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刘彻时代 四、苏武归来

历史,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发展方向。我相信,两千多年前,匈奴新单于壶衍鞮对此体味最为深刻。趴在历史的车轮上,他仿佛看见,匈奴犹如一辆破牛车卡在风雨飘摇的泥潭中,前路苍茫,力不从心,唯有听天由命。

是的,壶衍鞮还在焦灼地等待汉朝的回话。准确地说,他是在等霍光的答复。庆幸的是,他没有空等。不久,霍光给他回话了,说和亲好,汉匈早就应该和亲了。

但是,霍光还说,和亲可以,匈奴要答应汉朝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匈奴必须将之前扣留的所有汉使,通通放还汉朝,以表诚意。

壶衍鞮同意放人。很快的,汉朝派人到匈奴接人。但是,汉使到匈奴时,找来找去,却找不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十九年前被卫律死逼活吓,怎么整都整不垮的苏武。

苏武去哪里了?他还活着吗?

事实上,苏武还活着,坚定不移地活着,惊天地动地活着,问心无愧地活着。他活着,只有一个意念:持节归汉。

曾经,有些人要我活,我却以死谢罪;后来,他们想要我死,我却铁打不移地活着。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只想证明一件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打倒,你就是打不倒气节。

曾记否,十九年前,苏武被匈奴单于丢到了遥远的北海。那个北海,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临走之前,匈奴单于还给苏武扔下一句狠话,你想要回来,除非你叫公羊生出小崽来。

遥远的北海,荒芜的草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孤独的苏武,抬眼望着苍茫的天,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地方,不需要眼泪抚慰灵魂。那时,他最想的不是逃亡,而是想着怎么活下来。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殊不知,在哈姆雷特还没有发出这个震撼人心的声音时,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叫苏武的中国人,已经用身体来回答这个严峻的问题了。

要知道,北海距离匈奴遥远,粮食运送实在是个大问题。况且,苏武是跟匈奴单于斗气的,所以匈奴单于也要跟他斗一斗。于是乎,匈奴单于给苏武送去的粮食,够不够用,他不管;粮食什么时候到北海,他更不管。反正是,天要下雪,你要骂娘,随你去吧。

等、靠、拿、求,能渡过这生命难关吗?当然不能。那怎么办?很好办,只有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事实上,自力更生是可以的,丰衣足食,那是胡扯。茫茫草地里,卑贱的苏武,只能找到两样卑贱的食物。那就是草根和野鼠。

然而,先将苏武生命之躯撑住的,不是草根和野鼠,而是他手中那根力量之源的汉朝符节。一根掉光了毛的汉节,构成了苏武唯一的信仰。我知道,那个信仰,就叫国家尊严,民族大义。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艾青说的。为什么我的心里总充塞正气和力量?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爱的伟大和生的艰辛,在苏武身上,我仿佛看到一种穿越千古的光芒。

那时,仅靠草根和野鼠,苏武在北海熬过了五六年。五六年后,北海来了一个善良的客人。那客人,就是单于弟于靬王。当然,人家不是来看望苏武的,而是来打猎的。

苏武告诉客人,我会织网,还会矫正弓弩。如果你打猎用得着我的话,可以叫上我。

一个被放逐远地的人,仍然能以平和的语气跟他的敌人对话。于靬王的心,竟然被眼前这位心胸宽厚的中国汉子给震了。他将苏武留下陪他打猎。

不久,苏武和客人混熟了。当客人打完猎,准备要走时,他赞助了苏武,送他不少衣物。三年后,于靬王得病,他知道活不长了。临死前,他决定替苏武做件好事,赐予苏武牛马、衣物、帐篷。同时,派人保护苏武。

好人,实在是好人啊。

但是,苏武高兴得太早了。很快的,于靬王蹬腿没了;又很快的,于靬王赐予苏武的财物也没了。财物飞了,缘由只有一个,于靬王死了,被派来保护苏武的人,一夜之间自行散了。接着,于靬王赐予苏武的牛羊,全被盗了。

盗走苏武牛羊的人,不是别人,据说是那个极品汉奸卫律干的好事。卫律一直盯着苏武。卫律之所以盗走苏武牛羊,不为别的,完全是变态心理所致。

或许,在卫律看来,气节和汉奸从不相容;富贵和气节则又是局部性的不相容。在匈奴这块局部地区,苏武想要气节,就得放弃满坡的牛羊。哪有享受气节和千古赞名时,还能有机会吃奶酪?这样的话,我当初还当什么汉奸?

卫律盗走苏武牛羊后,不久,北海来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那个人,就是李陵。老朋友,你终于还是来了。

李陵的确和苏武是老朋友。他们曾经同为汉朝侍中。一晃多年过去,天命作弄,一个生不如死地活着,一个顶天立地地活着。一个注定被千古戏骂,一个注定被千古传颂。这两个不同的人生归宿,李陵自降匈奴之后,看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李陵是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投降的。然而,他从来没去看过苏武,半点慰问也没有。不为别的,只为他问心有愧。两人同在地球,恍如隔世。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一个在无尽的阴影中喘息,一个在阳光中身影越拔越高。所以,每当想到苏武,李陵总有一种不得喘气的压抑。

可是,李陵不还是来了吗?事实上,你以为他想来吗?他不过是被逼的。被谁逼?当然是匈奴单于。匈奴单于告诉李陵,给你个任务,去北海游说苏武投降。

匈奴折磨了苏武这么多年,原来还不死心。多年以来,对于苏武这号铁打的人物,卫律搞不定他,匈奴搞不定他,如果李陵还搞不定他,那肯定就是没辙了。所以,无论如何,李陵必须走北海一趟。

李陵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啃的是匈奴的羊肉,睡的是匈奴的女人,汉朝于他恍若前世情人,越来越遥远。现在,他要代表匈奴,去说跟匈奴单于利益一致的谎言。

不久,李陵来到北海,见到苏武。两人相见,不胜唏嘘。李陵丝毫不提投降之事,苏武也一样。两人见面只是喝酒。拼命喝了很多天,酒精挤压得李陵难受极了,他终于开口了。

首先,李陵告诉苏武,天有病,你知否?如果天没病,为何在你出使匈奴后,苏家却一个接一个不得好报。

初,你大弟苏嘉当奉车都尉,随皇帝刘彻出行,路上不小心摔倒,撞到车盖支柱上,将支柱撞断,砸坏车辕,犯大不敬之罪。于是乎,拔剑自刎,皇帝赐二百万钱葬之。再,小弟苏贤当骑都尉,随皇帝刘彻到河东郡拜神。路上,一宦官跟一黄门驸马(禁宫侍从管马官)争夺船只,骑马的把管马的推进黄河溺死,丢官逃亡。刘彻派苏贤去追捕,苏贤没追上人家,畏惧自杀。又,你老母亲在我离开长安时,已经去世,留下的妻子,听说已经改嫁。苏家只剩下妹妹二人,以及你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现在情况如何,只有天知道。

接着,李陵又对苏武说道:人生朝露,何必自苦如此。想当年,我刚投降匈奴时,每每心如刀绞,痛苦异常,总觉得自己对不住汉朝。那时,你内心挣扎肯定总不如我。然而今天,我还是想通了。为什么?很简单,皇帝杀我全家,我李陵欠他的,从此一笔勾销。

想想我处境,看看你自己。我活着,为了谁?不为别的,只为活着。你今天所做的,又是为了谁?

李陵说到这里,突然被苏武一个手势打住了。那时,苏武总算听出来了,李陵大老远跑来北海,不是请他喝酒,更不是看望他这个老朋友,而是要拉他一起下水。

苏武打住了李陵,立即站了起来。他意气激昂、正气凛然地说了一通语言很果断,意思很明白:

我苏家父子,生是汉朝的人,死是汉朝的鬼。无论是汉朝人,还是汉朝鬼,老子是当定的。谁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我话就说到这里了,你也不要再说了。

李陵沉默不语。愣了半天,他对苏武举起了酒。

于是,李陵又陪苏武喝了几天的酒。几天之后,李陵似乎又被酒精逼得发疯,他吞吞吐吐地对苏武说道:“子卿,你能不能再听我一言?”

苏武果断打断李陵,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告诉你,单于想我投降,只有俩字:没门。如果你要逼我,今天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陵被彻底震住了。过了好久,只见李陵脸上淌着泪水。他昂首向天,无比激昂地吼道:苍天!义士!李陵和卫律,他妈的是天大的浑蛋汉奸啊!

李陵吼完,伏地而哭。哭得天昏地暗。最后,他给苏武留下数十头牛羊,又哭着离开了。眼泪,仿佛已经不能洗刷一个游子的耻辱。眼泪,却最能宣泄英雄末路的无比悲伤。

李陵哭了,苏武也哭了。苏武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汉朝的一个伟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叫刘彻。

刘彻崩,消息马上传到匈奴地。李陵亲自跑去北海,告诉苏武这个无比不幸的消息。苏武一听,面向南方,号啕痛哭,吐出了血。一连数月,悲痛不已。

苏武以为,他手中那根汉节是刘彻交付给他的,他活着,就是要回到汉朝,再亲自将汉节交回刘彻手里。然而,多年放逐,惨淡面对。苍天不老,人发已白。持节还在,知己犹隔阴阳两地。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过,哭过,爱过,恨过,但从来没有后悔过。这就是苏武。突然有一天,在遥远的荒漠,苏武突然被告知,你可以回汉朝了。

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苏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期闭塞的生活,仿佛使他双耳失灵,听不出什么真假。然而有人专程来告诉苏武,这是真的。好人有好报,你终于可以永垂千古了。告诉苏武这话的人,正是李陵。

然而,苏武得归汉朝,非得益于李陵,而是另外一个小人物。此人,正是当年跟随苏武出使匈奴的常惠。

曾记否,十九年前,苏武出使匈奴的身份是中郎将,副中郎将为张胜,常惠是苏武的秘书长。张胜私下赞助缑王造反,事败被卫律所杀,害得苏武喝将近二十年的西北风。

这也就算了,可没想到十九年后,霍光同意匈奴和亲,派人向匈奴要回苏武等人,单于竟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其他人可以回去,苏武已经死了。明明还活着,竟然说人家死了。什么意思嘛,难道他还嫌苏武喝的西北风不够吗?

那时,汉使也以为,苏武可能是没了。然而,当汉使悲伤惆怅地准备返汉时,常惠秘密会见汉使,并且告诉他们,别信单于那鬼话,苏武还活着呢。

汉使吃惊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单于说苏武死了,死不认账,不想还人,他能怎么办?

常惠告诉汉使,很好办。你这样这样跟单于说,保证单于还人。于是,当汉使听完常惠一话,果然喜上眉梢。很快的,他就去找单于先生了。

汉使开门见山地对单于说道:“您到底有没有诚意和亲?如果有诚意,请将苏武还给我们。别跟我们玩忽悠了,他还活着呢。”

单于一愣,问道:“苏武还活着,您这话从哪听来的?”

果然露馅了。

汉使一听,就笑了。他接着说道:“汉朝天子在上林苑打猎时,射中一大雁,雁足上系着一帛书。你猜帛书是谁写的?正是苏武。苏武告诉天子,他还活着,正在某某泽地努力放羊。请问,你们前任单于是不是说了,苏武想归汉,那要等他将公羊生出小崽来?”

完了,没办法忽悠了。单于一听,马上蔫了。他只好说道:“苏武确实活着。”

匈奴终于愿意交人了。

回国前,李陵置酒替苏武送行。那是一场生离死别的宴会。李陵知道,知己一别,天南地北,不再相见。李陵又知道,苏武壮年出使匈奴,十九年风打霜染,白发苍苍。苍天不负忠节人,他终于可以熬出头了。而他犹如那受伤的雄鹰,将被刀箭攻击,无休无止。最后,只能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一幕幕,英雄奋战,犹如万千飞箭,直射苍穹。一曲曲,气短悲歌,都化千杯万盏,伤心泪。悲凉啊,这到底是谁设计的归宿。

宴席上,李陵越想越伤感,越喝越悲痛。他仿佛听到,血正在心里汩汩地流着。流着,以残忍的速度,刺杀他每一条仿佛要爆裂的血管。李陵流泪了。

这时,李陵不禁站起来,拔剑起舞。

世界有两种男人的舞步,总是揪住我们的心。一如项羽,四面楚歌,英雄末路,眼睁睁看着狼群逼近,犹如断腿的独虎,无法自拔。无法自拔,还硬要冲出重围。于是,拔剑起舞的项羽,放下了怀里自刎的美人,高举长剑,继续咆哮着战斗。此一情景,为世间最悲壮之举。

再如刘邦,几十年如一日,南征北战,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最后,终于,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奋战几十年,他发现,朋友不可靠,功臣不可靠,时光不可靠。最可靠的,是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荣辱成败,它仍然没有忘记将你引归的故乡。于是,白发刘邦与黑发童子起歌共舞,此一情景,为世间最深情之举。

然而,当苏武看着李陵在他面前舞剑悲歌,看着这个被皇帝误解,被天下唾骂,被历史嘲笑,仍然勇敢地活着的人,他流泪了。

苏武猛然发现,李陵,那个世界上最为悲愤、最为悲情的汉子,事实上离他并不遥远。

真是这样的吗?子卿,一个被逆境击垮的人,跟一个在困境中执着跋涉的人,能够相提并论吗?子卿,知我心者,为我解忧,不知我者,夫复何求。子卿,夜已阑珊,酒杯欲干。从此之后,异域之人,一别长绝!

舞罢,李陵泪眼与苏武相对,久泣不起。

是年春天,苏武至京师。始苏武壮年出使,有一百来号人,到随苏武须发皆白返还,随行者不过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