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托孤 四、稳定压倒一切

刘彻走了,他就像一个押了赌注就撒手不管的赌客,头也不回地走了。赌客走了,赌局才刚刚拉开序幕。

确切地说,刘彻的筹码押在了五个人身上。按人气指数排名,大约如下: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田千秋。

以上人气指数是就刘彻生前亲近和重用他们的程度而言的。如果就出场次数来论的话,这个排名还得重新来过。我相信,诸位看官得将其中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拉到第五。

这个人,就是上官桀。

事实上,桑弘羊突然在刘彻病床之前露面,被拜为御史大夫,并非偶然。前面已经讲过,桑弘羊一直很牛。当年,刘彻正愁找不到钱的时候,他犹如东方一颗启明星出现了,一下子照亮了刘彻的黑夜。

桑弘羊能点亮刘彻,那是因为他适时出现,推出一系列得当的经济政策,替刘彻圈到一笔极其丰厚的固定产业收入。盐、铁、酒官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统一铸币等经济政策,都是桑弘羊同志的优秀杰作。

桑弘羊来自商人之家,一辈子精于敲打算盘。能将自己算到刘彻床前,并被拜为御史大夫,应该不出他的意料之外。让他出乎意料的是,牛人班固却不踩他,竟然不在他的《汉书》里给他树一个碑,连个小小的传都没有。

桑弘羊还不是最失落的,与他享受同等待遇的,还有上官桀。《汉书》里也找不到上官桀的传记。开始我还以为看错了,将《汉书》翻来覆去地找,结果只能在别人的传里,抽出他们的蛛丝马迹。

我找得很郁闷。我更相信,如果桑弘羊和上官桀活着,他们肯定比我还郁闷。而在此俩爷们中,数上官桀最郁闷。因为,他总是没有机会出场。

事实上,在此之前,上官桀还是露过一次面的。不过,那次露面的时候,他不是主角,而是跑龙套的。替谁跑龙套?李广利。

当年,李广利征伐西域时,上官桀随军出发。他浑身是胆,杀敌无数,亲自攻破郁成王国。郁成王逃跑到康居国,上官桀痛打落水狗,一直追到了康居国,逼迫康居王交出了郁成王,才罢兵归去。

上官桀,西汉陇西上邽人。在刘彻崩前,其升迁路线大约如下:羽林禁卫官(羽林期门郎)——未央宫马棚管理官(未央厩令)——宫廷随从(侍中)——交通部长(太仆)——左将军。

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将上官桀一步步推往权力的顶峰?答案是,上官桀不是田千秋,不是暴发户。他之所以能一路高歌猛进,源于他手握两样利器。一件是,实力;另外一件是,作秀。

上官桀的实力,就是特长,即臂力过人,勇气无敌。当年,上官桀还是羽林禁卫官的时候,有一次刘彻要前往甘泉宫,路上突刮大风,车队动弹不得。于是,刘彻命令把皇帝专用的黄绫伞盖交给上官桀。上官桀不辱使命,在大风中高举黄绫伞盖前进,稳如泰山。那一次,刘彻记住了他的名字,给他换了一个稍好的工作——去未央宫管马。

又有一次,刘彻去未央宫看马。他大病初愈,心情倍爽。没想到,当他看到上官桀养的马时,心情倍差。因为,左看右看,竟然看不到一匹肥马。好好的马儿,为什么会瘦?很简单,上官桀工作不是不用心,而是很不负责任。

于是,刘彻火了。他指着上官桀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以为我永远看不到马了吗?派你管马,竟然如此敷衍了事。

刘彻说完,准备唤人将上官桀拿下,将他扔到监狱里蹲个十年八年。然而,这时候奇迹出现了。

上官桀被训后,像个委屈的孩子,脸上布满了眼泪。只见他叩拜在地,说道:“我听说陛下生病,心中只装陛下,哪还记得马?”

高,实在高啊。此招一出,天下咂舌。上官桀以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一个心中时时装有领导的人,永远都比一个只是处处工作的员工优秀。因为他优秀,所以打动了刘彻。

急领导之所急,然后才急工作之所急。就以上两事,刘彻给上官桀打了一个分数:很靠谱。于是,说话体贴、艺术,做事能力可嘉的靠谱上官桀,被刘彻调回身边当侍中。

上官桀人生政治经过量变,开始发生了质变。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金光闪闪的星光大道。

然而,以上五人,他们还不是到排资论辈、论功行赏的时候。摆在他们面前最紧迫的任务是,刘彻崩后,汉朝的政治真空该如何填补。

这个问题,必须由霍光亲自回答。而霍光的回答是,当前之事,稳定压倒一切。

既然要稳定,君臣之间、中央与地方,必须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之事。而霍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这五个接受遗诏、辅佐刘弗陵的大人分配工作任务。

霍光给他们五个人分配任务,大约如下:金日磾和上官桀,当他副手;桑弘羊,当田千秋副手。

然后,他告诉田千秋:我主宫里事,你主政治事。你把你的事做好,我把我的事做好。咱们互相配合,中心思想都是为皇帝服务。

霍光这话,就叫权力分配,划定地盘。然而,田千秋推辞了。

我认为,中国现代许多暴发户,一夜登天,往往不知他爸叫啥、老妈贵姓。于是忘乎所以,在天上乱飞乱跳,往往是一不小心,就不知被哪路神仙踢落云端,摔得肝胆尽裂。

在霍光等五人之中,田千秋怎么看都是暴发户,我们甚至还可以叫他田暴发。但是,田千秋却认为,他是暴发了,但他头脑很清醒。

因为清醒,所以他充分了解自己有几斤几两。而他更知道,在这个貌似平和、暗藏钢刀的政坛上混,人人必须有两把刷子。而田千秋认为,自己那两把刷子,除了揪准时机作秀外,他还有一个为人称道的特长——谦虚。

人一谦虚,很多事往往就好办了。于是,谦虚无比的田千秋,这样告诉霍光:这样吧,你的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朝中政事,由你说了算。

田千秋的潜台词仿佛是告诉霍光,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混上来的。丞相位嘛,我就暂时替你保护,如果你想换人,随时都可以。你可以不给我留位置,不可以不留我这个人。政治嘛,反正就那么回事,我就替你跑龙套吧,无所谓了。

田千秋这招,就叫拿得起,放得下。如果用一句台面的话来说,这叫识大局。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也。于是,当霍光听到田千秋谦让之辞,他愣住了。

顿时,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田千秋,好同志啊。

事实上,对霍光同志来说,稳定工作,任重而道远。套用屈原的话,那叫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将上下而灭火不已。既有灭火,必有点火。首先点火,要烧霍光屁股的人,终于出现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本来不属于我们,眼看着被别人拿走了,此中感受,我们称之为眼红;有一种富贵东西,生来本属己有,突然一夜之间,被人抢走,此种心情,我们叫它愤懑。

一直以来,刘旦处在火山爆发的边缘。在他看来,刘据走了,太子就应该是他的,凭什么落到了刘弗陵手里?刘弗陵,小兔崽子一个,乳臭未干,路还没学会走好,当什么不好,干吗要来当皇帝。

可是皇帝位已经落到刘弗陵手里了,现在怎么办?

很好办。既然不甘心眼睁睁地看别人吃掉肥肉,既然别人都不讲道理地抢,凭什么他刘旦要讲道理地干瞪眼。冲动的魔鬼,仿佛万流汇海,冲击着刘旦那颗骚动的心。突然,刘旦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命由我不由天,反他娘的。

于是,刘旦准备开抢刘弗陵的皇位了。

如果说,刘弗陵是个身披袈裟的小方丈,那么霍光和上官桀等五人,就是五大金刚。小方丈不可怕,可怕的是五大金刚。凭刘旦一人功力,那是干不过别人的。

所以,刘旦要摆平霍光等高手,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练好内功;二是拉帮结派,准备火拼。

这个世界,要想造反,从来就不缺怕死的人。很快的,刘旦找到了两个邪门的人。一个是,中山哀王刘昌的儿子刘长;另外一个是,齐孝王刘将闾的孙儿刘泽。

事实上,帮手好拉,内功却不好练。所谓内功不好练,不是练不好,而是不能练。

我们知道,汉初,诸侯国的诸位国王相当滋润。他们除了没有立法权外,拥有的行政权,可谓大得吓人。比如,中央能收税,他们也能收税;中央有军队,他们也能组建军队。中央能任命官员,他们也能任命官员。稍微不同的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由中央任命,两千石以下的高官,由诸侯王说了算。

然而,这种美丽而又美好的日子却一去再不复返了。结束诸侯王这种美好日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七国之乱的首发难者刘濞。当年,刘濞地方坐大,晁错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主张削国。结果刘濞急得跳了起来,拉了一帮刘家兄弟,冲上去就跟中央干起来。

幸运的是,汉朝中央最后不但顶住了刘濞进攻,还将他彻底消灭干净了。于是,七国之乱后,汉朝中央吸取教训,对诸侯王国进行一系列的削权行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封国国君不允许过问封国行政。

当然,适当的税,还是能收的;封个几百石的官儿,他们还是有权的;搞个几百人的王宫自卫队,中央还是允许的。

现在,刘旦所谓练内功,就是要组建自己的军队,进行操练。要知道,当年刘濞,可是辛辛苦苦练四十年内功,结果一样被人家打回解放前。你刘旦一没人钱多,二没人兵众,三没人枪牛,还想造反?我想,还是叫他早点洗洗睡了吧。

所谓造反,就不要怕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孔子说的。我不怕死,你何必还用中央那一套来吓我,这是刘旦说的。

现在,在刘旦看来,所谓有没有行政权,不是由中央说了算。谁说了算?他自己。他凭什么能说了算?就凭他是刘彻的儿子,凭他比刘弗陵早早落到地球,多啃了几年圣贤书和五谷杂粮。

于是,很快的,刘旦就向外宣称:我老爹活着的时候,曾特别关照我,说我有权任用和罢免封国内部官员。刘旦一旦能自由使用行政权,他就能马上拉到人。仅拉几个吃死工资的人,还不够。要想真反,还必得有拿刀的人。这些人,当然就是军队。

接着,刘旦开始整顿军队,日日操练,内功天天见涨。万事俱备,还欠东风。要想造反,刘旦还差一个动刀的理由。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要想真动手,还怕没借口?人长一张嘴,不仅是用来说话的,还要用他来找借口干架。不久,刘旦和刘泽等人开了一个碰面会。开完会后,他们分头行动了。

首先,由刘泽撰写文书,公开指控,说刘弗陵不是刘彻生的。刘弗陵之所以能混到今天的位置,是由一群不怀好意的汉臣扶上去的。天下诸侯百姓,不能这样被忽悠着过。现在,该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刘泽写好文书,派人抄写N多份,分发全国各地。然后,他们又派出造谣工作队,到各地搅拌,唯恐天下不乱。

然而,就在刘泽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正当刘旦练兵练得没差人仰马翻的时候,有人却将他们告到了中央。

告刘旦的人,名唤刘成。刘成,时为淄川王刘建的儿子。算起来,刘成和刘长还是亲生兄弟。告了刘旦,就等于也告了刘长。看来,兄弟也是不太靠谱的。

事实上,刘成并不想真告自家兄弟。他不过是想救个人,这个人,名唤隽不疑。刘成和隽不疑是什么关系?不知道。但是,不难想象,刘成和隽不疑应该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不然,刘成也不会在关键时刻想着要救他。

刘成要救隽不疑,是因为刘泽要杀他。按刘旦和刘泽等人的计划,刘泽负责刺杀青州刺史,发动兵变。而这个青州刺史,就是隽不疑。

公元前86年,八月。隽不疑先动手了。初,隽不疑袭击刘泽,将他逮捕;再,隽不疑派人向中央报告。最后,刘泽要造反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霍光那里。

该走的没走,不该来的,却偏偏来了。霍光心里仿佛被什么蜇了一样,狠狠地揪紧了起来。

是什么拨动了刘泽那颗驿动的心?是八月的秋风?是无休的欲望?还是复仇的魔鬼?哦,霍光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刘将闾。

刘泽的爷爷,就是刘将闾。我们可能不熟悉刘将闾,但我们肯定认识他的父亲——刘肥。刘肥,刘邦长子,当年可曾是天下诸侯王中最肥最富的一个。因为他肥,他富,搞得吕雉总想对他下手。最后,刘肥忍痛割地,将一块肥地送给吕雉的女儿鲁元公主,吕雉才放过了他。

后来,吕雉崩,刘氏宗族奋起夺权。在夺权斗争中,刘肥的儿子们是出过力的。特别要指名表扬的是,刘肥的长子刘襄,次子刘章,老三刘兴居。三人里应外合,和周勃、陈平等人一道摆平了吕禄等人,夺权成功。

可那时,没想到的是,抢来的成果,却被陈平这帮玩阴谋的人,送给了代王刘恒。刘襄和刘章在郁闷中伸腿登天了,搞得那个刘兴居喊着要造反,结果反没造成,被逼得只好自杀。文帝刘恒可怜兄弟刘肥后继无人,便将齐国一分为六,封给刘肥六子。其中,刘将闾捡了一块大的,被封为齐王,又称他为齐孝王。

七国之乱,刘濞纠结一帮诸侯要干中央。那时,刘将闾六兄弟,除了济北王外,五人报名参加造反。可是当刘濞喊冲锋时,刘将闾却狐疑不定,守城不出。刘将闾这招,搞得他的几个弟弟们很不爽,联合起来要打他。最后,汉将栾布发兵赶来救火。刘将闾总算暂时逃过一劫。

但是,刘将闾还是没逃过死劫。最后,他被查出有造反企图,心里害怕就自杀了。

说了那么多,总结一条:刘泽的爷爷刘将闾,是被刘弗陵的爷爷刘启弄死的。造刘弗陵的反,就是造刘启的反。造刘启的反,就是要替爷爷刘将闾复仇。

原来,这一切都是复仇惹的祸。

既然是复仇,问题就简单多了,因为这样就可以排除阶级矛盾,定义为家族内部矛盾。不过,排除刘泽脑袋进水,或者发热短路的可能,他不是一个人在造反。在他的背后,肯定站着一帮撑腰的高手和啦啦队。

一定要顺藤摸瓜,将这帮人一个个揪出来。这个摸瓜的任务,霍光交给了大鸿胪。

很快的,就有消息传回来,说刘泽果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准备和他一起战斗的,还有中山哀王的儿子刘长,以及向来牛哄哄、目空一切的刘旦。

霍光一下子醒悟。归根到底,原来是刘旦惹的祸。刘泽,不过是刘旦手中的一把杀人的刀。

现在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霍光的回答是,必须杀。杀两个,留一个。

杀的是刘泽和刘长,留下的是刘旦。为什么不杀刘旦?很简单,霍光不是吕雉,不能下手太狠。按刘氏祖宗的规矩,对待阶级敌人,能狠则狠;对待自家兄弟,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我认为,这不是假象,但也不是问题的本质。究根问底,霍光是在实践他的政治理念——稳定,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但是,刘旦天生不是为霍光的稳定而活着的。俩人梁子总算是结下了,好戏不过是刚刚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