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关中大饥
几天迷雾之后,长安又下起了大雪,奇寒无比,地上积雪与膝齐平。一时间,川塞路绝,客商难行,京师米贵,一斗百钱。长安城内,陆陆续续涌进来不少难民,许多人难耐饥寒,就踣在路途,成为一具具浑身青紫的僵尸。
宰相苏环急忙上书,送到新丰温泉宫,呈给中宗。此时的新丰温泉宫,正是一派暖玉温香的世界。和田羊脂美玉砌就的濯龙池中,十几个身材婀娜的美貌宫女,正服侍中宗在温汤中洗浴。中宗左抚右摸,兴致正浓。忽有宦官呈报,说苏宰相有紧急奏章,中宗懒懒地一挥手:“没见朕正在洗浴?明日再来禀报!”
而山背面的海棠池中,却是另一番香艳热闹的情景。汤池中撒满了蔷薇、茉莉、玫瑰花瓣,按说此季节本无这些花儿,然而,细心的上官婉儿早就命一批花匠在温泉边上开辟了几间暖房,精心培育各种花草。这温泉地脉虽在隆冬,仍然是暖如三春。
安乐公主洗浴方罢,身着轻纱罗衣和上官婉儿一同饮酒为乐。她兴致极高,手持镶金足的鹦鹉海螺杯,一杯接一杯,喝得极是畅快。不一会就脸色酡红,大有醉意。她对侍女喝道:“武延秀呢?把他给我叫来,这会子到哪儿去了,不会是勾搭哪个贱婢去了吧?”
侍女赔笑答道:“奴婢们哪敢!我们躲避驸马如躲避蛇蝎一般,生怕惹公主生气呢!”
不多时,俊俏风流的武延秀眼角眉梢间都带着笑意,匆匆走来道:“我正在暖阁看书,公主呼唤,有何吩咐?”说罢,就偎依着安乐公主也坐在绣榻之上。
安乐公主脸上有不信之色,讥诮道:“你向来不喜读书,写诗时每每要求婉儿代笔,如今怎么倒用起功来了?”
武延秀悄悄附在安乐公主耳边说了几句,安乐公主哧哧娇笑,又抡起粉拳当胸给了他几下,说道:“就知道你看的全是邪书,什么‘兔吮毫’、‘鱼接鳞’的,亏得有人能想出这等刁钻古怪的名字来。”
武延秀赔笑道:“同样的脯肉菜蔬,在御厨手中,滋味就大不相同,而房中之乐,也是如此,所以我要多多研习,不敢以‘粗茶冷饭’侍奉公主。”
安乐公主又和武延秀畅饮几盏,已是大有醉意,她忽然一把扯下武延秀的裈裤,手捻其魁伟的下体对婉儿说:“比你家崔湜的怎么样啊?”武延秀猝不及防,神色甚是尴尬:“公主,你醉了,休要取笑。”
婉儿也是吃了一惊,心下又羞又恼,公主如此荒唐无礼也还罢了,那崔湜本是她的枕边人,现在早已投靠了太平公主,这不是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地揭人疮疤吗?但她经历惯了武后一朝的严威酷情,已是宠辱不惊,她淡淡地说道:“崔湜哪里能比得上!驸马和当年的莲花六郎一样出众!”
安乐公主醉眼乜斜:“婉儿,你见过张昌宗的?是了,听说你额头上那块疤,就是当年直勾勾地看着赤身裸体的张昌宗,被武皇用金簪刺伤的?”
婉儿气得浑身发抖。武延秀察言观色,满心想劝说几句,但又怕安乐公主怀疑他与婉儿有私情,也不敢开口。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不过随即婉儿话锋一转,说道:“今天是良辰佳时,从前的旧事,不提了吧。听说驸马精擅胡旋舞,能否一观?”
武延秀欣然应允,他随即换上了皮靴,戴上了胡帽,只见他勾手搅袖,摆首扭胯,提膝腾跳,姿势轻盈潇洒。公主和婉儿都拍手叫好。一曲方罢,武延秀说道:“若是有胡乐伴奏,就更增兴致。”
婉儿趁机说道:“这胡旋舞定是驸马当年去突厥和亲时学的吧?”此语一出,安乐公主柳眉倒竖,向武延秀诘问道:“是啊,你这胡旋舞和谁学的?是和突厥那个浑身膻腥味的骚胡公主学的吗?你到底和她睡过没有?”
原来,武周年间,突厥国主默啜说要和大唐和亲,将自己的公主许配给大唐皇子。当时武则天正欲以武家人为正朔,于是就指定了武延秀。但默啜为人狡猾,他所谓的“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根本不想把自己的公主嫁到长安。
于是,这默啜借口要武延秀亲自到漠北迎娶公主。武则天也答应了,武延秀带了大量的金银彩缎和能工巧匠作为聘礼前去。殊不知,突厥国主默啜看是武延秀前来,假装发怒,说他不是李唐子孙,是假冒的皇子。于是就此吞没了彩礼,囚禁了武延秀,又发兵和武周治下的中原交战。
本来两国一交战,武延秀性命岌岌可危。但突厥公主见他俊俏伶俐,对他加意回护。胡人公主于礼法上很是疏放,武延秀也是风流之辈,两人虽未正式成婚,却早就在毡帐之中,做下夫妻之事。
如此过了六年,大唐与突厥议和,索要武延秀回朝。这突厥公主很是不舍,但武延秀对眼前这个面黑皮糙的胡人公主并不是太喜欢,而且这漠北苦寒不毛之地,又怎比得上大唐的繁华?
于是,他故意先假称不回中原,只是送送中原的信使。这天接近大唐边境时,天色已晚,武延秀置酒和公主痛饮并欢爱。直至深夜趁突厥公主睡熟之后,他偷偷快马加鞭,日行五百里,逃入了大唐境内。
这段往事,武延秀从来不提及。但安乐公主耿耿于怀,总觉得他在突厥的六年间,难说不会被胡人公主先“用”了。如今又想起此事,不由得勃然大怒。
武延秀让她突然一诘问,不免有些支支吾吾。安乐公主更加恼怒,拿起案几上的金壶就向他砸了过去。婉儿暗藏起微笑,假情假意地劝解:“驸马身在突厥险境,有些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话一说,更似乎坐实了武延秀借服侍突厥公主苟且求生的事情。安乐公主更加生气,指着武延秀大骂:“从今以后,不许在我面前跳这膻腥味的胡旋舞!以后我当了皇太女,就派兵把那个骚胡公主捉来,把她像那个汉朝的什么夫人一样,扒光衣服,剁去手脚,扔到厕所里当人猪。”
安乐公主露出一丝凶狠的神色,眼睛瞪着武延秀说:“到时候,我要你天天去喂这头人猪。”
这一刻,似乎不知从哪里漏进来一股冷箭般的寒风,让婉儿感到一阵阵的战栗。
正在此时,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进来传唤:“皇后传公主、驸马还有上官昭容觐见,有急事商议。”
三人赶快起身,来到韦后所居的凤栖宫。只见韦后一脸焦急之色,说道:“贺娄将军出事了,我已一日一夜没能见她,难道这温泉宫附近有什么违禁作乱的刺客不成?”
贺娄氏一直深得韦后信任,时常侍立左右,保护皇后。宫中近侍卫都要听她号令,但现在怎么连她也莫名失踪了?刺客既然能算计了贺娄氏,那韦后的安危也大成问题,几个人听了这些消息,都是悚然动容。
武延秀说道:“赶紧让韦播、高嵩率羽林万骑封山大索,务必找到贺娄内将军!然后循其踪迹,捉拿刺客!”
上官婉儿却劝道:“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兴师动众,以免惊动圣驾,也显得韦播、高嵩二人无能。”
韦后听了,赞同道:“是啊,我力荐韦、高二人于皇帝面前,如果此事传扬出去,必然要治他们一个疏于防范之罪,更会有人借机说他们不能胜任万骑统领之职,那可是对我们非常不利。”
一番商议之后,韦后决定还是责令韦播等人秘密访查,又派武延秀率领一千羽林军兵四处搜寻。
韦后懒懒地倚在锦被上,对上官婉儿说道:“不知为何,近几日神思躁乱,不能自己。什么山珍海味也是味同嚼蜡,连睡眠也是烦恶多梦。看来真是年岁不饶人,我们女人家,就像那娇艳的花朵一样,没开几天,就雨打风吹去了。”
婉儿柔声道:“皇后切莫如此沮丧,想当年则天女皇,于六十七岁古稀之龄登基称帝,又享国十五年。皇后可谓春秋正盛,只要多加调养,自然多福多寿。我给皇后举荐二人:一个叫马秦客,他医术通神,善于调制各种滋补的药饵;另一人叫杨均,善于烹制各种美食,虽古之易牙复生,未能及也!”说到此处,婉儿顿了一顿,又低声说:“更难得的是,此二人都是风神俊朗,‘濯濯如春月柳’的美男子。”
韦后听了,脸上挂满喜色,但随即又将脸一板,诘责道:“既有这等人才,为何今天才和我说起?”
婉儿笑道:“皇后莫怪,我也是刚刚访查到此二人,而且前一段皇后身体无恙,也用不着他们。现在皇后刚染微恙,我就知道了有这么两个人,可见皇后定非凡俗之体,每有百灵呵护。”
韦后大悦,饮了一口茶,顿了一顿,又发愁道:“我看韦播、高嵩也是酒囊饭袋之辈,虽然让他们统领羽林万骑,也难说能成大事。还有什么可靠的人可以笼络?”
上官婉儿微一皱眉,想了想,说道:“兵部尚书宗楚客鹰视狼顾,有效力于皇后之意。此人性贪,皇后可宣密诏结纳,并多赐金帛。”
韦后大喜:“有兵部相助,大事不愁不成!”
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后所称的‘大事’,是指?”
“诛杀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李隆基那一家子!”
唐中宗乐极生忧,与宫女们一番鸳鸯戏水后,突然下肢酸软不适,麻痹难行。太医看视,说是患得风痹之症,与当年唐高宗的病症相仿。中宗联想到父亲晚年目不能视,头疼时作,于五十六岁就溘然长逝,不禁心生悲凉。
如今自己也年过五旬,鬓边已是白发星星。不禁忆起庾信《枯树赋》中的句子:“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唏嘘之余,中宗披裘乘辇,出了温泉宫,但见荒原中的枯木槁草在北风中萧瑟,不禁满目凄凉,泪下沾襟。偏偏此时,小宦官又呈上奏折,说是关中大饥,难民如潮,饿殍遍野,请求开仓济民。
中宗见奏,坐立不安,即命摆驾回宫。群臣商议,请求皇帝和后宫再到东都洛阳巡幸,以省下江南米粮运到长安的中途劳费。
大臣宋务光泪光盈盈,跪在丹墀下叩头固请:“舟船到长安,是溯流上行,本来就极为艰难,如今天寒,牛马多死于途中。东都附近有兴洛仓、洛口仓、回洛仓、河南仓、含嘉仓等多座粮仓,如驾幸东都,可免于路途辗转,利国利民。请圣上体恤民情,恩准东幸之请。”
中宗点头应允。然而回宫之后,和韦后一讲,韦后大怒,说道:“这必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阴谋,皇室东行,神都空虚,岂不任由他人作乱?”中宗懦弱,本无主意,如此一说,又打消了此意。
翌日上朝,宋务光又提东幸之意,中宗大怒道:“自古哪有天子离开国都,去逃荒要饭的?此事大辱国体,不许再提!”
太平公主却开口道:“值此国家有难之际,我等不可坐视。饥民数目不少,国库币帛一时恐不足用,我愿从封邑税赋中出纳钱粮,周济百姓。”
唐中宗闻言大喜,他正愁如果从宫中用度节省,韦后必然要恼怒,现在有太平公主带头捐资,自是件大好事。
却听中书侍郎崔湜又说道:“饥民数众,赈济衣食后,饱暖无忧,恐生奸盗之心,不如派人统驭其中丁壮,为公主营建佛寺,祈福天下。”
左拾遗辛替否听得要大兴土木,兴建佛寺,出班谏道:“沙弥不可以操干戈,寺塔不足以攘饥馑,佛之为教,要在降伏身心,岂雕画土木,相夸壮丽!还是以救济眼前的饥民,运送粮草为急务。”
中宗虽觉得辛替否说得在理,但太平公主既然慷慨出资,如何能驳了她的情面,于是又折中地说道:“佛寺也是要建的,可责令一些人搬草运粮,以解关中之困。另一些人为公主修筑佛寺。”
崔湜又道:“如今天寒地裂,饥民无衣,多有冻死者。兵部有衣甲袍铠数万,用以战备,如今事情紧切,臣以为先用于周济灾民,度过时下严寒后,再行收回,损耗者慢慢补齐,请圣上降旨恩准。”
中宗此时又感到一阵阵的头晕,于是摆手道:“此等琐碎之事,以后不必请旨,中书省自行拟定就是了。”
崔湜悄悄地向太平公主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被人知的微笑。
武延秀等人仍旧率铁骑四处在雪野中找寻,可找来找去,就是见不到贺娄氏的影子。据宫女们说,贺娄将军失踪的那一天,似乎有一个高大的军士来找她,然后两人就离开了。
新丰温泉宫当时有大队的禁军驻扎,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哪来的这个军士?难道本来就是混在万骑营中的?武延秀禀告之后,韦后大怒,把韦播、高嵩叫来大骂一顿,韦、高二人憋着一肚子火,回营又鞭挞万骑将士,弄得军营中怨声四起。
找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半点线索,武延秀只好向韦后禀告说:“如今雪盖四野,踪迹难觅,贺娄将军如果遇害,尸身也难以寻找,不如等云开雪化之时,自会彰露。”
韦后无奈,只好依了。其实她也并不是有多在意贺娄氏的生死,而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她又命另一个孔武有力的尚宫柴氏当头领,多加警卫戒备。
此时,黄泉地肺中,贺兰晶独自来到厚土殿中,向地母夫人密报去崇义鬼宅所发生的事情。先说了有人要打探当年相王的刘、窦二妃的下落。
地母夫人身子一震,说道:“此人必是临淄王李隆基,那窦妃是他的生身母亲,所以才不惜以玉玺重宝作条件来打探。更为可怕的是,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一举一动。这是为何?”
贺兰晶凝眉细思,突然想起在崇义鬼宅中有人贩卖缚心丸一事,当下讲了出来。地母夫人听了也是一惊:“这缚心丸是我们的独门秘药。外人恐怕假冒不来,难道本门中有人暗中行私?”
贺兰晶道:“这缚心丸的方子,只有您和我知晓,而做成的药丸,计婆婆、青乌先生都有一些。”
地宫里此时并无旁人,地母夫人幽幽地说道:“以后要注意那个人!他本非我门中人,难保他不会有什么异心。”
贺兰晶知道她说的就是青乌先生,但她一向觉得他才能出众,做事干练严谨,并不像有异心的样子,就是平时寡言少语,不大和人深谈。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玉扇门中,诸事讲究万分小心,“念念常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一点儿也不可疏忽大意。
隔了一会儿,地母夫人又问:“李煊可中你意,对你可好?”贺兰晶脸上一红:“他啊,人倒是挺质朴实在的,只不过太过呆笨,不是太聪明。”
地母夫人笑道:“就这样才好,他如果太过聪明,我可又不放心把你嫁给他了。知道吗?二十年前,我万念俱灰,只是因为你,才给了我在这世上存活的理由。”
这厢,韦后听得太平公主出纳封邑财赋,深得朝廷上下赞许,不禁大为恼怒。但要她出头捐纳财宝,却是抽骨割肉一样舍不得。正在此时,感业寺主持半老尼姑异空又前来啰唣,想求皇后赏赐些金帛。
韦后正没好气,大怒道:“你这小小的感业寺,要不是我在皇上面前力保,早已拆成了白地。你别以为则天女皇当年在此出家,求佛有灵,就倚势作威。如今早已不是武周时代,而是大唐天下。如今不为我分忧,却又来哭穷,俗话说‘无功不受禄’,知道吗?”
那异空尼姑,皮松面皱的脸上满是汗水,一时间惶恐无地。隔了一会儿,异空小心赔话说:“贫尼庙中并无宝货,都是出家之人,但感怀皇后大恩,我寺愿于腊月初八佛诞节时,令一人焚身敬佛,为国家祈福,为皇后祈寿。有如此盛举,自然轰动京城,士绅官宦那一日布施也必极多,不但寺有余裕,还能孝敬皇后。”
韦后当然瞧不上那几文香火钱,不过此事如果办得极为隆重,倒是可以为自己挽回一些面子。当下瞧了异空一眼,问道:“是何人愿焚身敬佛?总不会是你吧?”
韦后虽然愚蠢,但也知异空这老贼尼出门不是坐轿就是乘车,入门就有小尼搀扶,全不像出家人风范。背地里更是吃肉喝酒,甚至在庙里和不三不四的杂色人等赌钱为乐。
异空老脸一红,厚着脸皮说道:“贫尼是一寺之主,现在还不能够做此事。本寺中有一位静晦法师,礼佛志虔,一心向善,甘愿早脱苦海,登彼岸而得大自在。”
韦后奇道:“是吗?这人多大岁数,是出自本心吗?千万不要逼迫于她,到时候出了事端,不但你要吃罪,连本宫的颜面也扫地无存。”
异空一口答应:“不会,不会。此人自幼在寺中修习,她的师父另有其人,贫尼也不知道她具体有多少岁数了,反正不是孩童,是心智正常的成年女尼。焚身敬佛,完全是她心甘情愿的。”
韦后吩咐道:“赏五百两黄金给你。此事一定要办得隆重热闹,本宫到时候邀请皇帝和三品以上的朝官观瞻。”
异空大喜,忙不迭地谢恩磕头。
翌日朝堂之上,中宗宣旨,让三品以上的朝官于腊月初八,齐聚感业寺,观瞻静晦法师焚身敬佛之礼。
却见宰相苏环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目睹活人被焚,却坐视不理,是不仁也,臣不愿为之。”
唐中宗听了,也是感慨道:“此事朕本来也于心不忍,但阖寺上下情志甚诚,这位甘愿焚身的静……什么法师,也是一心舍身求法。况且,皇后为此,早已斋戒沐浴,净心修身,准备停当。”
御史大夫窦从一,听说是皇后策划,连忙举笏出班,摇头晃脑地说:“古有仁君商汤,于桑林中焚身求雨。东汉时又有平舆县令张熹,焚身求雨,舍身为民,传为千古美谈。如今盛世大唐,又有此等仁人佳话,自是天子洪福,万民之福也!”
群臣心中多有不屑,但都知道中宗凡事听信韦后,也就不敢再谏。
感业寺本为一座小寺,但武周年间,多加增扩,现如今规模宏大不凡。不觉到了腊月初八这一天,中宗御驾亲临,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相王李旦及朝堂重臣也伴驾一起来此。
只见院内古柏森森,大殿左右有钟鼓二楼,前有敬佛石碑一方,背镌观自在菩萨像。有楼五大楹,内供千手千眼观音像,高十数丈,系整株金丝楠木雕就。
寺后有一块空旷的高地,高出寺基丈许。异空老尼早就命人在此筑了一个高台,布好了帐殿,请中宗等人高坐其中。又在空地的另一端,修了一座三尺见方的青石台,上面堆满了浇过鱼油、硝粉的木柴。柴堆之中,端坐着一个身穿赭黄色僧袍的尼姑,她双手合十,神色木然,双目紧闭,寒风吹动衣袍,这人却一动不动。
安乐公主本来不想来看这尼姑自焚的场面,这事既不好玩,又有些可怕。但这是母亲韦后一手策划的事情,也不得不前来捧场,她躲在帐殿之中,只是和武延秀偎依着打情骂俏。
那异空老尼穿了一件云锦袈裟,脸上充满得意之情,只见她稽首行礼,又念了一大篇啰里啰唆的颂词,无非敬佛祈福之意。眼看已近日中时分,异空下令全寺尼姑齐宣佛号,只待请旨举火。
中宗还未发话,却听韦后说道:“吉时已到,速速举火成礼吧!”中宗也随即附和,众臣和卫士一起山呼万岁,几个小尼姑手持火把,战战兢兢地就要点火。
安乐公主一直在帐内玩闹,听得外面非常热闹,于是揭开帐角看了一眼。她突然好奇心起,对武延秀说:“你去近前看看,看那个马上要烧死的尼姑,现在的表情是哭是笑,真的万念皆空,不动声色吗?”
武延秀对安乐的吩咐,无不遵从,当下起身,径直来到柴堆前。只见这静晦法师,表情僵硬,嘴角还在不断抽搐,似乎并无欢悦坦然之情。又看了几眼,武延秀大惊:“咦,这人的模样,怎么如此像内将军贺娄氏?”
此时,柴堆旁的木柴已被引燃,武延秀大呼:“兵士们快来,将火灭了!此人好像是贺娄内将军!”
羽林军兵人数众多,七手八脚将火扑灭,此时安乐公主也从帐中出来,凑近观看,只见这静晦法师虽然剃了光头,刮了眉毛,但鼻高眼大,嘴阔腮长,果然就是贺娄氏的模样。
只见她闭着眼睛,神志不清,对众人的呼喊,也不理睬,武延秀命两个军兵扶她下来,竟然也拉不动。仔细查看,发现她宽大的僧袍内有一根钉在石台上的短桩,贺娄氏被拦腰捆了好几道牛筋,绑在这短桩上面。
中宗见状大怒,马上喝令金吾卫士将异空老尼拿下讯问。异空吓得浑身颤抖,委顿在地,当下供出自己有一个叫侯七的姘夫,此人惯于买卖人口。这天他得了一个健壮的中年女子,这女人被人下了迷药,半死不活的,相貌也不出色,正愁没销路,所以想要送给异空。
当时枕边的异空怒道:“我要她做什么?有多少婆娘想入寺为尼,我还不收呢!”
那侯七满肚子坏水,附在她耳边说,可以把这个女人扮成尼姑,用来焚身供佛,诈取钱财。本来异空也没敢做这等事,但后来面见韦后,被训斥了一顿,才壮了胆子玩这个把戏。
中宗大怒,传旨缉拿侯七,又全寺搜索,查出异空的一个地窖中积蓄了大量的金银财帛,并在密室中私藏了美酒、牛脯等。再仔细勘检,又发现感业寺众尼姑中,有三个小尼姑实为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都是异空老尼私藏起来陪其淫乱的。
查验明白后,中宗下令当场乱杖打死了异空,真假众尼姑都发配为奴,服役终生,不得赦免。
只是有一件事尚不明白,追缉中,得知那侯七早于前两日被人推到渭水中溺杀,据别人口供,侯七本为长安无赖,身材瘦小,并无武艺,贺娄氏如何为他所擒?
这恐怕要等贺娄氏清醒过来,才能有线索了。
然而,韦后心中却大为窝火,本来一个热闹隆重的仪式,却变成了一场闹剧,让太平公主、相王李旦等人看了个大笑话。她不得不怀疑,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策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