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四、行馆谋杀案

有史学家言:和亲不过是个小伎俩,带给汉朝天下的,却是一个永不安宁的大祸根。

此言虽有理,可就当时汉朝的国力而言,和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对于和亲,冒顿单于是非常乐意的,他既得了一只美女,又笑纳了数目不菲的纺织品及美酒粮食,尽管那美女是仿冒的长公主。

刘邦与冒顿单于约定,长城以北,为游牧地区,属单于管辖;长城以南,为耕织地区,由汉朝管辖。

此约定看似公平,可在心理上,冒顿单于占优势,他已然混到了与汉朝分庭抗礼的境界。因此,他虽封仿冒长公主为阏氏,却不认刘邦为老丈人,只与其结为兄弟。一句话,江湖是你的,也是我的,但迟早是我的,称你一声大哥,已给足了你面子。只要你年年进贡,我就不打你了。

刘邦很恼火,刘敬又建议,将过去六国的豪族迁徙到关中地区,以充实关中的力量,一旦时局有变,一方面可抵抗匈奴,另一方面,若诸侯叛乱,也有足够兵力去讨伐。这就叫强本弱末。

此建议让刘邦转怒为喜,下诏将六国豪强十几万人口,强制迁徙到关中。

这招很妙,却非刘敬首创,早在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就如此搞过,他曾将一些豪族迁至咸阳,以便控制。

搞完了迁移六国豪族的事,刘邦携戚姬回洛阳行宫享清福去了。朝廷的事,一半交给萧何,一半交给吕雉。萧何辅佐太子监国,吕雉则监督萧何。

而刘邦也并非单图享乐,他之所以安居洛阳,一多半是对彭越、英布等诸侯放心不下。这些人盘踞中原和南方,表面上,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实际上,随时有可能成为祸患。

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忠心耿耿的臣属,是因为时间相当短暂,方显出忠肝义胆的气概。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另有一些,时间很短就变坏了,譬如藏荼、譬如韩王信。

刘邦在洛阳住了不久,韩王信叛国势力的余党在东垣作乱。刘邦再次御驾亲征。

这一次,韩王信余党没有匈奴撑腰,刘邦大获全胜。

平息了东垣之乱,刘邦又想起那位东垣美人来了,班师回洛阳途中,他前往赵国的一个行馆,所谓行馆,便是官员出行在外的临时居所。刘邦人尚未到,已预先给女婿张敖发了通知,令其将东垣美人送至临时居所,供自己临时享用。

接到通知,张敖立马派丞相贯高将东垣美人送去,并令其负责打理行馆事务。

倘若张敖另派一人前去,恐怕也不会惹出后面的事端来。偏偏他派了贯高,一场祸事想躲也躲不过。

贯高一直在寻找干掉刘邦的机会,此次天赐良机,岂能放过。于是他精心布置,令手下武士在茅厕中埋伏,等刘邦进来方便时,将其杀掉。

刘邦到了行馆,便迫不及待与东垣美人欢乐了一番。乐过之后,意犹未尽,想多住几日,问询左右:此为何处?

左右人等答:此乃柏人县。

刘邦一惊:此地不宜久留!

莫非刘邦能掐会算,算出贯高图谋不轨?当然不是。他只是想到“柏人”二字的含义,古汉语中,“柏人”和“迫人”音相近,因而将“柏人”解释为“迫人”,意思是被人所迫。

这在修辞里叫做谐音析字。刘邦可不管什么修辞,他只是从字面上预感不祥。

可见刘邦疑神疑鬼,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者,通常疑心就重,也极善于保护自己。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刘邦便是凭着这种本能,连夜起驾,离开了柏人县,踅回了东垣行营。

贯高计划很周密,安排很细致,哪知天不灭刘邦,只能无可奈何一声暗叹。

若这桩未遂的谋杀案,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刘邦侥幸保命,贯高尚未得逞,实乃两不相欠。可世事常把人捉弄,转眼到了第二年,有人向刘邦举报,说去年贯高与赵王张敖密谋反叛,曾在柏人县埋伏武士,欲刺杀皇上。

刘邦忆起当初在柏人县的预感,不由得后背发凉。

“谋反”是一个极度敏感的词,尤其是藏荼反叛以来,刘邦对谋反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生理反应。在听闻柏人县之事后,他先是毛骨悚然,后是怒不可遏,接着下令捉拿张敖、贯高等人。

此时的张敖,已娶了鲁元公主,婚后小两口感情融洽,生活甜蜜。这日,正甜蜜着,朝廷使者来了,圣宣完读旨,冲身边卫士一扬手:收了他们。

卫士如狼似虎扑过去,张敖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王府中的所有男女也全被拿下。

闻听这个噩耗,赵午等一班老臣知道大祸降临,难逃一死,便前赴后继的自杀。一时间,血流遍地。贯高闻讯赶来,大喝道:住手!柏人县之事,大王毫不知情,我等这样就死了,谁来证明他的清白?

大伙一听,有理,反正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洗清大王冤屈而死,就重于泰山。

于是,一帮人扔了手中利剑,和贯高一起,陪张敖前往洛阳受审。

审讯一开始,贯高就把所有罪名一手揽了。

他承认,自己是主谋,只因恼怒于皇上对赵王的傲慢和无礼,遂起谋杀念头,属于激情杀人,与赵王张敖没有半点关系。

刘邦将信将疑,提审张敖。张敖哭天抹泪,发誓赌咒,大喊冤枉。

女婿哭完,女儿哭。吕雉此时也从长安赶到洛阳,她规劝刘邦说,张敖是咱们的女婿,他断然不会谋反。

刘邦嗤之以鼻,屁!老子本想养只虎,助我帮我,没想到却是养虎为患。

吕雉说:虎毒不食子,公主怀了他的孩子。

刘邦更怒:你懂个屁,虎毒是不食子,可保不齐要咬老丈人,一旦他谋反成功,他的孩子就是皇上。

吕雉无言以对。

可案子审来审去,也没查出张敖的罪证。

对于贯高,什么刑都用了,整个人几乎被打烂,扔在地上,就像一张千疮百孔,拎都拎不起来的破抹布。

到了这份上,贯高依然不改口,负责审讯的廷尉也无可奈何。

还是刘邦鬼心眼多,他觉得,这贯高和夏侯婴有几分神似。当年,夏侯婴为了保全他,也是在牢里打死不认账。对于这样的硬汉哥,跟他拼硬的不行,得来软的,最好找个和他私交甚厚者,与之攀谈,或许可以查明真相。

选来选去,中大夫泄公与赵国旧臣素有交情。刘邦便派其前去刺探贯高。

泄公带上药品,带上食物,带上祝愿,前去牢中一探。探究的结果依然是,谋杀一案与张敖无关。贯高说,我死不足惜,可不能违背良心把罪名推给他人。

刘邦得知后,释放了张敖。

得知张敖被赦,贯高磕头谢天谢地谢人,谢完,一头撞死在牢中。

贯高死了,刘邦心里却愈发别扭,为泄心中怨恨,下令诛灭贯高三族。

赵王张敖,则被降为宣平侯。

柏人县行馆谋杀案,到此并未终结。因为此案还留下一个小尾巴,就是东垣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