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 平康坊巷
李煊藏身树洞之中,却见里面早有一个美貌女子,两人虽然都是惊异非常,但均不敢出声。这树洞本就不大,又不可露出衣角引得别人发现,只好紧紧相拥。那女子似是害羞,转身背对李煊。李煊紧贴着她,黑暗中,脸也是热得发烫。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人马响声渐渐远去,李煊正要发问,只听树梢一阵轻响,一个人从半空中跳下来。只见这人鼻孔朝上,头发半秃,稀疏干黄,活像一只母猿,正是四大丑女中的金嫫母。
金嫫母向树洞里轻声呼唤:“程雯。”那女子尚未应声,金嫫母突然看到有一个男人伏在她身上,以为是有人对程雯大施轻薄。她自小就受师父教诲,最恨男人欺负女人的行为,不免心中大怒。她十指如钩,左手一把揪住李煊的后领,将他扯了出来,右手举在半空,就想当胸来上一记重拳。
李煊见势不好,急呼道:“是我,莫动手!”借着月光,金嫫母也看清了李煊的脸庞,她奇道:“咦,怎么是你?”与此同时,李煊也惊呼道:“怎么你也来到此地?”
正在此时,几名巡街卫士远远看见这边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敢犯夜禁?站住别动!”要知道,犯了夜禁,轻则罚钱挨鞭子,重则拘至监牢里关上一夜。这几人,都是各有心病在身的,哪里肯停下来让卫士捉拿,金嫫母从树洞里抱出程雯,和李煊拔腿飞奔,逃进了古庙里。
这座古庙年久失修,主殿已坍掉了一个角儿,里面有十几尊木胎神像,东倒西歪地倾卧在地上。主神塑像早已不见,却有一具巨大的石棺横陈在中间,透着十分诡异的气息。
李煊似乎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飘到后面的小院中去了,这人的背影隐约有些熟悉,是计婆婆?不像,似乎是个男子的背影,却一时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那些兵士,只是按例巡街,见这几人跑得不见踪影,也就无心细查。李煊他们躲在石棺之后,互相间悄悄问起这段时间的去向。
原来,在五兵神窟之中,金嫫母也是眼前先出现了很多金黄色的花瓣,后来就身体一软,昏了过去。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居然就和三个师妹躺在原来她们一起住的山间草庐里,这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金嫫母轻推三个师妹,银无盐、铜东施和铁孟光也都渐渐地醒来。几个人从头到尾一说,都是惊异非常。过了两日,金嫫母惦记着李煊,又到石窟封口处默默端详,正在犹豫要不要想办法揭开封石再犯险探寻,忽然听得人声喧闹,妖僧慧范领着一群天竺胡僧也来到这里。
这慧范将李煊等人封在石窟中回去复命,太平公主却冷冷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办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怎么这次如此不力?快去将那人的首级斩下呈上。要不是你忠心跟随我多年,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放走了他。”
慧范一听,不免冷汗淋淋,虽然之前他早就向公主汇报过有人要策动自己作乱,并且在密札中向太平公主坦白了:毗沙门的人之所以和他联系,正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也是毗沙门旧将的后代。但那都是老黄历了,他绝无此心。
然而,如今太平公主说出这番话来,似乎还是对他深有疑忌,慧范当下很是心惊,所以他多纠集了一些人手重来此地,倒不是为了厮杀,只是为了尽快移开洞口巨石。他满以为李煊等人就算不死,也会饿得气息奄奄。
哪想慧范来到此处,一眼就瞥见了金嫫母,不禁大吃一惊,其心中的惊异绝不在金嫫母之下。他心中暗暗叫苦道:这个女丑八怪既然能脱困,那李煊想必也跑掉了,这可如何是好?
慧范手下的这一群天竺胡僧,自号“十八罗汉”,见金嫫母虽然丑怪,但毕竟是个女子,当下就围上来想将她捉住,哪知金嫫母身手矫捷异常,突然抽出贴身的短刀,一下子斩断了一名张牙舞爪冲上来要抓她的胡僧的手腕,那胡僧痛得哇哇怪叫,一下子成了“断手罗汉”。其他“罗汉”们,再不敢大意,纷纷抡起熟铁禅杖,向金嫫母打去。
敌人一多,金嫫母毕竟难以抵挡。好在山林中大树极多,她见形势不好,且战且退,来到大树旁边,从怀中取出一副金丝手套带上,用力一纵,就跃上了树干。这手套前面的十个指尖处,是用精钢打就的指套,这样金嫫母犹如生了一双利爪,活似狸猫一般飞速攀上了大树。
天竺胡僧正要伐倒此树,却见金嫫母借着树枝的弹力,轻轻一跃,又跳到相邻的一棵树上。气得这群胡僧口中“嗷嗷”喝骂。
慧范见大家都没有弓弩,一时奈何不了金嫫母,又惦记着李煊的下落,就喝令大伙住手,带着一群胡僧径直远去了。原来慧范见金嫫母居然在此守候,以为是有意安排,想必李煊还没逃多远。如果和她缠斗下去,不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于是匆忙撤去,令众僧分头在方圆十里之内的山中要道上四处把守,严密搜寻。
不觉天色昏暗,慧范等搜寻了半日,并无结果,只好悻悻离去。慧范想,如果这样空手而归,定会让太平公主大起疑心,要是公主说他是有意放纵李煊逃走,这可如何是好?
他眼珠一转,想了一条毒计。只见远处山路上有一个十几岁的打柴少年背着一大捆柴草正要回家,慧范喝住他后,急急赶了上来。那少年一脸汗水,茫然不知何事,慧范眼露凶光,抽出大食国所产的弯月宝刀,唰啦一声,就斩下了少年的人头,他取出革囊,将人头放入,心想:回去就和太平公主禀报,已杀了李煊,反正公主也不认得他。
慧范回得山庄,却听武崇福说道,太平公主有事去会见临淄王李隆基去了。原来,太平公主得到上官婉儿的蜡丸密报,说是中宗受韦后的挑唆,命韦家人统领羽林万骑。她心中十分焦急,于是匆匆前去找李隆基商议对策。
听得此言,慧范也不着急,心想拖得越久,他皮囊中的人头就更加模糊难认,岂不更好!
慧范惶惶不安地回到终南山庄,却不知金嫫母一路悄悄地尾随其后,也来到了山庄边的红墙下。原来金嫫母自从和李煊共同经历了石窟劫难之后,竟然对他萌生了爱意。她见慧范四处搜山,就十分担心李煊被他们捉去。
金嫫母自幼受师父严训,不可对男人有丝毫感情,她情知现在对李煊关切有加的心态已大大地违犯了门规,但又自行宽解道:师父不是在信中吩咐了,不能让他跑了或死了!我这样做,也是遵循师命啊。
心念至此,金嫫母又理直气壮了。她远远地跟随着慧范等人,却没有瞧见慧范滥杀砍柴少年这一幕。等她追过来时,只看见一个没头的男子尸身伏在山谷之中,更是心惊。虽然走近验看,并不很像李煊,但仍旧不放心,于是悄悄地一直跟到终南山庄。
山庄门口,有多名金甲卫士把守,戒备森严,不亚于皇宫内院。金嫫母不敢硬闯,眼见红日西沉,昏鸦喧噪,夜幕即将降临。金嫫母绕着朱红色的围墙,走了有数百步,想找个容易攀越的地方,等夜深人静时一探究竟。
金嫫母伏在长草之中,吃了几口随身所带的蒸饼,静静地等着。初冬的清冷夜风中,草木瑟瑟有声,天幕中几颗最亮的明星开始闪烁起来,弯月如眉,很是好看。
金嫫母想起偶尔也去过山间的乡村边,每逢这个时候,都是炊烟四起,村妇们忙碌着煮好热腾腾的饭菜,让田间荷锄归来的汉子和放牛回来的孩童们饱餐一顿,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一瞬间,李煊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眼前,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自己都不敢想下去的念头:要是我能和李郎结成夫妻,不求别的,就像那些村庄中的柴米夫妻一样过日子,有多好啊!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见远处墙边有响动,金嫫母悄悄一看,只见一个女子穿着枣红色锦缎蝴蝶纹百裥褶裙,好像是公主侍女的模样,带着一个包裹,从墙上翻了出来。只见她身手十分拙笨,不像是身怀武功的人。
果然,只见她一不小心,就扒掉了墙上的琉璃瓦,几片瓦砾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有人大喝:“是谁?休得逃走!”
那女子十分忙乱,一个踉跄从墙上滚落下来。她顾不得浑身疼痛,爬起身来没命地向前奔跑,可是墙内跳出来两个身穿软甲的彪形大汉,身手甚是敏捷,飞速地从她身后追来。那女子心下惊恐,一下子被脚下的枯藤绊倒在地,那两个大汉如鹰拿燕雀一般将这女子按住,其中一人还骂着用脚来踢打。
金嫫母自幼就听师父灌输男人都是坏东西的理论,见此情景,不禁心中大怒。她一纵身就来到两个卫士身后,其中一人刚听得有些异样,猛一回头,还没看清金嫫母的样子,就被她手套上的钢甲精准地切断了脖子上的喉管。另一人腰间的刀才拔出一半,金嫫母手中的短刀就捅进了他的胸膛。
眼见那女子匍匐在地,一时行动不便,金嫫母就背起她来,也不敢再探山庄,急忙远远地逃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山谷,这女子哑声说道,自己名叫程雯,是山庄里的侍女,只犯了些小错,就要被打死,这才逃出来。她跪地磕头,请金嫫母送她回长安城里去。
要送这女子进长安城,倒并不是多难,但金嫫母的师父原来严令她们不得涉足城市,这可是大大的犯戒。程雯见金嫫母有踌躇犹豫之意,于是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有好多珠宝,金壶金碗等灿然夺目。她取了一个大金壶要送给金嫫母,金嫫母坚辞不收。
只见程雯急得又哭了起来,金嫫母突然心念一动:我就悄悄将她送回长安城,又有谁知道?这段时间,金嫫母“邪念”横生,就像堤坝溃决一般,开始只是小小的蚁穴一般渗漏,到最后却越来越难以控制。
借助金嫫母灵巧的身手,加上程雯对长安街坊十分熟悉,两人倒是绕过了层层巡街的金吾侍卫。可刚来到崇义坊这个地方,便远远望见似乎是太平公主的宝马香车疾驰而来,直把程雯吓得面无人色。她慌忙指点金嫫母来到这间荒僻的古庙前,此处号称“血盆照镜”之凶地,一向少有人靠近。这半夜时分,更是无人前来,没成想却碰上了李煊。
李煊和金嫫母互相简略地诉说了彼此的经历,突然间李煊想起,刚才那个背影似乎就是初入长安城时,在渭水桥上遇见的那个麻衣白发的邋遢道人!
是他,正是他,就是看见了他,才有了这一系列的怪事。想到此处,李煊纵身跳到古庙的后院,只见这里杂草丛生,枯枝零落。西边有一座奇怪的石塔,这石塔十分高大,几乎有十丈来高,好似一个宝葫芦一般,顶端挂了五盏灯笼,两盏黄灯、三盏红灯。
东边正对着石塔,有一个赑屃驮着的神像,这尊神披着甲胄,戴着宝冠,右手持棒,左手擎塔。李煊见了,如中雷击,这正是当时麻衣道人向他展示过的神像模样,而且他在安邑鬼宅里的一座佛堂中,也曾经再次见过!
金嫫母和程雯这时也跟了过来,见李煊呆呆地发愣,金嫫母问起情由,李煊一五一十地讲了,程雯听了害怕起来,拉着金嫫母的手,示意要尽快离开此地。李煊心中也有些惶恐,几次都是死里逃生,难道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不成?
只是,李煊和金嫫母对长安城一点儿也不熟悉,更不知哪里有更好的藏身之处。程雯却胸有成竹,建议大家先往长安城内的平康坊里躲避,等天明再悄悄出城远走。
这平康坊里,是长安城中诸妓云集之处。其中沿坊墙而列的妓家,都是一些容貌平庸的粗妓,院舍也陈列简陋。最有名气的是南面和中间的妓家,称之为“南曲”和“中曲”。这里庭院中遍植异种花卉,更有怪石盆池、曲廊古藤。精雅的亭阁之上,有不少貌若天仙、能歌善舞的名妓居住。有的名妓极重身份,尊贵非常,不少长安贵家公子,一掷千金,仅得对面饮茶数盏而已。
程雯之所以要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此时长安城内家家闭户,只有此处还开门迎客,喧闹如白昼。三人七转八转,到了南曲一个门前栽满翠竹的馆舍,只见屋檐下红灯高挂,朱门却紧紧关着。
程雯知道,像这样的情况,不是早有客人包馆,就是馆里的名妓已被王孙贵人们接去玩乐。她悄声在李煊耳边叮嘱了几句,李煊点头,就依她所说前去叩门。
隔了许久,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打开院门,紧接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胖鸨母扭着肥屁股出来赔笑道:“这位客官,今日多有得罪,我家润娘已被常侍郎家的公子接去陪宿了,请改日再来吧。”
李煊说道:“我们只想借间屋子住一晚,再给我们准备些酒饭就好,并不想找你家什么润娘。”这时,程雯打开包裹,拿出一只金灿灿的酒杯递了过去。
那鸨母心中很是惊讶:我在风月场混了这许多年,只听说过用饭时自带酒水的,还没听说过来逛妓院自己带女人的。她用牙轻咬了一下金杯,确定了果是真金打就,心想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先有金宝入手就好。当下满脸堆笑地答应,一边对小丫头喊道:“阿媛,赶紧带这……三位客官去鱼水阁歇息。”
这老鸨一开始没看到金嫫母,眼见他们三人一起去了鱼水阁,心下更是惊讶: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这少年拐了动了春心的贵家小姐出来私会,怎么又跟进去个丑陋男人?这女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想必是良家小姐,竟然肯和两个男人睡在一起,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原来金嫫母容貌非常丑陋不说,身上的衣服也是自己胡乱缝就,也不依男女之别,鸨母黑夜之中,不及细看,不免误将她也当作了男人。
三人入室坐定,点上了高高的银烛,刚要谈论事情,鸨母敲门道:“客官可要些酒菜?我这里有上好的清酒,就连高昌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浆、林邑国的槟榔汁酒、诃陵国的棕榈叶酒,我们也都能为你们弄来。对了,前天刚弄来一坛漆黑发亮的龙膏酒,那滋味可是人间罕有啊!看客官是阔绰的贵人,想必有兴趣尝尝?”
李煊那次跟随计婆婆在韦温府上品尽天下佳肴,却唯独没有喝酒。如今听得这许多美酒的名称,李煊不禁垂涎三尺,但随即想到,如今身在险境,饮酒最易误事,于是强行压抑住饮酒的念头,对着鸨母摇了摇手,说:“我们有正事要办,不喝酒,只吃饭。”
鸨母心里暗自哂笑道:你们两男一女深夜造访此地,有什么正事好办,我看全是邪事。当下也不多言,命仆人速速端上十样菜来,虽远不及韦府精致,但也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很是丰盛。
这三人都没吃过晚饭,此时早已饥肠辘辘,纷纷举箸而食,大快朵颐。正吃得高兴,忽听有人用力打门,声音甚是匆促,大家心下一惊,李煊赶紧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大家侧耳倾听,只听鸨母开了门,说道:“索将军,我家润娘已被常侍郎家的公子接去陪宿了。”那索将军却粗声粗气地骂道:“腌臜狗婆娘,上次你就把润娘藏了,却瞒得我好苦,如今我可不信,刚才看楼上灯烛都亮着,见我来了,慌忙熄了,不正是藏在楼上吗?”
鸨母忙赔笑说:“楼上可真不是我家润娘,是客人在上面!”那粗野汉子不气反笑:“你家润娘不在上面,客人在上面做什么,你这是客店饭馆吗?”鸨母支吾道:“不是,人家自己带了一个小娘子在上面!”
只听“砰”的一声,接着鸨母杀猪般地嚎叫了一声,想是那索将军将鸨母踢翻在地。又听索将军骂道:“少在这里消遣老子,老子今天非把润娘睡了不可!”接着只听脚步杂沓,似乎这人还带了不少随从。
索将军一脚踢开鱼水阁的房门,几个随从举起灯笼,灯光下索将军看虽然有一女子,但并非润娘,略有些失望,不过他随即色眯眯地说道:“呵呵,这个小娘子也不错,来啊,给我带到府上去!”
金嫫母听了,正要暴起发作,只见索将军和两个随从突然脸上肌肉同时一阵抽搐,容貌变得十分可怖,索将军口里还惊诧道:“啖屎狗奴才,怎么把灯笼给灭了?”然后就眼睛发直,从双眼中慢慢地渗出鲜血来。只听“扑通”一声,这三人同时跌倒,灯笼也掉落地上,被压灭了。
黑暗中,李煊三人只闻得一股刺鼻的尸臭味,金嫫母从怀里掏出火折,点亮了案上的灯烛。她和李煊凑上去一看,只见索将军等三人,面色乌黑,已然变形溃烂,似乎是中了什么奇异的剧毒。但这三人上来时,神完气足,好好的模样,也没有听到什么异响,怎么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中了毒呢?
烛光摇曳之下,大家惊奇地发现,这三人的尸体越烂越快,居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化成了三摊黑水。李煊他们惊异之下,不敢再逗留,赶紧下楼,想离开这里。
哪知道,大门已被一缕带着污血的头发拴住,这和李煊在安邑鬼宅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鸨母和妓馆中的丫环仆人都到哪里去了?霎时,四处静谧无声,然而,这寂静中仿佛埋藏着无穷的杀机,令人不觉毛发倒竖。
几个人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楼阁上灯火亮起,两个黑衣盲仆举着青纱灯笼左右侍立,中间凭栏站着一个麻衣白发的道人,正是李煊初入长安时在渭水桥上所见的那个人。李煊的心怦怦乱跳,仿佛找到了一把神秘的钥匙,又是惶恐,又是欢喜。
青幽幽的烛光照映下,麻衣道人的脸色显得非常凝重可怕。他的目光逐一从三个人脸上扫过,突然喝道:“金嫫母,你怎么私自下山?忘了你师父的训诫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金嫫母毫不畏惧,昂然说道,“你又不是我师父,哪里轮得到你教训我!我不要听你的!”
麻衣道人手里举起一块凤头金牌,冷冷地说道:“许凤姑有没有和你们说过,见着此牌,如见她本人?”
金嫫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父,她听得这麻衣道人居然知道师父的名字,当下再不敢撒泼使蛮,一下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麻衣道人又盯了程雯一眼,说道:“这位小娘子,走过来!”李煊和金嫫母同时喊道:“做什么?你要将她怎么样?”
麻衣道人从黑衣盲仆手中取过一盏灯笼,从阁上一跃而下,举起灯笼凑到程雯的脸边,他冷冷一笑道:“你们护花心切,只可惜她其实是个男人。”
此言一出,李煊和金嫫母同时大惊,纷纷转而诘问程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程雯匆忙跪倒,对众人行礼道:“在下确实是男人,但事出有因,并非故意欺蒙,万望见谅。”
原来,这个程雯,就是被太平公主掳去作男宠的张文放。
却说张文放被太平公主捉到山庄之中,虽然衣食无忧,但如鸟入金笼,不得自由,加上公主喜怒难测,常心怀惴惴,恐有性命之忧。因此他总想着找机会求太平公主放他出去。
但总管武崇福经常吓唬他说,除非公主先开口,要是他自己请求离开,不免被公主视为嫌恶自己,会死得很惨。之前有个少年哭着要走,正好赶上公主那两天性情焦躁,就把他扔在舂米的大石臼中活活捣死。
张文放听了,更是恐惧。好在这几天太平公主听得韦后族人掌了禁军大权,心中急躁,整天忙于军政大事,无心来“召幸”他。慧范也带走不少护卫山庄的武士去追拿李煊,山庄里一时间防卫极为松懈。
张文放瞅准机会,看准山庄东侧围墙边有一块虎皮黑花石,攀着这块大石,度量着自己也能翻墙而过。他心下暗自盘算,如果就这样冲出去,到不了墙边,就会被人发现了。于是想起乔装改扮这一办法来。
山庄里侍女众多,又多有脂粉钗环等物。张文放悄悄偷来一套女子的衣服,对镜仔细扮上,又将眉毛剔得细了,画成远山眉的样子,只等天色将暗就逃出去。
他转眼看到室内陈设的金壶、金碗等物,心想反正太平公主知道自己要逃走,捉住的话怎么也是一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些金器偷走算了,以免逃出去后,没有生计过活,更难藏身。心念及此,就将这些东西塞进包裹,随身带了出来。
然而,天色渐暗后,他悄悄地从花木扶疏的墙边溜过去。正要翻墙时,还是被山庄中的两名护卫发现,要不是金嫫母正好将他救下,还是无法逃脱。
麻衣道人皱起了眉头,又问道:“你果真只是带了一些金器,并无他物?”张文放说:“绝无隐瞒,如果阁下不信,可细细搜查。”麻衣道人一摆手:“这倒不必,只是我奇怪,为什么太平公主火速要派高手拿你,就这样几个金壶、金碗,值得吗?”
原来,那终南山庄的管家武崇福,见张文放竟然能杀了侍卫逃走,一时叫苦不迭。但同时又想,反正公主总要怪罪,这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娘的,老子屁股上的板子也不能白挨,所以就索性顺手牵羊,将公主书房中的一个嵌百宝的檀木匣盗了出来,就说也是张文放盗去了。
这檀木匣打开一看,武崇福傻了眼,原来里面并非珠宝,却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上官婉儿等人来往的密札。其中虽然言辞隐晦,措辞文雅,武崇福看了虽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机密。这可是天大的祸事,想放回去,但封条已经撕开了,只急得他冷汗淋淋。
太平公主从皇宫中回来,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这檀木宝匣平时她都放在最隐秘的地方,今日情急慌乱,忘了此事,这其中的密件要是昭布天下,可如何是好?所以,她急命慧范带人,务必要捉到张文放,追回宝匣。
张文放原以为自己跑了,太平公主也不会多在意,没想到还“火速派高手”捉拿他,吓得跪倒在麻衣道人面前,施礼道:“道长慈悲,还望能援手救小生一命。”
麻衣道人不置可否,转眼又和李煊说道:“计婆婆让你在军中藏身,你为何不遵她的嘱咐,擅自逃出来?”李煊于是把购货时被骗走银子的事情讲了一遍,麻衣道人听后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真是调皮胡闹!”
李煊听了一怔,原以为这麻衣道人会骂自己蠢笨,不想却冒出这样一句,很是摸不着头脑。接着一想,这句话似乎不是说自己,那么是有人在捉弄戏耍自己吗?难道是那个贺兰晶?
麻衣道人击了几下掌,黑衣盲仆点起五盏红色孔明灯,冉冉升起到夜空中去了。三人这才明白,那破庙后院,有一座高塔,上面悬挂着黄红两色的灯笼,看来也是传递信号之用,至于具体是什么意思,外人却不得而知了。
那道人用手一指李煊,说道:“你随我来。”李煊一惊,问道:“去哪里?”麻衣道人不答,只是冷冷地扫他一眼。李煊突然感到一阵郁闷,他一直受人捉弄摆布,现在这麻衣道人傲慢的神情让他心中腾地生起一把无名之火,他昂然说道:“我命悬于你手,要杀就杀,没来由听你摆布,是何道理?”
说着李煊后退两步,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麻衣道人看了一眼,不怒反笑,口中赞道:“有胆色,不愧是天潢贵胄。”他语气缓和了许多,说道,“我一贯冷言冷语,并非有意蔑视于你。请随我去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李煊这才释然,他看了眼金嫫母和张文放,说道:“那他们俩怎么办?”麻衣道人说道:“太平公主手下的人正在四处搜寻,就在此处最好,我已安排下人手。”他一指张文放,“你还暂时扮作女子,宣称患了麻风病,”又对金嫫母挥了挥凤头金牌说,“你改扮成男子,先守护在这里,等天亮后我再派人告知你师父的吩咐。”
他言语中,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度,让人不得不从。金嫫母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这人似乎和师父渊源极深,又有凤头金牌在手,也只好遵命。
接着,麻衣道人口中似乎是说了一连串咒语般的话,大家都听不明白,但那些黑衣盲仆却同时行动,提了灯笼排成队列,在前面引路。麻衣道人携了李煊的手,一同向坊巷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