦,没什么。”光绪随口应句转身踱至案前,亲自铺平宣纸,自笔架里抽出一支大号笔,沉吟片刻濡墨挥毫写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李莲芜一边樱桃小口微张轻吹着墨迹未干的宣纸,一边偷眼望了望光绪,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皇上——”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破阵子》,讲的是——”光绪仰脸长吁了口气。

“奴婢晓得的。”李莲芜说着转身拧了块毛巾递给光绪,“万岁爷宵旰焦劳国事,身子骨最是要紧不过。还望万岁爷凡事想开着些,这般样子,便奴婢瞧着心里也——”不知是作假抑或是动了真情,李莲芜抬脸时已是眼圈红润。光绪望着李莲芜,犹如在炎凉的人世中顿逢知己一般,半晌,方苦笑道:“谁让朕是皇上呢?外人只晓得做皇上千般地美万般地好,可又有谁晓得朕的苦处呢?”说着,光绪端起案上的茶杯微呷了口,许是味太浓了,他眉头微皱。李莲芜见状忙转身欲出屋更换,却被光绪唤住:“不必了,这味儿正合着朕这心情。漪玉,你到这里侍奉朕多久了?”

“约摸有两个月了吧。”

“朕嗜酒贪杯吗?”

李莲芜满腹狐疑地望着光绪:“万岁爷不大喝酒。”

“那么,朕好色吗?”

李莲芜心揣兔子般咚咚直跳,急速瞟眼光绪,但光绪却没有看她,只凝视着先时所书那首李煜的《破阵子》。嗫嚅良久,方满脸绯色颤声答道:“皇上不贪色。”

“那你说说,朕不贪酒不好色,虽不敢说宵旰焦劳国事,却也不敢有丝毫疏忽。为什么却事事总违心愿呢?”光绪说着收回目光,脚似灌了铅般来回缓缓踱着。望着光绪伟岸的背影,李莲芜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沉思片刻,不无愧感道:“奴婢不晓得。奴婢只晓得但凡万岁爷心里不痛快,便是奴婢的过失。”

光绪踱至李莲芜跟前,止步久久凝视着她,良晌方开口问道:“真的不晓得?”李莲芜慌得心头突突直跳,低头强自定住心神道:“真的。”

“朕看你也不似作假的样子。”光绪用手抚了抚李莲芜的秀发,“你知道吗?你方进宫时翁师傅还疑你是老佛爷派来监视朕的呢。”李莲芜身子电击般颤抖了下,满脸惶恐地望着光绪,惴惴不安道:“那……那万岁爷您呢?您莫非也以为奴婢……”

“朕先时是有些警觉,不过现在朕放心了。”

“万岁爷没……没骗奴婢……”

“朕是皇上,会骗你吗?”

“奴婢多谢万岁爷。万岁爷,奴婢有句话儿不知该……该不该问……”

“但说无妨。”

“万岁爷是老佛爷一手带大的,为什么她老人家要让人……让人……”

“草木皆兵而已。诚如你所说,朕是老佛爷一手带大的,又怎会做出对不起她老人家的事呢?”光绪帝说着无奈地摇头长叹了口气。这时间,外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光绪嘴角肌肉抽动了下,干咳两声问道:“何人在外边?”

“是奴才。”说话间,寇连材已走了进来,打千儿请安道,“万岁爷,该进膳了。”

光绪移眼看表,已是申末酉初时刻,沉思了下,道:“叫端进来吧。嗯──你去老佛爷那边看看有什么动静,遇着翁师傅,让他过来一趟。”

“嗻。”

来至慈宁宫,但见四周死一般静寂,针落地都听得见,寇连材不由眉头微皱,兀自寻思着该如何是好,却见一个小太监自侧门出来,遂问道:“不知老佛爷那边可还议着事?”

“哟,原来是寇公公。”那太监怔了下,旋即趋步上前打千儿赔笑道,“小人真是有眼无珠,还望——”

“行了行了。咱家这还有事呢。”

“哎哎。回公公话,老佛爷正和二位中堂爷议着事,看情形不大对劲,公公您可要小心着点。”

“知道了,你忙去吧。”寇连材拧眉沉思片刻,眼见四周鬼影亦无,遂大着胆子轻手轻脚过天井直奔慈禧太后寝处西厢房。甫至廊下,却听里边慈禧太后厉声喝道:“够了!这些道理不用你们教我!回头告诉皇上,此事我意已决,没有思考的余地!跪安吧。”

“嗻!”

寇连材知事儿已毕,多待亦无益处,遂转身便待离去,只一时紧张身子却撞在了楹柱上。这时间,但听里边已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在外边?!”

“是……是奴才。”寇连才颤颤应了声,见翁同龢、张之万出来忙努了努嘴,方迈步进屋,跪地叩头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慈禧太后面色铁青,下死眼盯着寇连材足有盏茶工夫,方厉声道:“你在外边鬼鬼祟祟地做些什么?嗯?!”

“回老佛爷,”寇连材心里怦怦跳个不停,暗吁口气强自定神道,“万岁爷寻思着与老佛爷请安,所以让奴才先过来瞅瞅老佛爷可曾歇息。”慈禧太后冷哼了声,恶狠狠道:“你敢骗我?!”

“奴才不敢,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老佛爷您的。”

“连材,你七岁进宫,若没有老佛爷照应,你能有今日吗?”李莲英讨好似的见缝插针道。

“老佛爷大恩,奴才刻骨铭心。只奴才所言绝没有半点假话,还请老佛爷明鉴。”

“如此便好!倘让我晓得你有不是之处,你可给我当心着点!”慈禧太后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瞅着寇连材,“先时皇上与翁同龢、张之万这些奴才都说了些什么?”

“回老佛爷,奴才那时正在御膳房给万岁爷备膳,不曾在殿里侍奉。御膳房那些奴才都可给奴才作证的。”寇连材偷眼望了下慈禧太后,却见她仍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忙复垂下头来。

“你的差使可是越做越长进了!”慈禧太后冷哼道,“以后可给我多留着些心思!去吧,告诉皇上不必过来问安了。”

“嗻,奴才告退。”

“好端端的兴致,却被这些奴才们搅了,真真可恶。”李莲英沏了杯奶子呈上,讨好道,“老佛爷,依奴才看,这奴才怕已被万岁爷给拢了过去,不如将他──”慈禧太后冷笑了下,沉吟道:“他还没那胆子!再说不还有你那妹子吗?对了,园子那边现下怎样了?”

“回老佛爷,万岁爷的‘玉澜堂’动了几天了。只老佛爷的‘乐寿堂’不知什么原因,现如今还没有开工呢。”李莲英狡黠地眨了眨眼,面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奸笑道,“不是做奴才的多嘴,七爷如此做法实在是没将老佛爷您——若是有老佛爷的人在那应着,怎会有这种事出来?”

慈禧太后闻听冷哼了声没有言语。李莲英黄板牙咬着下嘴唇沉思了下,复道:“如今已这般光景,以后说不准还会闹出什么事儿出来。奴才寻思,老佛爷还是派个信得过的奴才过去妥些。老佛爷您说呢?”慈禧太后站起身踱了两步,道:“你看让谁去好些呢?”

“庆郡爷督着总署,难得有空;杨立山呢,只怕去了也是白搭。”望着慈禧太后的背影,李莲英偷笑了下,故做沉思状开口说道,“奴才倒想去为老佛爷照应着些,就只奴才这一去,老佛爷身边少了个使唤的人,怕——”

“这倒也没什么,只你去不大合适,传出去还不招来闲言碎语?”慈禧太后皱眉道。

“只要老佛爷舍得奴才去,有甚不合适的?便只万岁爷能派七爷,老佛爷就不能派奴才吗?这理到哪儿都讲得通,老佛爷您说呢?”

“嗯。”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道,“好,你明儿便过去。不过记着些,切莫张扬。”说罢,慈禧太后抬脚行至窗前,久久凝视着,一动不动。

窗外,虽然已近黄昏,但骄阳的余威犹在,热得叫人难耐,阳光从西际天空斜射下来,照在路上,照在紫禁城红墙碧瓦上,望去有如金色的梦。

秋波如水,灯光如梦。谁也不知曙色什么时候悄悄爬上了地平线。

退朝回至养心殿,拣看了一阵子书,光绪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吩咐王福泡了壶酽茶,斜倚在春凳上出神,却犹是静不下来,遂朝屋外喊道:“漪玉,与朕唱段曲子。”半晌不见回音,光绪眉棱骨抖落下便欲抬高嗓门。因见寇连材抱着一叠文案进来,遂问道:“漪玉呢?到哪儿去了?”

“回万岁爷,”因两手抱着文案,寇连材只躬了下腰,回道,“奴才不晓得。只早起闻得园子里那株枯了的牡丹竟开了花,奴才寻思着她该不会是去了园子吧。万岁爷您瞧要不要奴才唤她过来?”

“不必了,王福留殿里,你陪朕去松泛松泛。”光绪沉吟着道句,起身进屋径自更衣便出了养心殿。过储秀宫折向西行至御花园,只见枝繁叶茂,满园绿色,虽不似春时那般妩媚,却也别有一番情趣。光绪闭目仰脸长吸口气,只觉芳香扑鼻,心里真说不出的舒坦。

“万岁爷,您瞧,那不是漪玉吗?”寇连材仿佛怕惊醒梦中的光绪般低声道。光绪闻听睁眼循着寇连材的手指望去,果见假山处一女子一溜水泄百褶长裙。单只从背影,光绪便知是漪玉无疑。见寇连材欲扬声传唤,光绪忙抬手止住,轻手轻脚近前,却听得李莲芜说话道:“哥哥唤我做甚?这般光景估摸着万岁爷也该回殿了,倘见不着我怎生是好?”

光绪听罢,两道剑眉不由紧皱成“八”字,拣一株树后隐了身子,细眼看时,却原来是李莲英,张口欲说些什么,却终忍住了。

李莲英奸笑了下,说道:“看来妹妹近来进展得不错呐。可曾与万岁爷那个……那个来着?”

“哥哥!”李莲芜满脸通红,嗔怒道。

“好好好,哥哥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当心,可别到头来弄得前功尽弃。”李莲英笑着拍了拍剃得簇青的额头,道,“昨儿个老佛爷让我今日去西边园子,故来与你说一声。”

李莲芜听罢,急道:“哥哥去了,那我怎生是好?”

“你还原先那样就是了。放心,不会有事的。还有,这阵子我不在,你抽空也往老佛爷处跑跑,免得让崔玉贵那奴才捡了空子。”李莲英说着冷哼了一声,“老佛爷素喜装扮,尤其是那眉与发,看得更是紧要,你只揣摩着这点就是了。眉呢,宫中盛行‘西蜀十眉’:一曰开元御爱眉,二曰小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十曰倒晕眉。其中以开元御爱眉、涵烟眉最为老佛爷喜爱。至于那发呢,式样少说也有几十种——”

“几十种?”

“嗯。”李莲英点头应声,抿了抿嘴唇接着道,“老佛爷最喜‘菩萨弯’、‘凤尾髻’、‘倒马坠’几种式样。这些我于纸上都写得很细的了,你回头一定要细细研读。”李莲英说着顿了一下,补道,“对了,与老佛爷修发时切切要小心,不能有丝毫走神。若将老佛爷秀发弄了下来,可有你受的。记着了吗?”

“这般麻烦能记得着吗?”李莲芜小嘴撅着,不悦道。

“谁晓得以后会怎样?如今只有两边都先应着。万岁爷那边你要多留神,若他有丝毫言语举止对老佛爷不恭处,立马奏与老佛爷,那边老佛爷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什么?”

“这你甭管。只你不能有丝毫马虎大意。”李莲英一脸正色地告诫道,“有甚异常及时禀奏,老佛爷性猜忌,若让别的奴才抢了先,对咱可大大的不利。”

听得李莲英言语,寇连材身子电击般哆嗦了下,惶恐地瞥了眼光绪,却见光绪额头青筋暴突,腮边肌肉急促地抽搐着,阴森森地盯着李莲英兄妹一动不动。李莲芜伸手折了朵牡丹,闭目嗅了良晌方长吁了口气,望着李莲英叹息道:“哥哥,万岁爷是老佛爷一手带大的,难道她老人家还信不过?为什么还要这般作为呢?”

“一个字:权!”李莲英冷笑了声,抬袖拭拭额头上密密的细汗,说道,“老佛爷如今是听着政,可这位子终究还是万岁爷的,不做些防范,万一万岁爷主位后——那还有老佛爷的好吗?”

李莲芜沉思片刻,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我看万岁爷生性慈和,绝不会做出对不住老佛爷的事儿出来。倒是老佛爷这样做法,对不住万岁爷呢。”说罢,许是出于同情,李莲芜长叹了口气。

“大胆!”李莲英满腹狐疑地盯着李莲芜,轻喝道,“你以为这是在家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方才言语若传与老佛爷晓得,便我也保不住你这小命,知道吗?!”

李莲芜撅着嘴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还敢说?!我看你呀,几日不见倒似给万岁爷拢了过去。万岁爷给你甚好处了?嗯?!”望着素日里慈颜善目的哥哥忽然变得面目狰狞,李莲芜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喃喃道:“我再也不……不说了还不行吗?”

“老佛爷为人非是你摸得透的,以后切记不可胡乱言语。好了,我走了,你也别再待这儿了,赶快回去。”

眼见李莲英兄妹抬脚欲离去,光绪“嗖”地站直身子,嘴唇翕动欲张口,只不知怎的却终止住。待二人身影消逝得无影无踪,方迈着灌了铅般的腿缓缓踱了出来,阳光下他的脸宛若新雪般煞白。及近隆宗门,眼瞅着翁同龢手搭凉棚过来,遂问道:“与北洋水师那银子可曾拨了过去?”

“还没呢。”

“回头赶紧拨与醇王爷,让他不要延误,尽快转给李鸿章,莫再生了枝节。还有,老佛爷派那奴才去园子,也不知打的甚主意,只他手脚出了名的不干净,让醇王爷多费点心思,盯紧着些。”一路边走边说,不觉已至养心殿。

“万岁爷,新选的秀女都已入宫,老佛爷让您过去瞧瞧。”见光绪回转,王福三步并两步迎上前。光绪眉头微皱了下,抬眼望表却已是巳末午正时分,沉思片刻,遂吩咐翁同龢道乏,径乘明黄软轿向慈宁宫而去。

斜倚轿中,光绪心头犹如堵了团破棉絮一般。同治皇帝胸怀大志却处处受慈禧太后压制,以致沉溺女色归了西,这事打他记事起便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为此他时时提醒自己要如阿玛、师傅所言小心小心再小心,以免重蹈覆辙。可如今这般形势,又与当初同治皇帝有何异呢?他不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荣登九五,可那又能怎样?便他有康、乾睿智,能扭转如今这种局面吗?便他能扭转这种江河日下的局面,慈禧太后又能随他意、放手让他干吗?光绪闭目坐在亮轿上,竭力想把这些乱如牛毛的思绪拧到一处,却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自沉吟间,却听前面一阵吵嚷,夹着内务府官员的呵斥声。光绪眉头微皱,吩咐住轿,呵腰出来。

二百多名秀女见御驾到了,个个惊得脸色苍白,懵懂了阵忙齐刷刷伏地磕头。光绪摆了下手环视周匝,忽然想起早时御花园见过的长叙的一对女儿,定眼看时却不见人影,沉思了下便开口问道:“这次选了多少秀女进来?可都在这里?”

“回万岁爷,此次共选秀女二百一十六人。侍郎长叙大人、江苏巡抚德馨大人、副都统桂祥大人的千金刚被老佛爷唤了进去。”

“让她们都在翊坤宫那边候着,朕见了老佛爷便过来。”光绪微微点了下头,吩咐了句便径直进了宫。过天井穿长廊,隐隐听西厢房传来阵阵女子声气,里面还夹着慈禧太后刺耳的笑声。隔窗扫眼,轻咳两声定神进屋,光绪躬身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

慈禧太后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发黑,半斜着身子懒散地偎在大迎枕上扫了眼光绪,慢吞吞道:“孙毓汶那奴才进来,说园子那边银子紧缺,你可晓得了?”

“儿臣晓得。”

“嗯。”慈禧太后用嘴努了努身侧的绣花瓷墩,道,“那你说这事怎生是好?”

“一切但听亲爸爸吩咐。”光绪细碎的白牙紧咬下嘴唇,沉思道。慈禧太后冷冷笑了一声,望着光绪半晌方开口说道:“李鸿章折子所奏,也是出于一片衷心,只眼下时局稳定,我看就先把拨他那儿的银子用着,日后宽余了再多拨些过去,你说呢?”

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下,接过崔玉贵递上的茶水微呷了口,方开口道:“亲爸爸意思,儿臣不敢有丝毫异议,只翁同龢已将那银子拨了过去。”“是吗?”慈禧太后冷冷道了句,趿鞋下了炕,花盆底鞋踩得“咚咚”作响,踱至窗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浓厚的云中黑雾翻搅,压在死气沉沉的紫禁城上。光绪两眼闪着光亮凝视着慈禧太后:“儿臣绝不敢欺瞒亲爸爸。早朝后不大工夫,儿臣便让他拨了过去。”

一声沉雷拖着尾音传了进来。慈禧太后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旋即便镇定下来,转身盯着光绪冷声道:“该不会是听了孙毓汶言语你方吩咐的吧?!”

“儿臣不敢。”望着慈禧太后咄咄逼人的目光,光绪忍不住低下了头,声带颤音道。他是慈禧太后一手带大的,可却从未从她那里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母爱。相反,对她,他有的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慈禧太后冷哼了声,背手踱了几步道:“你这也快到亲政的年龄了,我总不能赖在这位子上吧?如此便臣子们也会说三道四瞎议论的。所以这园子工程是万万耽搁不得的,我看便将李鸿章那的银子先用着吧。你说呢?”

“亲爸爸,目下虽说表面上一派太平景象,可压根便不是这么回事。”光绪眉头紧锁,沉思着道,“日夷如今正加紧扩军备战,便那什么天皇也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出来,我朝若不早做准备,只恐一旦祸事临头,想备也已迟了。儿臣请亲爸爸——”

“祸事祸事,便没事也让你们嚷出来了!日夷弹丸小国何足惧哉?便他如今扩军,也只是怕我天朝降兵于其国土而已,值得你们整日价提心吊胆吗?”不待光绪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兀自开了口,“我看你呀,压根便没那点心思!”

“儿臣此心唯天可表,若有二心,儿臣愿遭天谴。”

“够了。若你真有那点心思,此事便如此吧!”

“亲爸爸——”光绪嘴唇翕动了下,还欲开口,只这时崔玉贵径自从外边进来,躬身禀道:“老佛爷,醇王福晋已在外候着,您看宣不?”

“叫进来。”慈禧太后说罢,满脸不快地扫眼光绪,复踱至炕前盘腿坐了,“此事就这样定了!”

屋外,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着,整个紫禁城霎时淹没在麻帘一样的雨雾之中。

“命妇叶赫那拉氏叩见老佛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叶赫那拉氏一身一品诰命服饰,镂花金座朝冠上三颗东珠颤巍巍地晃着,跪地叩头呼道。

“还万岁呢,不让咱这皇上将我气死就万幸了!”

叶赫那拉氏身子电击般颤抖了下,抬眼望望慈禧太后,喃喃道:“老佛爷这是——”慈禧太后端杯喝了口奶子,阴森森道:“修园子缺银子使唤,我让先挪点过去,他却千般地不肯万般地不愿。你说说,我将他养这么大容易吗?他这样子是不是——”说着,她冷冷哼了声。

“老佛爷息怒。皇上他年纪尚小,您就……就多担着些吧。”叶赫那拉氏语声似秋风吹拂下的落叶颤颤发抖。

“我自会多担着些,就只怕皇上——唉,不说了,谁让我命苦呢?”慈禧太后将杯放在案上,望着身子兀自颤抖着的叶赫那拉氏道,“好了,你也起来坐着吧。”慈禧太后说着顿了一下,待叶赫那拉氏拿捏着身子坐了,方开口接着道,“皇上这转眼也快到成亲的年纪了。我方选了几个进来,你是皇上的生母,也给瞧瞧,看怎样。”

叶赫那拉氏这方定神扫了眼伫立一侧的众女子,却也个个如花似玉,遂道:“臣妾一切但听老佛爷的。”

“这五个,一双是长叙的丫头,一双是德馨的丫头。还有一个呢,说来也不算外人,是你那弟弟桂祥的。”慈禧太后说着向芬儿丢了个眼色,“芬儿,还不快上前见过姑母?”静芬兀自出神般望着光绪,闻听一张俊脸顿时涨得绯红,轻移莲步上前蹲了个万福道:“芬儿给姑母大人请安了。”

叶赫那拉氏略抬了下手,似笑非笑道:“快起来。当年见你还不会说话呢,如今却已是花儿般的大姑娘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呐。”“可不是吗,想当初皇上进宫,头一遭上朝还尿裤子呢,如今不也是个颇有主见的大人了?”慈禧太后说着瞟了眼光绪。“这五个丫头个个如瑶池天仙般,不过这皇后的位子却只一个,你瞧哪个更合适些呢?”

“这——”叶赫那拉氏怔了下,内心深处不由泛起一股寒意,皱眉沉思良晌方道,“都头一遭见面,臣妾心里亦没个谱儿。”说罢将目光移向了光绪。光绪定神扫了眼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了长叙那小女儿身上。叶赫那拉氏会过意来,轻咳两声道:“不过依臣妾看,这丫头倒长得挺可人的。”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道:“这丫头确是长得不错。不过,咱这可是在选皇后!”

“是,老佛爷所言甚是。”

“皇后,将来要统摄六宫,母仪天下,长得可人那自不必说,但重要的还是要看德行。若德行差而立了皇后。只怕将来——”只怕将来怎样,慈禧太后没有说下去,略挪了下身子,接着道,“像你说的,这几个丫头都头一回见,立谁妥些还真有些犯难。不过,我看还是芬儿稳妥些。虽说这见的次数是少了些,只终究一家人,知根知底的,让人放心些,你说呢?”

不待叶赫那拉氏有所反应,光绪已忍不住开了口:“儿臣不愿意。”“我与你额娘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慈禧太后两眼闪着寒光直直盯着光绪,厉声喝道,“你不愿意,这是你愿不愿意的事儿吗?!任着你的性子,我怎放心将这位子交给你?”

“如此,儿臣宁愿不要这位子。”光绪直直地望着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急促抽搐着,突然猛地一击案,厉声道:“大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来?!”说罢,也不趿鞋便下了炕,来回反复快速踱着步。

“老佛爷息怒……老佛爷息怒。”叶赫那拉氏也不起身,就势跪倒在地,头叩地山般响,颤颤道,“皇上,你怎可这般说话?老佛爷养育你一场,容易吗?你快……快给老佛爷认个错。”说话间,泪珠儿已断线风筝般淌了下来。

望着叶赫那拉氏那满是恳求的目光,光绪的心都碎了,眼泪亦禁不住泉涌般夺眶而出。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屈服,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哽咽道:“亲爸爸,儿臣他事都可依您老人家,只此事乃儿臣终身大事,就求老佛爷让儿臣做一回主吧。”

“不行!”

“亲爸爸,儿臣求您,只此一回。”

慈禧太后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盯着光绪喝道:“这般样子做给谁看?嗯?!再若如此,我便将这丫头赶出宫去!”

“亲爸爸——”

“皇上,臣妾求您了,您就别说了……别说了……”叶赫那拉氏说着竟昏厥了过去。光绪懵懂了下,回过神来忙向外高声喊道:“王福!王福!快传太医!”

“嗻!”

“不用了!过会儿自会醒转的。崔玉贵,你先扶了炕上躺着。”慈禧太后说着摆手令众人退下,因见光绪兀自满脸焦虑地握着叶赫那拉氏的手,不由又是大怒,厉声喝道,“皇上,这没你的事了,跪安吧!”

“亲爸爸,儿臣——”

“若不是你,又怎会闹出这种事来?!下去!”

……

“下去!”

“嗻。”

上天好像爆裂了似的一声巨响,紫禁城都被撼得一颤。叶赫那拉氏微睁两眼,发觉自己兀自躺在慈禧太后的御榻上,便欲挣扎着起身,却被慈禧太后止住:“就躺着吧。”

“臣妾一时头晕眼花,惊了老佛爷圣驾,还请老佛爷恕罪。”叶赫那拉氏用力扭转身子,面对慈禧太后泪眼模糊道,“老佛爷,皇上年少气盛,一时言语莽撞,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恕了他这回吧。”

“他不小了,翅膀硬了!”慈禧太后铁青着脸道。

“他……他还是个孩子。”叶赫那拉氏说着扭着身子滚到地上,抱住慈禧太后的双腿摇着,哽咽道,“就求老佛爷看在你我姐妹一场的份儿上,饶了他吧。老佛爷若气不消,就请责罚……责罚臣妾吧。”

“你——”慈禧太后似有所感,摇了摇头道,“他虽不是我生的,可身上也有一半血是咱叶赫那拉氏家族的。我又何尝忍心呢?说心里话,我也怕他会走上淳儿那条路。”

叶赫那拉氏见势忙磕头如捣蒜般道:“臣妾谢老佛爷隆恩,臣妾——”

“好了,你我姐妹一场,这般样子让人瞅着会怎生说我?”慈禧太后说着转脸吩咐道,“崔玉贵,你好生侍候着,待雨住了再送回去。”说罢,抬脚便踱了出去。

雨依旧下着,风依旧吹着,光绪痴了一样站在雨地里,任雨水浇透他的全身,却是一动不动,只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穹,雨水和着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地向下淌着。良久,方听他喃喃低语道:“皇上,我是皇上,我是皇上!”说罢,竟疯了般仰脸狂笑起来。

“万岁爷……万岁爷……您怎么了?您怎么了?”王福亦已淋得落汤鸡般,见状忙上前颤声道。见光绪没反应,遂大声喊道,“快!快传太医!万岁爷他……他……”

“朕没疯!”光绪止笑,抬袖拭了拭脸颊。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王福暗暗长吁了口气,轻声哀求道,“万岁爷,身子骨要紧,您还是回殿歇着吧。”寇连材与几个小太监捧着御膳过来,见此情景,亦忙疾步上前:“万岁爷您这是怎的了?快回殿歇着呀。淋坏了身子骨可怎生是好?”

“朕的身子真那么重要吗?”光绪说着冷笑了一声,旋即接着道,“王福,你侍奉朕时日也不短了,你说说,朕可曾做过对不住老佛爷的事儿?”

“没有。”

“没有。”光绪低声重复了一句,突然仰天大呼道,“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如此待朕?难道朕连这点事也做不得主?也要听人摆布吗?你说,朕是不是皇上?到底是不是?”

“万岁爷您就别难过了。”王福向寇连材丢了个眼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着响头道,“奴才求万岁爷还是回去歇着吧。若您有个闪失,做奴才的可怎生向老佛爷交代呢?”

光绪移眼瞥了下二人,仰脸长吁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好,回去,回去。”

李莲芜兀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里发呆,瞅着光绪这般样子进来,怔了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蹲身请了安,便向着王福、寇连材嗔道:“瞧你们怎生侍奉的主子?若让老佛爷晓得,不打你们板子才怪呢!万岁爷您先候阵儿,奴婢这便与您取衣服来。”说罢转身便欲进屋,却被光绪开口止住:“朕怎敢劳你大驾?王福,与朕取衣服来。连材,搬个凳子放这。”

“嗻!”

“万岁爷,奴婢——”望着脸色铁青的光绪,李莲芜浑身似霜打了般瑟瑟发抖。

光绪没有言语,由王福服侍着换了衣服,脚步橐橐踱至殿门口坐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外边,仿佛要穿透朦胧的雨雾。一时间养心殿死寂得针落地都听得见,只听外头翻江倒海般的雨声和雷声。许久,方听光绪叹息一声,慢条斯理道:“朕看你心地善良,不想却也阴险狡诈,朕这些日子待你怎样,你心里应该清楚的。你说,朕可曾亏了你?”

“朕是说你。”接过寇连材递上的参汤,光绪微呷了口,见李莲芜兀自发呆,遂道。李莲芜心里揣了个兔子般跳个不停,强自定神道:“万岁爷,奴婢……奴婢不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呀。”

“真的?!”光绪冷哼了声,复移眼望着窗外。

李莲芜满脸惶恐神色,径至光绪跟前跪了,叩头道:“奴婢可对天发誓,绝没做过对不住万岁爷的事儿。”光绪扫了眼李莲芜,冷声道:“你若是演戏,定胜那‘小叫天’百倍。来侍候朕,真屈了你了!”

李莲芜身子雷轰电掣般颤抖了下,道:“万岁爷言语,奴婢真不明白。若奴婢果有不是之处,愿受万岁爷任何责罚——”

“够了!”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盯着李莲芜厉声喝道,“你唤漪玉,是吗?你父唤德楞泰,死在了云南,是吗?看你小小年纪,不想竟这般狡诈!今日朕便明说与你,早早死了那条心,想做朕的妃子,没门!”

“先时在御花园里做了些什么,你以为万岁爷不晓得吗?!”王福插口喝道。

“万岁爷,奴婢错了……奴婢错了。”李莲芜身子瑟瑟地抖着,“求万岁爷饶了奴婢,奴婢也没法子,老佛爷派奴婢来,奴婢怎敢——”

“老佛爷派你来,是要你费尽心思做朕的妃子吗?!”光绪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着李莲芜,“如若这般,你也不必如此大伤脑筋,让你那哥哥与老佛爷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

“说心里话,这些日子与你相处,朕这心里确已有些割舍不下,只为你善解人意。”光绪仰天叹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些说道,“不曾想你服侍朕却是带着这个目的,朕这心里实在是——朕看你良心未泯,也不为难与你,你还是回老佛爷那边去吧。”

“万岁爷,奴婢——”

“不要多说了。王福,你送她过去。”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