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柒 玉版团扇

此时,早已是城门紧闭,夜鼓响过,金吾卫士不停地在街上巡视。但计婆婆取出金字令牌,一路上畅行无碍。七转八转,来到一座宏伟壮观的府第前,只见两侧石兽巨大,玉石台基高达三级,朱漆大门前,站着不少身材魁梧的金甲卫士。红灯笼上写着“韦府”两个大字。

李煊见这阵势,不禁有些惶恐,轻声问计婆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计婆婆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没听到里面传来酒饭的香气和歌舞丝竹之声吗?让这里的韦国舅请你吃最好的宴席啊。”

但见计婆婆的老脸上嫣然一笑,显得甚是诡异,李煊不禁又心下惴惴起来。

这座府第的主人,正是当朝韦后的胞兄韦温,他前不久刚被韦后在中宗驾前保举,做了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如今皇帝又命韦家子弟分掌左右羽林军。

这皇家羽林军,最为精锐者称为“万骑”,是护卫皇室的禁军。最早是在唐太宗时,选了几百名最为骁勇的猛士,随侍左右,叫作“百骑”。后来人数逐渐增多,到则天女皇时,就称为“千骑”,如今到了中宗一朝,改称“万骑”。

韦温的侄子韦播、外甥高嵩,被任命统领万骑。说来这事还是上官婉儿给韦后出的主意。她见韦后虽然威权极盛,但外强中干,于政略上粗疏糊涂。将来恐怕抵御不住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联手的锋芒。于是她趁韦后浓睡方足之时,就悄悄前来进言。

韦后云鬓蓬松,心中还回味着前夜骊山温泉宫的狂欢。自从上官婉儿为韦后进献美貌男宠后,韦后食髓知味,不断派人从民间搜罗掳掠美貌少年。她生性淫毒,这些少年无论是否合意,都一概事后秘密杀掉,扔到御沟中灭口。

这一天,韦后的贴身女侍卫贺娄氏悄悄来禀告,说是锁在养润馆中的那名少年不见了。这贺娄氏是一名人高马大的胡人女子,面色黧黑,力大无比。韦后见她忠实可信,又武艺高强,于是特意把她留在身边,并封为内将军。宫中侍卫皆听她号令。

韦后焦急,正要下懿旨彻查。安乐公主却笑吟吟地进来了,她见只有贺娄氏一人在场,也不避讳,附在韦后耳边,嬉笑着说:“母后,您怎么挑的都是最差劲的次品,是上官婉儿送来的吗?”

贺娄氏忙躬身行礼,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皇后恕罪。”心中却想,似这般几天就弄死一个,哪里去找这么多“良材美质”的男子?

韦后料想是女儿作怪,当下笑着说道:“我听上官婉儿讲过一个故事。在晋朝有个傻子皇帝叫晋惠帝,大臣说天下闹饥荒,老百姓纷纷饿死,这傻皇帝说:‘他们吃不上饭,怎么不弄些肉汤喝喝?’女儿你也是,有你的美貌郎君武延秀陪着,自然要笑话我们这些打野食的人了。”

安乐公主得意地说:“说起我家武延秀,确实是男子中万中选一的人物。女儿以前初嫁武崇训,觉得他也相当不错,但后来认识了武延秀,那却又有天上地下的分别了。每次我抱着他啊,身体就好像一块糖糕,要粘在他身上,化在他身上……”

韦后听得心里痒痒的,截断安乐公主的话头道:“你可得着宝了,别说这些没用的,难道你肯让武延秀来陪我?”

安乐公主嫣然一笑,偎在韦后身边说:“这有什么不可以,母亲当年生裹儿,那是多辛苦,就让他陪母后一次,也算女儿尽了孝心。”

韦后怦然心动,她素来也目睹武延秀风姿动人,但不知还有如此高妙的手段。但随即又摇头道:“让延秀来陪侍,毕竟有悖伦常,以后相见时,也未免尴尬。”

贺娄氏脸上露出谄媚之色,趁机进言道:“奴婢的老家是蛮荒未化之地,于男女大防,从不计较。每逢盛夏月圆之时,全寨青壮男女就过‘百合节’。大家喝足了椰子酒,赤身裸体,跳到溪水里相互嬉戏,捉对儿欢爱,尽情取乐,全不管辈分亲疏的。”

韦后听了,羡慕不已,说:“这可比宫中逗人开心的‘泼寒胡’之戏有趣多了。”安乐公主附和道:“就是,那‘泼寒胡’啊,无非就是一群胡人大冷天光了膀子,让我们用冷水泼,看谁能泼着,然后看那些怪模怪样的胡人的狼狈样儿。第一次把我笑得肚子都疼了,但年年都是老样子,我都没兴趣了。不知道为什么父皇还是那样高兴。”

韦后嗔道:“你父皇啊,就是个庸才,玩也玩不出新鲜花样来,这国家大事,要不是因为我帮他料理啊,哼哼……”

贺娄氏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在宫中也过次‘百合节’?只不过如今天气寒冷……”安乐公主拍手叫好:“不怕,我们去骊山温泉宫,在莲花汤里嬉戏。贺娄将军,我记得你们蛮人脸上画有花纹,还戴着各种鸟兽面具,不如就这样给母后扮上。到时候你们都是一张大花脸,我那绣花枕头一样的郎君武延秀肯定认不出来是谁。”

韦后心下大悦,口中却矫饰道:“胡闹!胡闹!”安乐公主摇着韦后的手臂说:“我老奶奶则天圣神皇帝,比我们更胡闹得多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快活一时,便宜一时。前天听上官婉儿读了一首诗,原诗我记不得了,反正意思是说出了城门,全是死人的坟墓,这些死人埋在地下,无知无识,郁闷死了。所以,要趁能吃能喝能玩,尽情享受啊。”

贺娄氏赔笑道:“对对,依奴婢看,不如这样,这几天我们再捉几个美貌少年来,加上我和公主驸马,一起陪皇后玩一次‘百合节’。”

韦后含笑不语,但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她是十分乐意的。

于是,寒霜满地的深秋之际,韦后却有了一次春意荡漾的畅快之游。从骊山回来后,她美美地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此事上官婉儿自然也探到些内情,但她佯作不知,悄悄进言道:“当年废太子李重俊作乱,幸好中宗皇帝亲自向叛军宣谕,我等才能幸免,如今再不可重蹈覆辙,不如建议皇帝将所有羽林禁军,都交给韦家亲族统领。这样皇后您才能高枕无忧啊!”

韦后听了,心中大悦,觉得上官婉儿真是忠心可嘉。忙吩咐侍女将大轸国进贡来的重明枕、神锦衾、碧麦、紫米等宝物送给婉儿,婉儿推辞一番,只得如数收下。出得宫来,婉儿当即写了一个短笺,说明诸韦执掌禁军之事,封于蜡丸之中,派人密送太平公主知晓。当然,她绝对不说是自己出的主意,只说是韦后撺掇中宗安排的。

韦后的胞兄韦温,是个不学无术的大草包。当年唐中宗第一次即位时,还不知道母后武则天的厉害,就先把老丈人韦玄贞从蜀地小吏升为豫州刺史,没过多久,又想升他为侍中,朝中大臣纷纷反对,中宗当时很傲气,发怒道:“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耶!”

结果武则天知道后,当即大怒,立马废了中宗皇位,把韦玄贞连同四个儿子包括韦温也远远地流放到广西钦州。当地有家土豪叫作宁氏兄弟,对他们横加折辱,老头子韦玄贞当场气死,韦温的四个哥哥韦洵、韦浩、韦洞和韦泚抡起刀剑和宁氏族人拼命,结果都被剁成了肉酱,母亲崔夫人也被宁家兄弟扔到江里淹死。韦温懦弱怕死,跪下给宁氏兄弟装孙子,才逃得一命。

如今中宗又复立为帝,妹妹韦氏成了皇后,朝廷派大将周仁轨领十万大军,将宁氏兄弟寨中的男女老幼全部杀光,鸡犬不留,大大地出了口恶气。宁氏兄弟一直逃到海上,被周仁轨派快船追上斩首。一直给宁氏兄弟当猪倌的韦温,也立马一步登天,成了纡金曳紫的朝中权贵。

中宗颁下诏书,让韦氏兄弟统领禁军,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韦家叔侄子弟先是一起进宫拜谢了韦后,然后就齐聚韦温的府第,大开酒筵,欢饮达旦,不醉不休。

此时,已近初冬时分,秋风如箭,不断地从门窗中透进来。韦温的外甥高嵩,已喝得醉醺醺的,正举着巨觥欲敬韦温,一阵轻风吹来,将他的帽带拂动,落在酒觥里。韦温的侄子韦播,肥脸小眼,半倚在案几上,嬉笑道:“高嵩兄弟人馋,帽子也馋,哈哈!”

那马脸高嵩,听了这话,也打趣道:“帽子馋?它不算最馋的,我的脖子最馋,那次我去贵府见了嫂子裴夫人,它馋得直流口水呢!”

韦播也不以为忤,讪笑着说:“我那老婆虽有几分姿色,比你家豆卢娘子可差远了,只是豆卢娘子浑身雪白,就左边大腿根有一颗小红痣……”话音未落,高嵩已是脸上青筋暴起,直欲拍案发作。

这豆卢娘子是他最宠爱的一名小妾,平时防闲甚严,不允许她出门半步,她住的屋子周围都洒上香灰,每天高嵩都要亲自查检,就怕她和男人勾三搭四的。可以说连猫儿狗儿也没个雄的,怎么却让韦播这个色狼得了手?

韦播见高嵩真急了眼,忙笑着赔话说:“兄弟你别急,其实你家豆卢娘子我也只是见过一面,一根汗毛也没碰过她。之所以知道这事儿,是我的小妾穗儿告诉我的,她有次酷暑之时去你家,和豆卢娘子唠家常,一起洗浴时见到的。”

高嵩这才释然,笑骂道:“你这家伙,可真下作,差点让我冤枉了我家豆卢小娘。”一直在旁看他们胡闹的韦温,装出尊长的架子来,说道:“我侄韦播啊,你小子脑瓜挺好用的,也放在正事上一点,别整天想的全是吃酒、搞女人。”

韦播连忙点头道:“叔父教训得极是,侄儿一定为咱们韦氏一族出计出力,当然了,大事还是要叔父亲自掌舵,我们几个小辈是不成的。”然后他岔开话题,又借机献媚道,“刚才都是这秋风捣乱,前些天越州刺史派人送来一架紫檀木的屏风,上面刻有十二个仙女,改天我给叔父送来。”

韦温听了,老脸上却显出怫然不悦之色,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小子以为我府里没一架像样的屏风吗?一般的屏风,老夫还真瞧不上。今天我给你们瞧点新鲜玩意儿。”

说罢一拍手,几十名体态丰腴、身材高大的美女手持银盘走了进来,盘中盛着各色岭南佳果。这些人进罢果子,并不离去,而是团团而立,将正在饮宴的席中人围住,一时间密不透风,只觉得脂香粉气,扑鼻而来。

韦温一捻长须,得意地笑问:“诸位,看我这架肉屏风,比那些金的、玉的强得多吧!播儿,你那屏风上刻的仙女,都是死的,有这样香喷喷、软乎乎吗?”

韦播、高嵩这才意识到,原来韦老头子是让这些家妓围成一圈,做屏风之用,心里暗骂:刚才还人模狗样地教训我们,不要只会喝酒、耍女人,你这老小子,心思也没用在正事上啊!但脸上却挂着笑容,交口称赞这“肉屏风”真是活色生香,销魂荡魄。

韦家一伙人正在酒酣耳热之时,突然一名仆人悄悄地走到韦温身边,将一个花钿锦盒送到他面前。韦温打开后,只见里面是一柄金丝镶边玉版的小团扇。他大吃一惊,忙说:“快将来人请到惠风堂上坐,献茶敬果。”

原来,半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发生了一件让韦温现在想起来都心生寒意的怪事。当时歌舞宴罢,韦温带着七分酒意,正拥着一个扬州歌妓想要入帐寻欢。忽见前面韦府南端的清赏阁,点亮了灯火,而且一明一暗,如此反复三四下。

这清赏阁是韦温商议机密要事和存放重要公文的地方,平时严禁闲杂人等入内,这夜半时分,有谁会去那里?韦温大怒,唤来几个仆人,手持火把,登阁一瞧,四处却无异样,只是高高的红烛不知被什么人点着了,烛光之下,一柄金丝镶边玉版小团扇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钦州负义,欺心瞒天,脚踏母身,足蹴兄首,暗害姊妹,何忍心耶?

韦温见了,如五雷轰顶一般,吓得像雨淋的蛤蟆一样发呆,几乎软瘫在地。原来,当年广西蛮酋宁承基欺辱杀戮韦家一族时,韦温滑头,自称要保留韦氏血脉,于是换了身破烂衣服,扮作韦家僮仆。这也罢了,但他看宁氏凶残,大有将韦家无论主仆全部斩尽杀绝之势,就扑倒在宁承基脚下,声称和韦家有深仇大恨,并狠狠地踢了捆成粽子般的母亲崔氏三脚,将老母踢得肋骨折断,口吐鲜血,又将亲兄弟韦洵、韦浩等人的头颅当球一样乱踢一通“泄愤”,以此换得性命,苟活于世。

这还不算,他有一姊一妹,姿色相当不错,于是被宁氏兄弟抢到寨里,逼为妓女,饱受奸辱。而正当周仁轨大军前来,要将两姐妹救出时,韦温怕自己做的那些丑事被姐妹们揭发,于是就先趁乱在她们住的竹楼下,点了一把火,将自己的亲姐妹活活烧死在里面。

韦温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想到还是有人知晓,这留纸条的是人是鬼,还是神?韦温一时心乱如麻,彷徨无措,此事如果大白于天下,别说天理国法不容,就是自己的妹妹韦后,也要先剥了他的皮。韦后打小就不喜欢自己这个哥哥,她和二哥韦浩、大姐韦薇关系最好……

韦温当时失魂落魄,心中蓦然想起传说中的“掠剩鬼使”来。故老相传,人的财禄是阴司注定了的,如果享受太过,就会有“掠剩鬼使”来掠夺,难道真是这样吗?想自己积敛的财宝如果化为流水,那可要心疼死了。

后来他悄悄打听,得知也有不少官吏收到过小团扇为标记的秘笺恫吓,据说江湖上有一个极为神秘的组织叫作玉扇门,其中耳目众多,诡异莫测,掌握了很多位高权重之人的隐私和把柄,而且据说其中的首脑人物,直接上达天听,和宫中最有权势的人物来往甚密,好在这些人物也不轻易动用他们手中的杀手锏,只要凡事给他们行些方便,就安然无恙。

如今,他一见这锦盒中的小团扇,吓得浑身全是冷汗,连忙将李煊和计婆婆二人请到惠风堂单独会见。

这惠风堂装饰得极为华贵,李煊一进这惠风堂,就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很是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只见一架巨大的云母屏风将宽敞的堂宇隔成内外两个空间,家僮让李煊他们入内,踞坐于红线软毯之上,随即奉上茶点果品。

李煊却皱着眉头,一直思索这里的气味怎么好像似曾相识,突然,他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然后转过头问计婆婆,“婆……”李煊刚一出口情知不对,吓得赶紧装作“啵”的一声吐出嘴里的果核,计婆婆精明过人,当然也知道他的心思,这次却并未动怒。

“这里的香气和安邑鬼宅里那间有吊死鬼的堂屋的气味一样。”李煊神情惶恐地附在计婆婆耳边说。

计婆婆却哂笑道:“真是穷荒僻壤的傻小子,这是用芸草捣烂后粉刷的墙壁,不但室内清香不散,还能驱虫袪邪,夏天连个苍蝇蚊子也不会有的。”

李煊听了,这才明白,记得当时还以为这种香气有毒,不禁尴尬地一笑。但对安邑鬼宅中的种种诡秘事情,还是充满了疑问,他刚想再问计婆婆,却见她一摆手,侧耳做倾听状。只听有浊闷的脚步声传来,换上官服的韦温已走了进来。

计婆婆见韦温脸色铁青,淡然一笑说:“韦大人,我等来此不是想为难于您。只求您两件事。”韦温慌忙施礼:“实在不敢当,但有所命,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这两件事很是容易办,一是给我们准备你府上最好的宴席;这第二件事嘛,”计婆婆看了李煊一眼,“等我们吃完后再说。”

韦温听说并非什么难事,先放下一半心,但还是好生奇怪,这两人专程赶来,竟是为了吃一顿饭,不知安的是什么心。当下不敢怠慢,忙命人速速准备。

韦温一扯柱边的红绒绳,门口响起清脆的金铃声,走进来一个珠圆玉润的厨娘。这位女子看样子三十来岁,长得极为富态,圆圆的脸就像一张摊开的大饼,手中拿着一张玉版金笺,向韦温和李煊他们躬身行礼后,朗声说道:“两位贵客,请听我读一下食单。”

韦温却不耐烦地一挥手:“别啰唆了,快去准备,食单上这八十八道菜,统统呈上来,耽误了时辰,你们每人都要吃二十鞭子。”

计婆婆取了朱红色食单,拿给李煊看,上面用烫金字写着:

白龙臛、金栗平锤、丹心宝袋、小天酥、仙人脔、清凉臑碎、五生盘、过门香、汤浴绣丸、凤凰胎、箸头春、同心生结脯、缠花云梦肉……

后面还有一大片,李煊终于看到了个“肉”字,猜测这些大概是荤菜,又拿过天青色食单,只见上面写着:

玉露团、贵妃红、见风消、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御黄长生饭、金橘水团、乳糖槌、拍花糕、十色小丛食、锦丝头羹、百味韵羹、劝酒果子库十番……

这些菜名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李煊看得目瞪口呆,计婆婆却淡然一笑,问道:“怎么没有‘素蒸音声部’这一道菜?”

那厨娘面露难色,说道:“这道菜只有唐宰相家的柳五娘才会做……”韦温一挥手道:“马上备车,去接柳五娘来,我修书一封给唐休璟,他没有不依的道理。”

不一会儿,珍馐佳馔接二连三地呈了上来,李煊在山洞里有一顿没一顿地吃了好多天夹生白米,这时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听计婆婆讲解,他才明白,原来“白龙臛”是鳜鱼身上的肉,“金栗平锤”是鱼子儿,“丹心宝袋”是羊肉、丸子、猪心放在一起做的,而“小天酥”是鸡丝和鹿肉丝穿上铁签炙烤而成……

相比之下,李煊最喜欢“清凉臑碎”这道菜,这菜是野狸肉炖明脂,肥而不腻、鲜香爽口。计婆婆不断笑着提醒他,别一道菜吃得太多,要留着肚子好品尝遍这八十八种美食。

李煊大快朵颐,吃了有一个多时辰,只见六名侍女直接抬了一张几案过来,上面有十多个一尺多高的小人儿。明亮的红烛光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十多个歌女的样子,眉目清晰,姿容婉丽。李煊甚是惊奇,不知道突然抬上来这些类似于玩具的小人儿做什么用处。

只见韦府的婢女们不停地忙碌,不一会儿,共抬进来六张几案,个个上面摆放着千姿百态的歌舞伎人,有的怀抱琵琶,有的口吹横笛,还有的手执鼓槌,作势击鼓,有的似在引吭高歌。李煊大致数了一下,似乎有七十多个,他看得口中啧啧称奇。

计婆婆笑道:“这就是今夜的压轴大菜——素蒸音声部,你来尝尝吧。”李煊听了一惊:“什么!这些小人儿也是菜吗?”

那厨娘含笑劝道:“请贵客品尝。”李煊惊问:“真的能吃吗?”

计婆婆嗔道:“真是傻小子,要是不能吃、不好吃,就显不出做菜人的功夫了,直接弄一堆泥塑的人俑端上来不就得了。快尝尝,现在天气冷,一会儿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计婆婆笑着让李煊仔细观看,果然,这些舞姬的衣服绿的是青翠的菜叶,黄的是剪裁好的蛋饼,红的是玫瑰的片片花瓣。这眼睛似乎是嵌了一颗黑色的豆子,但这豆子的形状太像人的眼睛了,连瞳孔的细致部分也是惟妙惟肖,实在让人惊奇。

说罢,计婆婆指着其中一个最为丰满的盘中“姬人”,示意让李煊下手来吃。

李煊见这人偶做得如此精致,又是可爱的女子模样,实在不忍心去吃。计婆婆却不管那一套,当下一筷子把那个最富态的“菜舞姬”夹了过去,“喀”的一声,就咬掉了半个脑袋。

李煊想起计婆婆自己夸口开黑店时,常剐了人肉来烧菜,心下不禁悚然。却听厨娘劝道:“这些人偶连头发都是可以吃的,这头发是突厥使者特意进献的龙须菜,也叫发菜,有解毒清热、理肺化痰、调理肠胃之功效……”这厨娘的口齿甚是伶俐,一连串词儿脱口而出,想必是经常介绍她这份得意之作,早已是倒背如流。

李煊见她一直诚心诚意地劝,于是也拿起一个人偶学着计婆婆那样一口咬掉脑袋,只觉甘甜满口,又兼有果仁的酥脆和清酒的香醇。

计婆婆笑问:“知道这小美人的头是什么做的吗?”李煊咽下口中的食物,摇头说:“不知道,是什么珍稀瓜果?”

计婆婆假意嗔道:“呵,你才来中原几天,就忘了本了,这是你们那儿的东西啊!”李煊一惊,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下,说:“难道是高昌附近出产的白玉瓜吗?但是没有这样的甜香啊!”

厨娘笑道:“的确是西域的白玉瓜所雕,但我们事先在梨汁、甘蔗汁和清酒中浸过,上面又嵌有果仁,滋味当然有所不同了。”

李煊一来吃得饱了,二来还真不忍心吃这些可爱的小人偶,吃了两个后,就摇手推辞,计婆婆也不再劝,就命人撤去了。

宴席已罢,韦温又派人奉上顾渚紫笋茶,计婆婆朗声说道:“我们已是酒足饭饱,这第一件事你办得不错。第二件事,也是很容易的,你写个条子,让我们这位小兄弟到万骑营中当一名金吾侍卫。”

计婆婆此语一出,李煊心中一惊,他只想着寻找雪山白驼的下落,然后就找个从西域来的商队,随他们一起回去,他可不想做什么御前侍卫。他正要发话,却见计婆婆对他连使眼色,刚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咽了下去。

韦温甚是诧异,心想对方不知安的是什么阴谋,但既有把柄在人家手中,也不得不照办,好在并非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计婆婆命韦温安排了一间清静的屋子,给李煊暂住,自己就要匆匆离去。李煊面露难色,对她说:“我可不想做什么金吾侍卫,我想回西域去。”

计婆婆转头微微一笑:“你还记得求过我们小主人什么事吗?”

李煊一怔,说:“就是让我回西域啊!哦,对了,还有让尔朱陀活过来,不过,这真能办到吗?”

计婆婆神秘地说:“是的,能办到。你仔细在羽林禁军中慢慢找,就能找到尔朱陀。”

“什么?”李煊兴奋地说,“他没有死吗?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计婆婆放下轿子的帘幕,挥手说:“现在不是对你说的时候,不过,我们玉扇门把你当自己人,骗谁也不骗你,害谁也不害你,你就放心好了,过段时间,有人会来指点你的。”

李煊老老实实地躲进给他安排的静室中,虽然屋子里陈设清雅,罗幕低垂,但李煊的心还是依旧同身处石窟中一样忐忑不安,因为这一桩桩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临入睡前,李煊突然又想起,这计婆婆心思好细,她知道如果先说了让我做侍卫的事情,我必然心事重重,那一顿饭就吃不快活,因此暂且不言,留到后来才说。想到此处,李煊的心中又隐隐有些恐惧。但随即劝慰自己,如果她们真想要取他的性命,在石窟中早就可以像捻死只蚂蚁一样把他弄死,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先不管了,美美地睡一觉再说。他刚和衣倒下,突然一件硬硬的东西硌痛了他的左肋,摸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块晶莹碧蓝的玉珮,这是那个叫贺兰晶的女子给他的。素来玉珮多是洁白的,这蓝色的还真少见,李煊又想起,既然她的名字叫“兰晶”,那她一定是很珍爱这块罕见的蓝色美玉了,那她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一霎时,李煊的脑海中,全是贺兰晶那婀娜的身影和甜美的笑声,让他心神激荡,无法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