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赌局(一)
“窦建德此后不足为虑了!”看完暗探从河北送来的密报,大唐天子李渊笑着站起身,从身后的多宝阁中取下一个着色木偶,信手丢进了脚边的废物筐里。
问鼎逐鹿其实是一种赌博。既然进了场,就要心志足够坚韧,输得再多也知道对自己笑笑,打落牙齿往肚子里边吞。绝不能因为输了钱就乱掉方寸,连翻本的心思都提不起来。想当年,楚汉相争,最初时小流氓刘邦几乎每战必败,惨到连老婆、阿爷都被项羽捉了去。可输了之后他心神不乱,很快就能振作起来与项羽再决雌雄。而楚霸王项羽呢,一辈子只输了一场,可输了一场之后,就连落了个自刎乌江,连个翻本的机会都找到。
在李渊眼里,眼下窦建德就属于那种输不起的人。被博陵、幽州和大唐内府三家联军打败了,其实不算丢人。放眼天下,能挡住李艺和李仲坚联手一击的豪杰几乎没有。甚至李渊自己,也没把握能在同样的情况下捞到任何好处。但输了就是输了,只要没把命搭上,卧薪尝胆再想办法翻本就是。何必又是迁都,又是立国,又是诛杀重将,这不是明显的肚子疼怨灶王爷么?
就凭着一点,李渊坚信窦建德不会是自己的对手。在他书房的多宝阁上,按照实力高下,依次放着李密、王世充、宇文化及、薛举、杜伏威、萧宪等人的塑像。窦建德本来放在极高处,仅次于李密的第二位置。如今,这个位置总算便可以空出来了,改天跟谋臣的商议之后,还得重新调整次序才是。
“主公何不趁机出兵光复太原?”右尚书仆射裴寂也很兴奋,走到李渊的书案前,笑着建议。
“嗯!”李渊手捋胡须,轻轻点头。眼下的确是一个收复失地的好机会。去年刘武周、李轨、薛举和窦建德等人联手来犯,的确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起家的老巢太原被刘武周攻破,陇右很多盛产良马的战略要地也落入了薛举之手。但是老天保佑大唐,把刘弘基等名将打得一败涂地的薛举居然很快就病死了。京师一带转危为安。紧跟着,窦建德又来了这么一手,相当于宣布窦家军在短时间内无法再与刘武周呼应,把战略主动权拱手送了过来。
可派谁领兵呢?建成在潼关防备王世充,孝恭在南方收拾大隋旧地,刘弘基又被薛举捉了关在牢中,至今生死未卜。数来数去,李渊发现自己麾下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居然都有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一人可以暂时腾出手来。
“如果陛下为选将之事为难,何不再给秦王一个机会?”作为从起家时就追随在李渊身边的老臣,裴寂非常擅于揣摩李渊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说道。
“世民啊!”李渊轻轻摇头,转过身,缓缓在书房中走动。“你们的意思呢,时文,志玄,顺德,你们也说说!”
此刻天已经很晚了,留在他书房中的人不多,却个个都是他的心腹重臣。有些话,于朝堂上也许不能说,但在这里却可以畅所欲言。老纳言陈演寿第一个开口,为李家辛辛苦苦谋划了大半生,他全身上下的精力几乎都被抽干了,每说几个字,就必须停下来喘息一番,“上,上一次高墌之战责任未明,咳咳,咳咳,此刻,咳咳,此刻如果陛下,咳咳,再启用秦王,恐怕将士们难以心服!为政者最忌讳过于偏私,一旦开,开了这个先例,日后,日后,就再难要求别,别人……”
他口中的高墌之战,发生在去年李家与西楚霸王薛举之间。双方都拿出了最大的实力,但最后结果却是,李家八路大军全部覆没,几个大总管死的死,被俘的被俘,没有一个能平安回来。虽然事后长孙无忌和刘文静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声称主帅李世民正在闹疟疾,无法行使指挥权。但明眼人都清楚,长孙无忌和刘文静这是在替主受过,李世民的大意轻敌,才是这场战争失败的关键。
接到战败消息后,长安为之震动,官员百姓一日三惊。好在薛举突然病死,才使得西楚兵马仓皇撤军。一场几乎让李家陷入没顶之灾的战事也随即不了了之。
西楚的兵马退了,言官们却抓住此事不依不饶。李渊无奈,只好将长孙无忌和刘文静各自降三级,准他们待罪立功。然后将李世民的爵位也由一等降到了三等。但世民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不能长时间打入冷宫。所以今天裴寂把让李世民重新出山的话头一提起来,李渊稍一犹豫,心思立刻活动了。
谁料已经很久不参与政务的老谋士陈演寿却不肯给大伙这个面子,非抓住去年高墌之战不放。李渊心中虽然有些不喜,念在对方多年的功劳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把话听完。待陈演寿的咳嗽声慢慢小了,才笑着走上到对方身边,轻轻在背上拍打了几下,低声解释道:“陈公,你的话非常有道理,但朕目前麾下人手匮乏,不得不拿烂木头当椽子使。若是任由刘武周在太原扎下了根,咱们再想夺回来就要加倍的麻烦!”
“是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薛国公长孙顺德听出李渊的意思,笑呵呵地附和。“况且世民尚还年青,多一些历练机会并无坏处。昔日秦穆公三用败将,孟明终雪崤山之耻。我大唐……”
“咳咳,咳咳!”陈演寿连声咳嗽,很不礼貌地打断了长孙顺德的话,“薛公当然希望多给秦王一些机会,咳咳,咳咳,也顺带着让无忌那孩子戴罪立功。咳咳,咳咳,可将士们呢?一旦战败,他们的命向谁讨去?!”
“陈老先顺顺气,先顺顺气,你坐下说,坐下说。来人,赶紧给陈老倒杯热茶来。”李渊听咳嗽声听得心疼,连忙命人搀扶着陈演寿坐下。“出兵之事,尚无定论。你心里不要太着急……”
陈演寿被自己的咳嗽声憋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民部尚书萧瑀见状,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看了看众人,低声说道:“秦王不是闹疟疾么?我听说那病很难治。没有三年五载的静养无法断根儿?一旦他领兵出征之后,忠心为国,以至于积劳成疾。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对他的一番栽培之意?”
“他……”众人楞了一下,都无言以对了。萧瑀这几句话实在够水平,首先,并没有提起秦王李世民去年的过错,不给人咬住短处不放的嫌疑。其次,又用了去年秦王李世民逃避责任的借口,令长孙顺德等人辩驳也不是,不辩驳也不是,只好低头咽下这个哑巴亏。
李渊很器重萧瑀,不光因为对方是梁宣帝萧察之后,血脉高贵。而且素来佩服萧瑀的为人和谋事能力。早在大业年间,萧瑀就看出了对大隋的最大威胁不是高句丽,而是启民可汗父子。为此多次上书反对东征。可惜杨广不肯听从萧瑀的劝,反而将他逐出了朝堂,贬谪到外地去做郡守。
在郡守任上,萧瑀也可谓政绩卓越。所治之地非但百姓衣食富足,匪患在境内也几乎绝迹。更难得的是,此人在李家举兵之初,就看出了天下归属。毅然带领阖郡上下归顺,令李家兵不血刃地获得了数千里膏腴之地。
数功并酬,李渊一登上皇帝宝座,立刻授予萧瑀光禄大夫,宋国公等虚实显爵。并且将天下民政交予其手。几次当众宣布萧瑀是自己的眼睛和手臂,对三品以下官员有“一言定去留”之权。所以今晚萧瑀一开口,所有争议便有了定论。即便有人心里边再想替李世民出头,也不愿意同时惹恼萧瑀和陈演寿两位重量级权臣。
见众人都不再说话,李渊也就不再坚持启用李世民。犹豫了片刻,再次向大伙问计,“如果世民不领军出征的话,谁更合适一些。你等心目中可有更好的人选?”
“蒋国公屈突通可以领兵!”长孙顺德想了想,笑着提议。
“咳咳,咳咳,蒋公勇则勇矣,人望却不足以服众!”陈演寿又咳嗽了几声,提着屈突通的封号反对。
大伙互相看了看,谁都不肯帮腔。长孙顺德接连在陈演寿手里吃了个憋,心中郁闷至极,因此冷笑了几声,哑着嗓子问道:“屈突将军都没人望了,陈老以为谁还更能服众?”
“陛,陛下……”陈演寿一边说话一边喘息,老脸憋得青紫,“陛下别忘了河北还有两虎。随便一头西进,都足以收复太原!”
提起远在河北的幽州大总管李艺(罗艺)和博陵大总管李仲坚,李渊的眼神就是一亮。但很快,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此计恐怕不行。太原附近多山,李艺的虎贲铁骑难以发挥出长处。而博陵大总管麾下兵力本来就少,领军西进,地方防务难免会出现空虚。万一窦建德突然又发了疯,恐怕他要腹背受敌!”
这些话,明显有言不由衷的成分在里面。但大伙谁也不想戳穿。博陵六郡和幽州六郡目前都归属于大唐,但军令政令皆可自主。实际上就是两个打着大唐旗号的割据地。如果再让博陵军和幽州军两家之中任何一家西进拿下太原的话,其势力范围必然会暴增。大唐朝廷虽然一直对地方上放权,但诸侯势大,对中央朝廷来说毕竟不是件好事。
连身经百战的李艺(罗艺)都被否决了,大伙就更拿不出恰当人选了。书房里面登时显得有些过于寂静,只有陈演寿的咳嗽声高一阵,低一阵,没完没了。
“难道老夫还要御驾亲征么?”半天没等到想要的答案,李渊叹了口气,非常无奈地说道。
“不成。前车之鉴尚在,陛下且不可重蹈覆辙!”这回,萧瑀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
杨广三度东征无果,是其亡国的关键。对此,李渊心里非常清楚。可他就是有些气愤不过萧瑀说话的口气,冷笑一声,歪着头问道:“时文,你以为朕也像前朝天子一样昏庸无能么?”
“杨广并非昏庸之辈,只是过于刚愎自用了些!”明知道李渊已经不高兴了,萧瑀却直着脖颈硬顶了一句。
大唐皇帝李渊被顶得嗓子眼里发出“咯”的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前朝天子不昏庸,只是刚愎自用。朕如果不听你的劝,岂不是也可谓刚愎自用!”一边喘息,李渊一边冷笑。真恨不得命人把萧瑀推出去暴打一堆,让他知道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
“正是!”萧瑀毫无畏惧,直接了荡地回答。
“哈哈,哈哈,你们听听,萧郎在说什么?”李渊气得大笑,可是笑过之后,他又迅速冷静了下来。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这该死的萧郎,就不会说得婉转些。老子若是哪天步了前朝天子的覆辙,第一个杀掉的人就是你!”
“杨广轻易不杀大臣。包括宇文述和苏威,最后都得到了善终!”萧瑀也笑了笑,继续以让事实说话。
“那我就连杨广都不如了。怎么样!”李渊气得抬起脚,做了个把萧瑀踢出去的姿势。“真服了你。在前朝吃了这么多年亏,居然还不长点儿记性。算了,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不亲征就不亲征。运筹帷幄之中,照样决胜千里之外!”
“陛下豁得出去做一个昏君,臣亦豁得出去做个只懂得逢迎佞臣!只是现在,陛下未必豁得出去,臣也就只好先保持本性!”萧瑀侧身躲开数步,然后笑着回应。
君臣等人哈哈大笑,将刚才的小小不快顷刻忘在脑后。待笑声再次小下来,右仆射裴寂上前说道:“如果陛下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臣倒愿意勉强力一试!”
“不行不行!”没人其他人开口反对,李渊第一个摇头阻止,“卿之才,当用于庙堂之上,而不是两军阵前。况且朕手头上的事情也需要时时问询于你,实在不敢把你放得太远!”
“臣此去太原,未必有一战破敌的把握,却也能维持不胜不败。时间久了,自然能逼得刘武周退缩!”裴寂知道李渊是不相信自己的指挥能力,赶紧说出自己的初步打算。“况且臣去了河东后,还可以替陛下联络几个豪杰,万一能劝其归附,我朝就又多了几员虎将!”
“哦!哪几个?你说说看。”李渊的兴趣一下子被裴寂给勾了起来,笑呵呵地等待下文。
“陛下请看!”裴寂大步上前,指了指高悬书房侧壁的地图,“如今窦家军内乱,上下失和。以窦建德的性子,肯定不容程名振在自己眼皮底下嚣张。而程名振曾经击败过柴绍,虽然那一仗他是占了地利人和的双重便宜,但能力依旧不可轻视。若是被窦建德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唯一可以选择的地方,只能是河东!”
“嗯!”李渊一边随着裴寂的手指转动脑袋,一边轻轻抚摸自己胡须。程名振这个名字,去年冬天才正式落入他的眼睛。在此之前,他只觉得对方不过是个实力大一些的流寇,未必能拿得上台盘。结果柴绍兵败归来后,把双方交手的具体细节一描述,再加上些适当的夸大,李渊心里立刻就对程名振感了兴趣。
李渊一直以为,没有包容天下的胸怀,就不配争夺天下。所以他根本不记恨程名振将柴绍击败,相反,他还非常希望能收降这个少年英才,让其为大唐平定四方而建功立业。所以,裴寂一说出准备招降程名振的计划,李渊心里让他领兵的倾向立刻增加了三分。虽然明知道裴寂性子懦弱,长于谋划而短于决断,依旧想给他一个尝试的机会。
“此外,还有几个豪杰,臣可以就近联络!”见众人没有出言质疑,裴寂大受鼓舞。缓了口气,继续指点江山,“博望贼王德仁因为击杀房彦藻而惹恼了李密,此刻如丧家之犬般躲进了太行山中。他算不得千里驹,但当得起是匹马骨。只要招降了他,委以重任。李渊麾下的悍将王君廓、徐茂公等,心思都会有所动摇?”
对于王德仁、王君廓两个,李渊不怎么感兴趣。但对于瓦岗徐茂公,李渊却神往已久。早在于辽东督粮时,他就从刘弘基等人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后来又随着瓦岗军一次次大胜官军的奇迹,徐茂公这个名字在他心头越来越响。
“徐茂公跟李密不合,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裴大人怎么认为自己有机会招降徐茂公?”长孙顺德不想让裴寂笑得过于得意,摇了摇头,低声问道。
“不试,就永远没机会!”裴寂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应。“试一试,纵然无果,至少让徐茂公知道了我主的求贤若渴之心。待他某天走投无路时,必然想起我主的召唤!”
不试试,就永远没有机会。当年,裴寂正是凭着同样的话,劝得李渊及时起兵,趁着大隋朝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河南的机会,一举夺下了京师长安。就此奠定了大唐现在的基业。
今天,再度听闻这句话,众人都会心而笑。争天下么?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笑到最后。好在现在李家赌本够足,即便偶尔输上一局两局,只要心神不乱,早晚还能再赢回来。
“如此,就有劳玄真了!”李渊本来不看好裴寂的领军能力,听他说得条理分明,信心十足。不由得也改变了念头。他理解裴寂急于为大唐建功立业的心情,不仅理解,并且将此作为新朝活力的表现。如果文臣武将都像前朝一样有好处就捞,有麻烦就躲。大唐的兴盛也未必能维持得了几天。
“不敢,能为主公效劳,乃我等之荣!”裴寂笑着回应,躬身向李渊行了个君臣之礼。
“明日早朝,朕会在群臣面前宣布此事。京师中凡是玄真以为可堪调用的将领,你尽管提出来,朕一一照准就是!”李渊笑着将裴寂的手臂托起来,然后转身走回书案之后,信手摊开一篇关于今春赈灾的地方奏折。
群臣们知道这是讨论过一段落的表示,纷纷起身告辞。李渊点头答应,目送着大伙一个接一个出门。走在最后的是陈演寿,单薄的官袍被灯火一照,连背后的脊梁骨都露了出来。
李渊看得心里一抽,放下手中奏折,低声喊道,“陈公,你稍等一下。前些日子罗艺送了几株幽州千年老蔘来,我这就叫内侍拿给你!”
“陛下,咳咳,老臣,老臣多谢了!”陈演寿咳嗽着转过身来,苍老的面孔上写满了感动。“但千年老蔘来之不易,陛下还是将其用在该用的地方。老臣,老臣……”他笑着摇头,目光之中不觉流露初一抹凄凉。
“这是什么话。难道非要朕把心掏给你看么?”李渊站起来,快步走到陈演寿面前,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如果没有你,朕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甭说几株千年老蔘,即便是你要龙肝凤髓,只要朕能找得到,也会派人给你寻来!”
“老臣,老臣,咳咳,老臣不是那个意思!”陈演寿不停地咳嗽,声音听起来却有气无力。“老臣如今已经年过古稀,咳咳,咳咳,即便没病没灾,咳咳,咳咳,也该去阎王爷那边应卯了。千年老蔘据说有续命功效,问鼎逐鹿之时,说不定哪名大将会受伤。用到他们身上,肯定比给老臣糟蹋了更合适!”
李渊摇摇头,伸手替陈演寿拍打后背,“日后需要,日后再说。你还是先顾自己要紧。休要说老,朕年龄不比你小多少。当年廉颇七十尚能上马持槊,你年龄不过跟他仿佛,焉能这么快就离朕而去?”
这种君臣之间宛若兄弟的情意令人感觉很舒服,陈演寿闭着眼睛享受了片刻,缓过了一口气,幽幽地道:“臣是文官,身子骨跟廉颇将军比不得。这不是自暴自弃,而是心里早有感觉。臣估计,臣估计,今年重阳,陛下登高远望,身边插茱萸者就要少一人了!”
“休想!”李渊手上瞬间加大了力气,拍得陈演寿身体一歪,“你休想懈怠,否则朕定然饶不了你。不给你身后哀荣,连块像样的石碑都不给你立!”
“陛下别说笑话!”陈演寿知道李渊做不到,笑着摇头,“老臣也不图什么身后哀荣,老臣这辈子能遇到陛下,如同华骝得遇周穆,知足了,知足了!”
“你这家伙,也来派朕的马屁!”李渊拉着陈演寿的胳膊,硬把他拉到自己的御座上。“坐好,别动。这个座位硬得很,朕在上面一直没觉得舒服过。如果你走了,朕可就更孤单了!”
说这话,他心里也觉得凄凉,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可天下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个位置!”陈演寿用屁股在御座上颠了两颠,笑容中露出一丝难得的调皮。“如今让你下来,恐怕你也舍不得!”
“朕当然舍不得!”李渊将陈演寿推开一些,自己也挤进了御座之内。“但人心不知足。能不孤单些,还是希望不孤单些。你好好养病,朕准许你不必每朝都至。有难以决定的大事,朕会亲自派人去府上接你!”
“陛下”陈演寿低低地呼叫了一声,扭头回望。
“怎么,舍不得手中权柄么?还是不放心朕!”李渊哈哈大笑,眼睛对着陈演寿的眼睛,目光中带着一丝捉弄。
“二者兼而有之!”陈演寿也笑,一边咳嗽一边坦率地承认。“权力的滋味,如同醇酒,一旦尝过,就难以放得下!”
“那你还天天咒自己早死?”李渊推了陈演寿一把,低声责怪。
“世人皆有这么一天。臣不是神仙,当然逃不过!”陈演寿收起笑容,正色回答。“但是,陛下,臣有些话,希望早点跟你说清楚!”
“说吧,难道怕说错了,朕会怪你么!”李渊笑着耸肩,“这么多年了,朕是个什么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陛下的性子,臣才替陛下担心!”陈演寿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的咳嗽所带出的吐沫喷到李渊身上,“臣,咳咳,臣,臣今天阻止秦王领兵,其,咳咳,其实另有原因!”
“我知道!”李渊信手将自己喝茶的杯子端来,轻轻递到陈演寿手上,“你慢慢说,别着急。夜长着呢。而朕,跟你一样,早就过了贪睡的年龄了!”
“裴大人其实是在替秦王殿下出头!”陈演寿喝了口水,尽量连贯地说道。
“朕清楚!”李渊苦笑着点头。“太子的性子过于随和,有恩而无威。所以你们宁可得罪太子,也不愿意得罪秦王!”
“长孙顺德也一直在为秦王的复出奔走!”陈演寿看着李渊,目光炯炯。
“这我也清楚。不光是他,还有刘文静,段志玄,屈突通。世民这孩子,很会做人!”李渊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是令人玩味。
“还有李靖、殷开山、唐俭茂约……”陈演寿继续说道,将平素与李世民交好的重臣名字一一点出。
“这个,朕也知道!”李渊长长地叹气。“但建成的性子太弱,如果背后没有什么压力,恐怕更不肯上进。朕的大唐,不能止步于朕啊。”
“今日秦王复出被否,大伙紧跟着推荐的就是屈突通,如果不是裴大人抢先一步将主帅位置拿到手中,恐怕接下来,他们还会举荐段志玄。陛下,难道你真的一点察觉都没有么?大隋天子,可就是杀兄取国的啊!”
“朕相信,建成没有那么弱。朕可是把李艺和李仲坚都交给了他。”李渊终于有些撑不住了,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走动。“朕也一直在打压世民,种种手段,你也一直都看得见。可今天这种情况,群臣都推世民出马,你叫朕怎样?朕又能怎样,世民他,世民他毕竟也是朕的儿子啊!”
“陛下,老臣担心的就是这啊!”陈演寿也站了起来,双手支撑在御案上,身子不停地颤抖。“主干太弱,旁枝太强。这是取祸之道啊。老臣也是看着建成和世民长大的,老臣难道希望他们日后兄弟相残么?陛下今日不忍心,日后,日后恐怕要伤心半辈子,追悔莫及!”
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他呼吸立刻变得不顺畅。身体半怕趴在御书案上,先是疯狂的咳嗽,随后突然张开嘴,满口的鲜血喷在桌案前。
“赶快来人,传太医,传太医!”李渊登时慌了,抱着陈演寿,大声向外面求救。当值的侍卫、太监们连忙抢入内,七手八脚一阵忙活。终于帮着陈演寿将一口憋着的气顺了过来。
李渊命人将御书案的奏折统统挪下,将陈演寿的身体放上去平躺。在等待太医的功夫,手拉住陈演寿的手,低声承诺,“陈公,陈公你不要着急。朕知道,朕知道你一心为朕。会有办法的,朕这就想办法。建成和世民一直叫你陈伯,把你一直当自家长辈看。你的一番苦心,朕心里清清楚楚!”
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却让陈演寿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老臣,老臣”他张开嘴,露出通红的牙齿,“老臣给陛下添麻烦了。”
“不麻烦!”李渊轻轻摇头,“你为朕谋划了半辈子,朕该偿还你!”
“陛下待老臣恩重如山!”陈演寿无力地笑着,目光中充满了对人世的留恋。“所以,老臣当以国士报之。所以,老臣宁愿在临死之前,当一回恶人。”
“你不会死。朕不会让你死。”李渊抓住陈演寿的手,唯恐自己一放开,对方就会闭上眼睛。“太医,太医呢。该死的太医怎么还没来。救不回陈公,朕拆了你的太医院!”
“陛下,别麻烦了!”陈演寿轻轻微笑,很是为李渊的焦急而感到满足。“老臣听说,如果树的分支太茁壮,威胁到主干。有办法的匠人会削掉分枝的一些树杈,借此减弱它的生机,陛下,陛下如果…”
说到这,他头往旁边一歪,溘然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