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梦魂中 第十五章 记得初相遇
姥姥的学生
是七十年代的梦境?
还是三十年代的真情?
这座“留侯旧庐”是当年县城中有名的“张家花园”。那推着一辆脚踏车,在门前拍环叫门的青年林文孙则是“省立临时中学”高中三年级理科的学生。他新从杭州回来,转学入“临中”。这次是他姥姥(指姑姑)托人到学校叫他来的——姥姥就住在这花园之内。
这两扇黑漆大门讶然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他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块干了的番薯;两瞳疲惫的眼睛,看来已黑白难分;他的鼻孔和几根白胡须之下的嘴巴,也显得黑黑的——那黄得发黑的牙齿,已不剩几颗了;灰白而蓬松的头发上戴了顶蓝毡帽;身上的灰棉袍,补了些不规则的黑补丁,看来脏兮兮的。他手里拿了支旱烟杆,看到这青年访客,倒笑脸相迎。
“十三太,”青年问他说,“姥姥在家吗?”
“啊,三哥儿,三哥儿,”老人说,“四老爷在后面整行李;叶省长小姐在帮她忙呢。”
说着老人便把那笨重的门闸取下来,让文孙把自行车推进去。文孙推着车绕过那有个大“福”字的短墙,墙后便是一面长方大院落。院子左边有棵合抱的大柳树,围绕着树根则是一圈板凳供人憩息;右边是一些矮树和花草布置的小花园,园内还有个小凉亭。
这院落中间是条砖铺的通道,直达正厅。这正厅三间共有十八扇门,前有走廊。走廊之前,则是个与檐相齐的紫藤花架。厅堂两端也各有住房一间。
文孙把车子推到走廊上架起,忽然发现“十三太”站在身后,伸着手嬉皮笑脸地说:“三少,我讨个‘泡子’。”
“鬼子来了,就不能吞泡子了。”文孙也警告他一下,然后从呢大衣口袋内取了两毛小洋给他。老人就像孩子一般高兴地跑了。
文孙支好车子,走入厅堂,绕过云母屏风,乃走入后进。
这后进是个带四面走廊的四合院。正面是一间堂屋,两边是各有睡房加套房。两厢则各有厢房两间;而靠正厅那一边则只是一条走廊,一面墙,有个石库门,没有房间。这天井院中有两棵树和一些盆景。靠左是一棵桂花树,冬日只见枯枝;靠右则是棵黄梅,这时正繁花满树,清香四溢。
文孙循着有红栏杆的走廊,走向右厢房,只见走廊上的窗子开着。姥姥和另一个青年女子正在一面说话,一面捡行李。
“姥姥!”文孙隔着窗子叫姥姥一声。
“文孙,你来啦!”姥姥转过身来,含笑欢迎着侄儿,走入室内。
姥姥看来三十上下,鹅蛋脸儿,眉目秀丽、唇红齿白,她笑起来腮上还有个酒窝。头发梳向后面歪着打个结,插了支小金梳,耳上戴两颗小珍珠。她穿着件蓝绸狐皮袍,外加阴丹士林布罩袍,平底绒鞋。淡淡梳妆、柔和声调,每使文孙觉得姥姥这位音乐老师,比上海一些浓妆艳抹的电影明星还要美得多。
奇怪的是,这样美的姥姥,却偏要抱“独身主义”,三十上下了,还不结婚。所以家中佣人叫她“小姐”也不好,叫她“姑奶”、“姑太”都不好——只好叫她“四老爷”。
“文孙啊,”姥姥柔和地说,“你爸派人来接我到山里去,明天就走,所以我托人叫你来谈谈——现在警报太多嘛,鬼子太可怕。”
“我爸派人来了吗?”
“你爸派徐班长带轿子来接,现在住在‘仓房’里,我叫他们明天来——到猫儿尖要走两天呢。这年头,真过够了……”姥姥有点感叹。
“姥姥,”文孙问道,“你这些书籍和提琴,都带去吗?”
“哪能带那许多,”姥姥说,“提琴带着;书,捡捡嘛——所以我叫小莹来帮帮忙……”说着姥姥便回过头去叫那女孩说:“莹莹啦,过来——这是‘临中’学生,我三侄林文孙。”姥姥又向三侄说:“这是小莹,叶维莹,我艺术班上的学生。她现在在‘政宣队’。”
“林先生,久仰了。”小莹说毕低头嫣然一笑,脸也显得红了一点。
“叶小姐,您好!”文孙也说一句,但是却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了。文孙被她这低头不语的神情,弄得有点心跳加速、神志恍惚——他觉得这少女真妩媚。他的“临中女生部”也有女同学两百余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使他有这样感觉的。
小莹这时穿的是一袭草绿棉军服,腰扎皮带,脚上则穿一双白布鞋,头上戴顶军帽。她长发披肩——因为她是演员,头发是在特许下留长的。这一撮青丝之细软光滑,也是文孙这位“哥儿”,一生所很少见到的。文孙在小莹清秀甜蜜的眉目五官之间也看不出丝毫他所认为的缺陷——姥姥所保存的古希腊女神的石膏塑像,对他来说似乎也没有小莹那样完美。我国古文学上对美女的形容词,什么明眸皓齿、闭月羞花等等,似乎也无法形容他这刹那之所见。他尤其觉得小莹手腕和颈项之白嫩润滑,简直有冲棉欲出之势;加上个修短适中的身材,就真的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了。她那甜蜜的声音,和脉脉无言的妩媚之情,真是使文孙彻底解除武装——生为一个大家庭出身的小花花公子,文孙所见的美女,也可说是盈车满屋了,但他总觉得这些美女——包括电影屏幕中和画报封面上的美女——总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陷”,而在他看来,缺陷全无的,竟然只有姥姥这个学生“莹莹”了——这是个惊人的发现。
“姥姥,”文孙不好意思多看美女,乃转身又向姥姥发问道,“你那小兔子怎么办呢?也带去吗?”文孙笑着,在地下四处张望,找那只小兔子。
它最后给小莹找到了。小莹把它抱起来,玩它的耳朵,摸它的毛。
“小兔子,我不能带你去了,”姥姥把小兔子自小莹的手里抱过来,说,“山里狼太多,连鸡都不能养,哪能带它去呢?”
“那小兔子,你怎么办呢?”文孙也可怜小兔子,乃从姥姥怀中把小兔子抱过去。
“我叫莹莹每天来一次,喂喂它嘛。”姥姥说。
“哎呀,文孙,”姥姥忽然又摸摸文孙的手,惊讶地说,“你手这么冷!”她又转身问小莹说:“水壶内还有开水吗?冲杯热茶给文孙喝。”
“开水没有了呢。”小莹推一推热水壶。
“真要命,”姥姥说,“汽油炉又神秘失踪。……莹啦,叫文孙陪你到南门老虎灶去买壶开水,泡壶茶大家喝喝,暖和暖和。”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嘛。”小莹说着便取出大铜水壶,并自抽屉内取了几个铜元,预备就去。
“莹啦,你提不动,”姥姥说,“叫文孙陪你,替你提。”
“姥姥,我去嘛,”文孙说,“叶小姐,你甭去了。”
“你单独去不行,”姥姥认真地说,“老虎灶那王秃子鬼得很——水八成开,他就卖了。只有小莹去,才能买到他井罐里的全开水。”
“为什么他只卖全开水给小莹呢?”文孙有点不解。
“王秃子看街头戏,认识了‘香姑娘’嘛!”姥姥说着不免好笑起来。
“莹莹啦,”姥姥又告诉小莹说,“还是你和文孙一起去!”
二人遵命,乃由文孙接过铜壶,一道去买水了。
抱着她跑警报
二人提着水壶走出前厅,小莹一眼便看到走廊上那辆闪闪发光的英国制“三枪牌”全新脚踏车,不免一愣。她知道这车子是文孙的,心想,从西门大街去南门还有一段路呢,如果文孙骑着车子载她去,多方便。她想到这儿,脸一热,连车子也不敢看了。
奇怪的是,文孙见到车子,也灵机一动,作出同样的构想,心里痒痒的,但是嘴里却不敢说出,也就算了。
那原坐在门房抽旱烟的“十三太”,早就看到二人出来,乃立刻把门打开,门闸也取下,自己站在一旁等着。当二人走入闸门时,老人口中念念有词:“三哥,三少;叶小姐,叶姑娘,省长小姐……”像念佛一样地叽咕着。
“公公,谢谢您开门。”小莹感激地道谢一句。
“哪里敢?哪里敢?”老人鞠躬如也地叫着,“省长小姐,省长小姐,省长小姐……”一直送到门外。
文孙和小莹并肩而行,从西大街转“之”字巷向南门大街走去。二人默默无言很久,文孙才想出几句话来。
“叶小姐,你是我姥姥的学生吗?”
“叫我小莹嘛,”小莹羞涩地说,“省女师音乐班、绘画班上林老师的学生。”
“你上过我姥姥几年课呢?”
“高、初师都上过。”
“那你认识我姥姥四五年了?”文孙说。
“不止呢,”小莹说,“我生下地,林老师就认识我。我小时候叫她‘干爹’呢。”
“怎么会呢?”文孙有点奇怪。
“我还未出世,我爸爸妈妈就认识林老师——同乡关系嘛。”
小莹的爸爸妈妈认识姥姥?文孙心里暗想。她爸爸是“叶省长”,怎么未听人说过我们家乡也曾出过一位叶省长呢?文孙对民国政治掌故不熟悉,也就未便多问了。
“我姥姥认识你家那么早!”文孙又补充一句。
“那时林老师在读省女初,我爸在省府,”小莹说,“妈那时请林老师到我家吃饭。我出世后就做林老师干女儿。”
“啊!姥姥倒未向我提过呢。”文孙说着,心中也在暗想叶省长可能是爸爸或爷爷的朋友,所以又补一句说:“真可惜,我们以前都未见过。”
“但是我们都知道你呢!”小莹说。
“怎么会呢?”文孙有点奇怪。
“林老师把你给她的信给我们看,”小莹说,“还有照片和英文作文——英文作文看不懂——老师好喜欢你呢。”
“噢,”文孙笑着说,“我有四个姑妈,四个姑妈都喜欢我——四姥姥尤其喜欢我。”接着文孙又问小莹,这次为什么不进“临中”,而要进“政宣队”呢?
“临中十六块钱学费太贵嘛。”小莹说。省长小姐嫌十六块钱太贵,文孙倒有点惊讶。
二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不觉已到南门,左转到“南门凹”,凹内有个老虎灶,灶外围了些买水人。王秃子穿着件破棉袄,手里拿个大木勺正在为客人盛水,嘴里还为什么“半开”“全开”与买水人嚷个不停。当他一眼看到“香姑娘”站在人圈之外时,他乃向空大嚷“等一会儿”。
他二人刚站了片刻,南门城楼上的汽笛,忽然“呜——呜——”地叫起来。只听街上人群在叫:“警报!警报!”“空袭警报!”行人开始乱起来。王秃子乃把水锅一盖,把木勺、火叉等物向一个木桶一丢,把木桶拖入灶后木屋,一把锁起,慌张地拨开众人,一溜烟便不见了。
文孙和小莹也随着慌乱的街民,跑上南门大街,想逃回西门;可是在街上却被一些广东兵堵住了。
“丢那玛,出城!出城!——不许进城!”那些怒气冲冲的大兵哥,把枪托乱摆。街上行人乃向南门争夺出城,势如潮涌。文孙牵着小莹随人潮挤出南门。刚出门,群众一轰,小莹便被挤倒在石桥上,翻了两滚,鞋也掉了,帽子也脱了,人群则从身上践踏而过。幸好文孙年轻力大,终于把小莹从地上抱起,放在桥边石栏上坐下,又挤入人群把帽子和鞋子捡回。这时小莹足踝被扭,疼痛难忍。文孙乃单腿跪下,把她足踝揉了又揉。他看小莹似乎痛苦稍减,乃替她把鞋子穿好,架着她挤回人潮,转入南门桥外“荷叶巷”,向另一端拥挤前进,想跑上护城河堤,逃向田野。孰知文孙架着伤妇,刚挤出巷口,人一松动,一群野男人拼命前冲,一下又把小莹挤倒地下,摔个半死。小莹臀部胯部均疼痛难忍。这时已微闻飞机声,逃命客更乱窜,慌成一团。文孙情急智生,乃把铜壶向小莹手中一塞,弯下身躯,一下把伤妇横抱起来,没命地向堤埂上跑去。他气喘吁吁,前跑未及百米,忽然天崩地塌,一声巨响,文孙失去重心,抱着小莹一下便摔入堤下枯草之中;二人一上一下,跌成两块肉饼。这时机声辄辄,炸弹声、枪炮声,天昏地暗,震耳欲聋。这一下小莹被摔在草里,文孙伏在她身上加以掩护,小莹则抖成一团。
所幸不到两分钟,飞机声便消逝了,枪炮声也没有了——宇宙由飞沙走石,转变成死一般的沉寂。许久始闻远处有人声,说:“侦察机!侦察机!”又听几个广东兵在骂“丢那玛”。文孙才从小莹身上翻下坐起。小莹颤抖虽减轻,但是余悸犹存。文孙告诉她说,敌机已离去,而小莹还是不敢仰视,仍伏在泥土里颤抖地问道:“我们死了没有?”
文孙为之失笑,乃把她从草里拉起来,并为她衣服上拍去泥土。
在这场惊天动地的空袭之后,他二人都以为,城区、城郊一定被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谁知大谬不然,敌机只有一架来低飞侦察,并未投弹。震耳欲聋的声音,则是城头上我军防空部队的高射炮和高射机关枪,乱打了一阵而已——敌我皆无损失。
警报解除之后,郊外避难人群又涌向城内,城内商户也纷纷开门复业,市面又恢复正常。小莹受伤不重,痛苦减少,已可行动。文孙仍拟搀着她回城,而小莹坚决不要。文孙乃为她用枯树枝做根拐杖,小莹扶杖而行,二人又一颠一跛地走回张家花园。
文孙拍开园门,十三太说,周嫂来接着姥姥一道跑到苗圃去了,天不黑“四老爷是不敢回来的”。
“十三太,你逃警报没有呢?”小莹好奇地问他。
“我没有跑,”老人说,“我是穷人,鬼子是不炸我的。”
时间已不早了,小莹要回队“销假”。文孙要送她回营,小莹坚决不让他去,乃独自转入“文昌巷”,回“文庙”去了。文孙站在巷口,看着她背影在巷子的另一端消失,才回到张家,把水壶交给十三太,自己便推着自行车,径自回“临中”去。
两条心路历程
文孙把车子推上西门大街,心不在焉地在人丛中撞来撞去。幸好他穿的是呢军服、大边军帽、力士鞋。他车子碰了人家的担子,挑担老几,只好赶快让开。
“她为什么就头也不回地,独自回去呢?”文孙心里想着,扶着车子,对那“文昌巷”望着出神。
言语不慎,得罪了她?没有嘛!——他心中在想。
她可能有个男朋友,在“政宣队”里等她。有此可能,大有可能——和她一起演爱情戏的“小生”嘛。文孙愈想愈有可能,心脏愈是跳得厉害。想想也可能不是……心里又和平一点。
她一定听人传说,我在临中有位爱人!我哪里有呢?这谣言要剖白剖白。
要不那就是她不好意思和老师的侄儿在一起。大有可能,大有可能。
总之……这个结解不开;拿不了主意。
文孙下意识地把车子推入文昌巷。这条巷子平时好长,今天好短,一下又自另个巷口出来了。出来之后就是那有个“道贯古今”的石牌坊的广场。牌坊之后的“文庙”,就是小莹所属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直辖政治宣传第二大队”的大队部和营房。
文孙一看这蓝底白字的牌子和卫兵,恍如大梦初醒——一个人推着辆脚踏车,在此忘魂失脑,究为何事?
他忙脱下大衣,卷起夹入车后衣包架。此广场甚平坦,他乃骑上车子,装作赶路的样子,驰入南门后街。不知怎的又掉转车头回到广场,再“道贯古今”一下,终于回入文昌巷。西门大街石路车辙累累,行人又多。文孙下了车,忘魂失脑地把车子不知怎样地又推出南门;过石桥转荷叶巷,走上护城河堤回到学校去。他向堤边一看,只见他和小莹摔下的草窝,还在那儿。他想想警报期间所发生的事情,不免望着那草窝出神。蓦然间,他看草窝之侧有一个金属品,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他停好车子,下坡捡起一看,原来是姥姥的铜水壶上的盖子。他和小莹被警报弄慌了,还不知道壶盖丢了呢!文孙把这壶盖在手中玩弄,想想刚才和小莹一起跑警报的事,余味犹存,好不乐意——也就不知不觉地躺入原先的草窝,来重温旧梦一番。
这时天气转晴,晚霞反照,白云冉冉,归乌阵阵……好一个安闲时刻。这位心无杂虑、浑浑噩噩的林三少,躲在草窝之内,乃大做其半真半假的绮年玉貌的白日之梦,好不开心得意!
张家幺妹、七姐比起小莹,差得远呢!他口中念念有词;心里想着那在苏州读书,到杭州度假,文孙请她们遨游西湖的两位表妹来。幺妹对文孙很崇拜;七姐简直就把文孙看成男友了。她们打着花伞,在花港观鱼时,碰到一位老师和几位同学,她们竟说文孙一行是“许仙”和“青白蛇”呢!今天文孙对青白蛇已完全失去了兴趣。
他心想口念,“压寨夫人”和“生姜”,这两位和他过从也很密切的“歌咏队”里的“同学”,只能替小莹“提鞋”……“提鞋”……
小莹可能也并不那么美、那么甜;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两人有缘!
她有位男朋友、爱人嘛,文孙口中念念有词。那算什么?我要夺美、抢过来……请姥姥封锁她……我带她回“庄”去,锁起来!金屋——藏娇……
文孙单恋得大为得意,躲在草窝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把她锁起来!”文孙想得得意了,把两手一挥,两腿一踢,身子一扭,他忽然发现颈子边有一双白鞋——不免大吃一惊,翻身坐起,竟然发现小莹站在身后。
这一惊,非同小可。文孙尴尬地站了起来,笑着问她:“你怎么也来了!?”
“我回到营房里,想写点日记,”小莹说,“可是一摸口袋,我的自来水笔不见了……”小莹说着再次摸摸口袋,又说:“我想来想去,可能是跑警报时,摔跤摔掉了,所以一路找过来。”
“你到这儿多久了?”
“好一会了,”小莹说,“只是看你在地下躺着,自言自语,高兴得很,没敢打扰你。”接着小莹想到文孙刚才的样儿,颇为滑稽,所以也笑起来。
“我在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文孙说着也尴尬地笑了。
其实“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并不只文孙一人。小莹决定寻找钢笔,也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来的——两人都有其隐忍难言的心路历程,殊途同归才又碰到一起的。
原来小莹在谢绝文孙送她回营房之后,她才走出巷口,就懊悔起来——由懊悔而自恨,由自恨而自己处罚自己,咬自己嘴唇、掐自己膀子、扭自己肌肉。扭得红一块、白一块……
恨自己之后,乃伏在床上哭了一阵。哭过之后,又想到临中“歌咏团”里的王生强(“生姜”)和易植芙(“压寨夫人”),她们一定也认识林文孙——她们多美、多灵,人情世故多有经验,一定不会做这样笨事。
“为什么不要他送我回营房呢!?他那样诚心诚意的……”想了又哭,哭了又扭自己、掐自己……
她又恨那根树枝做的拐杖。“我为什么不要他搀我,而要这根可恶的树枝呢?”她恨那树枝,乃把树枝自床边捡起,丢到窗外去,狠狠地骂了它一通……可是在床上趴着想了半天,又觉那树枝可爱——那是他送她的,乃匆忙地跑出门外,又把树枝捡回,抱在怀里半天,才小心地放入床下藏起来……
她翻来覆去,想不出个主意来。想想这类笨事不能再做——头脑逐渐清醒了,乃想写点日记,或做一首新诗,这样才发现钢笔遗失,而真的着慌起来。
这支名贵的“大号金星自来水笔”是小莹初师毕业时,爸爸花两元五角重价——约合小莹在“政宣”两个半月的“饷”——购来给她的。这支“大号”笔头虽嫌“粗”一点,但写起来十分润滑顺手——小莹平时写日记、作新诗、记笔记、上讲堂抄剧本、抄“台词”,全靠它。这一下丢了,就一切“停摆”了。
小莹慌张地跑出营房,在南门石桥、荷叶巷口,都找了半天,踪迹全无。最后才跑到护城河堤,她和文孙一起摔跤的地方来。
小莹一上河堤,第一个看到的便是那辆脚踏车,她不免一怔。接着便看到文孙躺在地下,指手画脚、自言自语。她脸一红,不觉倒退几步。文孙没有看见她,她才又悄悄走向前去,靠在大柳树干上,望着他出神——当她听到文孙在夸奖她时,她觉得文孙很可爱,也很可笑。自己感觉不再紧张了,才走下堤边,站在文孙背后,这才把文孙吓了一跳。
文孙帮她一起拨草找“金星”,找了半天,未见踪迹,小莹懊恼之至,闷闷不乐。
“一支钢笔,怎么这样重要呢?”文孙问她。
“天天要上讲堂,抄剧本、抄台词,没有它,一切都‘停摆’呢!”小莹悲哀地说。
“你暂时把我这‘帕克’拿去用,”文孙说着自衣袋内取出他的“帕克”来,交给小莹。小莹见那美制金笔,闪闪发光,惊喜之至,但她拒不接受。
“这笔比‘金星’好用呢。”文孙说着自衣袋内取出一个小本子,要小莹写写看。这样小莹才接受了本子和笔,写了写自己和文孙的名字。一写之下,才知道自己名贵的“金星”,毫无名贵之可言。她对这“帕克”真是爱不释手,但是她还是把“帕克”还给文孙了。
“这笔送给你嘛。”文孙把笔交给小莹,而小莹半推半就,还是不受。文孙乃抓住小莹的衣襟硬把钢笔插入小莹的衣袋里去。可是这位没经验的莽青年,却屡插不入,直插得使小莹叫痛了,他才住手——原来女孩子穿军服与男孩子不同!
看官知道吗?男孩胸部是平的,所以钢笔在衣袋内,一插到底;而女孩胸部是突起的,钢笔不可直插,插笔时要因势利导,缓缓地斜着插进去才是。林文孙这位野孩子,不懂姑娘胸中曲折,只是一味直插下去;恋爱还未开始谈,便已把女友插得喳喳叫痛。
最后女友叫饶,才把钢笔接下,歪着笔缓缓地插入自己的衣袋内——算是“暂时借用”。
既用过“帕克”,小莹对她的“金星”虽不再像以前的宝贝,但丢掉毕竟可惜。她央求文孙再陪她寻找一遍,谁知苍天不负苦心人,竟然被文孙在水边找着。小莹想向他要回,好把“帕克”物归原主,但是文孙却用手帕擦一擦他捡到的墨水笔,便放入自己衣袋中去了,理由是他不喜欢“帕克”,因其笔尖太细,他倒喜欢“大号金星”,颇合“男用”——难得他能和小莹“各取所喜”。小莹自从和文孙打闹一番,二人已熟络多了,加以她又听到文孙自言自语的一些话——如今文孙要换掉两人的钢笔,小莹也就不再坚拒了。
“小苍蝇”和“小八姐”
当文孙和小莹把“钢笔问题”解决之后,文孙又把衣袋内的小本子取出来,看了又看,然后说:“叶小姐,你的钢笔字,好秀丽啊!”
“叫我小莹嘛,”叶小姐羞涩地说,“指导员和同学们都叫我‘小莹’。”
“小莹,你为什么叫‘小莹’呢?”文孙这个糊涂青年,问了句糊涂话。
“我姓‘叶’,我是‘维’字辈,”小莹微笑说,“小名叫‘蝇蝇’,林老师那时还是个初中学生,认为这小名不雅,所以把我小名改叫‘莹莹’——后来上学爸爸就叫我‘叶维莹’了。”
“你爸爸妈妈为什么叫你‘蝇蝇’呢?”文孙觉得好笑。
“我小时候,老是‘钉’着妈妈,寸步不离,不高兴时就跟妈妈赖皮,好讨厌,妈就叫我‘小苍蝇’,爸就叫我‘小蝇蝇’。”
“好有趣呢!”文孙说,“我在读小学时,被老师指定当墙报编辑,编个墙报叫‘柳浪闻莺’,你猜我写的第一篇文章叫什么题目?”
“……”小莹只微笑未答。
“好有趣呢!”文孙边说边自自行车衣包架上,取下大衣,铺在地上,又说,“好有趣呢!我们坐下来谈谈……”
文孙要小莹坐在他的呢大衣上。小莹不好意思,文孙勉强她几次,她才坐下来。文孙则坐在一个柳树根上,斜对着她。
“你猜我那篇文章叫什么?”
“……”小莹当然不知道。
“我那篇文章题目叫‘忆儿时’,”文孙笑着说,“我要有你‘小苍蝇’那样有趣的儿时故事可‘忆’就好了。”
“林先生,你不是有个很好玩的‘小名’嘛?”小莹现在和文孙已经熟了一大半,说话也轻松多了。
“小莹,我现在叫你小莹,”文孙说,“你也不应该再叫我‘林先生’,叫我文孙或林文孙——否则我就叫你‘小苍蝇’……”
“……”小莹未搭腔先忍不住笑了笑,才说,“那我就叫你‘小八姐’……”说着小莹更忍不住地笑起来。
“你这个淘气的丫头,”文孙笑着用手向小莹膝盖一拍,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叫‘小八姐’?……”
“……”小莹又低着头,用手盖着脸,笑出她忍不住的笑声,说,“林老师告诉我们的嘛。”
据小莹说,林老师最爱文孙。她有个“贴像簿”,贴的全是文孙的照片,文孙幼年时写给姥姥的幼稚无知的信,和一些小学、中学的课程作业。
有一次莹莹又和“干爹”在一起翻看这本贴像簿,小莹觉得“小八姐”那张穿童子军制服的照片最“可爱”。她爱不忍释之后,林老师便把这照片取下,送给她了。
“这照片我一直保存好多年呢!”小莹感叹地说。
“我那童子军照片,现在还在你那儿?”文孙忍不住地问。
“丢了嘛。”小莹低着头,切切自己的指甲,懊悔地说了一声。
其实这照片,她没有“丢了”,那是保存在她的肝胆深处、灵魂之内——说来话长啊。谁知苍天撮合,她竟然碰到了这位糊糊涂涂的无肠公子——她孩提时代就时时遐想的梦里情人。
但是谈情说爱,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多了。小莹用尽百二十分的定力控制了自己,可是对方那位糊涂公子,哪里知道姑娘的心事,他还在为着他那“小八姐”的乳名感到尴尬呢!
“你知道我父母为什么把我取个女孩名字做小名?”文孙问小莹。
“……”小莹何尝不知,只是姑娘此时心潮起伏,说不出话来。
文孙解释说,他上面有七个姐姐,活了五个都很健康。他生母第一胎便生个男孩,而这男孩竟流产而死。家人认为女孩子“命贱”,阴曹里阎王不要,所以家人才把“三哥儿”改名“小八姐”,以蒙混来拘人魂魄绑票勒索的牛头马面也。
这一项欺骗阎王、躲过牛头马面的阳谋,想不到果然有效——林三哥儿已经十九岁了,牛头马面居然还未来找过他的麻烦!
“我才八九岁时,你就知道我,那我们真算有缘呢。”文孙高兴地说。
“……”小莹脸红得发烧,没有搭腔。
当文孙谈得正起劲时,小莹起身要告别了。她非回营不可。非格于规定也,实是民生问题在作祟——原来受训期间,小莹原是个有上士资格的“学兵”,月饷七元。而这个“政治大队”在主持人扩张计划之下,薪饷公吃公用。大家吃“大锅饭”,每兵每月只发“零用”金一元,余钱则为招募新兵之用。如今天时已晚,正是营中晚餐时间,粥少僧多、过时不候,小莹薪饷有限,每月还得六毛八毛地寄钱回梅溪接济母亲,所以晚餐时间,势非回营用膳不可也。
小莹坚持要回营,男友不知姑娘艰难,不敢违命——文孙只好站起身来,预备送女友回营。
辛苦的车夫
当文孙把大衣卷起放入衣包架时,小莹用手指拨一拨自行车架起的后轮。她见那寒光逼人、运转如飞的车轮,不禁赞叹一句:“这部车子真好呀!”
“小莹,你会骑车吗?”文孙问。
“正在学,会跑,不会上下。”
“你们队里也教骑车吗?”
小莹点点头说“教”。只是全队两百多人,只有四部旧的日制车。两部“单飞”、两部“双飞”——坏个不停,不坏也擦轮。小莹说队中两百多学员都想学,大家轮流登记排班,每人每次半小时。她一共只轮到六次,骑了三小时,可以“勉强地跑”,没有人扶着,便“上不去、下不来”。
“我这是‘三飞’呢,最容易骑。”文孙说。
“这样好的车子是哪一国货?”小莹问。
“这是‘三枪牌’,英国货,”文孙说,“‘三枪牌’、‘老人牌’,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牌子——你想试试吗?”
“……”小莹未置可否,但是刚学骑车的学徒都知道,看到这种好车,人人都想试一下。小莹早就心里痒痒的了。
“试一下嘛。”文孙再鼓励一次。
“我不会上呢。”小莹忸怩了一下。
“扶着你、保护你,保险没问题。”
小莹又尴尬了一会,乃由文孙扶着骑上架好的单车,试了踏脚,那种轻快之情,顿使她觉得心旷神怡——比“政宣队”里那几部老爷车,真判若天壤。
文孙把车子缓缓推向前,车架翻起,车子就急速前驰了。我们的叶姑娘是学骑日制、单飞、老爷车起家的——踩一下,轮子转一下。叶姑娘把这老技术用到这“三飞”“三枪”上来。她两脚一踩,立刻车行如飞。姑娘未骑过这样快的车,她慌了,乃大叫:“文孙!文孙!你扶着我没有?扶着我没有?……”
“别慌!别慌!……”文孙也大叫,同时以跑百米姿态,飞奔着追了上去。跑了百来米总算追上去了,谁知这坦荡的河堤只有两百多米长,过此则下坡通向田野间大路。下坡时,车行加速,叶姑娘不谙“煞车”之道,她两脚乱踩,车子急驰如飞。
“文孙呀,文孙呀……不好了……快拉住我……”小莹在车上大叫。
文孙见大势不好,乃用尽平生之力,冲上去,一把抓住衣包架。小莹车头一转,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人带车,一下压倒在文孙身上——骑士压车夫,单车压骑士,三位一体,冲入路边菜园里去。小莹的额头,对准文孙的额角,叮咚就是一下,碰得金星直冒。
幸好这还是初春,菜园的泥土,潮而不湿,人造肥料虽有而不多。两人一车在地下躺了约半分钟,车夫才缓缓挣脱骑士,爬了起来,架好车,再把骑士扶起。骑士揉揉自己的前额,又摸摸车夫的额角,道歉不已。
“小莹呀!”车夫奇怪地问骑士说,“你下坡时,愈跑愈快,为什么不煞车呢?”
“我‘煞’不了呢!”小莹说着一面替文孙衣上拍去尘土,“你车前轮上有块板,我踩不到前轮;我把脚踏向后踩,也不管用呢。”
原来小莹以“煞”老爷车的办法来煞新的“三枪牌”,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手煞车”呢。
“你看好危险!”文孙指指前面不出二十码远的水沟和狭窄的小石桥。文孙如不实时把车子抓住,小莹准会翻鞍落马,冲入水沟中去,那就不堪设想了。
车夫觉得有向骑士解释单车性能之必要——如何换挡、如何煞车(先煞后轮、后煞前轮)等。解释完毕,二人囚头垢面地又把单车推上河堤,那儿比较平坦、宽敞。
经过文孙解释之后,小莹又想试一下。文孙扶她上车,这次果然熟练多了。但是文孙还得在一旁跑步相随。跑到顶端,再帮助姑娘掉头。这河堤有两百码,来回一次四百码,可怜的林三少,为着护美,已跑了十几个来回了。初春晚寒,但还是跑得汗流浃背。有好几次,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要求停止驰骋了,但是男友知道她言不由衷,还是鼓励她骑下去。所幸这时,天已傍晚,行人无多,但是还是碰到若干惊险镜头,都亏年轻车夫眼捷手快,临事化险为夷,没有撞伤行人。
小莹在堤上往返了个把钟头,有时只停下片刻听车夫讲解按辔徐行之道。能按辔徐行、顾盼自如,渐入化境,那就可自试上下了。
文孙扶着她,自试上车几次,小莹果然能勉强上车了,但是文孙还得追上去,扶着她,否则便下不来。
一次小莹把车推快,跨步上车,车头正左右摇摆不定之时,车前一位挑担老几却迎面而来。骑车的想让挑担的,挑担的也要让骑车的。二人向东则同时向东,向西则同时向西——说时迟,那时快,小莹一车正冲入两箩之间,直入挑担大哥两胯之下,把他冲个四脚朝天。叶小姐翻鞍落马,小腹正压在这老几头上,几乎把那老几压得活活闷死。文孙赶紧跑上去把小莹抱起,把车子拉起架好,那老几约四十上下,虽十分健壮,但是也被这女兵压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呆若木鸡——他那两个箩筐,则滚在一边。他原是个柿饼贩子,两箩筐柿饼也滚得一地,把地面撒得一片雪白。
小莹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文孙忙向那老几道歉,并帮他把柿饼捡回箩筐,并答应赔偿损失。
文孙看那老几神情,“赔偿损失”问题不大。问题大的是“新春上月”、“元宵节”才过,头就被压在一个女人的“裤裆”之内,是太不吉利了、太倒霉了。晦气当头,这老几真恨不欲生——文孙了解这情况。当他二人把柿饼收回箩筐之后,文孙乃取出两元法币给他,一再道歉,并劝他先去“大利园澡堂”洗个澡,再到城隍庙“韦陀菩萨”前烧一炉香就好了——必要时也不妨“买一串爆仗炸炸”,自然大吉大利。
那柿饼贩原是“收市回家”,所余柿饼尚不值一块钱。现在自然凭空赚了两块,也是意外之财了,何况撞他的又是一个“兵”!他取了钱,乃向“官长”道谢而去。
文孙结束了这场交涉,自信很成功,甚为得意地向小莹笑一笑,而小莹则几乎哭出来。幸好男友态度轻松,说她“上车”大有进步,劝她“小心点”再试试看。
小莹心慌意乱,不敢再试了。文孙劝她:“一定要再试试,否则以后就更不敢试车了……千万不可泄气!”说着文孙乃自己骑上车,运转几下,显得轻松之至。他又表演两套“定车”和“反骑”的技术,最后“金蝉蜕壳”,一跃而下,使小莹称羡无比,心态轻松得多,也确想“再试一次”。
他二人看准堤上无人,小莹居然也就跨腿上车,扭了几下,也就旋转自如,文孙在一旁直是鼓掌称赞。
小莹自动上了几次之后,已渐纯熟,文孙又示范,“缓缓下车”之后,乃傍车跑步,要小莹也缓缓举腿下车。渐渐地,小莹也就能举腿下车了,但是还缺点“缓缓”之功——她下得车来还得扶着车子,猛跑一段。虽然如此,文孙已经认为她“进步神速”了。
“轻松!轻松!”文孙指示着说,“让车子速度慢下来,然后缓缓举腿下车!”
“讲起来好容易唉,”小莹抹抹额上的汗,说,“车子慢下,就倒了唉。”
“再试试,再试试……”文孙继续鼓励她。
小莹又“试”了几下,果有心得,但有时要倒,有时要跨步向前,还是难免的。
一次小莹正预备举腿下车时,却见一位老大娘手里提着个草篮,站在路边。小莹心中有点发慌,怕撞着她,所以未待车速缓下,她就跨步下车,随车猛跑。那老大娘见势不妙,乃想躲开车子,谁知小莹也正想躲她,二人反碰个正着——那老大娘被车冲得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葱”,翻入堤下;小莹则连人带车,一个筋斗,自老大娘身上,也翻了过去。
这一跌,非同小可。文孙飞奔向前,也冲入堤下,只见小莹被压在车下,遍身黄浆;那老大娘则头下脚上,躺在堤边哀嚎不已。
文孙先把老大娘扶起,坐在堤边,只见她颤抖不停。文孙再下得堤去,把车子拖向一边,才把小莹扶起。一看小莹身上黄浆原是一摊鸡蛋黄——原来这老大娘是在乡间收了一筐鸡蛋,正走向城关,向“春江大酒楼”送蛋,谁知半途发生车祸,弄得蛋破人伤。
文孙取出手帕,把小莹清洗了一次,再把她扶到堤边柳树根上坐下,慢慢喘气。再走向啼哭的老大娘,问她受伤了没有。老大娘倒不担心受伤,只是挂念她的满筐鸡蛋——原来这鸡蛋是她自乡间两个大铜元一只收来的。如今她要卖五个铜元两只给“大酒楼”。文孙问她一筐有多少鸡蛋,她说大的十八只、中的二十四只、小的十九只,共六十一只。
文孙答应她全部赔钱,老大娘乃起身把草筐捡起,里面鸡蛋竟有半数是完整的,但是文孙答应六十一只全数照赔。未破的仍由老大娘继续去卖。老大娘这一喜非同小可。
这老大娘筐子里还有个油瓶,也滚在草丛里——原来老大娘是个跑“单帮”的。她卖了鸡蛋,就买灯油。买了灯油下乡去,则按户一勺子一勺子地去卖油。
这老大娘颇有生意眼光,如今她看到遍地破蛋,她决定油也不买了,乃把破鸡蛋一颗颗用手捧起,装入油瓶中去。文孙和小莹也帮她一起装。老大娘很仔细,她把草上、树上黏的蛋黄蛋白,一滴不留地都装入油瓶里去。
一切弄妥,文孙给了她两块钱“赔偿费”。大娘一算,六十一只蛋不值两块钱,文孙勉强她才收下——老大娘真欢天喜地,恨不得将来再让这“女兵”撞一下。她一看那车轮钢丝上,还黏黏涟涟的,老大娘乃脱下围裙把车子擦得雪亮,又帮小莹身上擦了又擦。
三人将分手时,大娘忽然指着小莹问文孙说:“官长,这位是不是你的娘子?”
“不是,不是,”文孙说,“现在还不是。”
“……”小莹红着脸,无可奈何地向文孙瞥了一眼。
“官长,”大娘又称赞说,“你的娘子好‘匀’呢!”
“大娘,谢谢你!谢谢你!”文孙说。
“……”小莹脸又红了一下。
“姑娘,”大娘又向小莹说,“你要打扮成新娘,真心疼死人呢。”“……”小莹脸更红了,未搭腔。
“官长,谢谢你啊!多子多孙!”
“大娘,”文孙答道,“今天真对不起你,真谢谢你。”
“官长好说,好说……”
大娘挂起草筐,又向城关卖蛋去了。
跟“小聋”走后门
大娘去后,文孙问小莹有没有勇气再试试上下车。但是经过三次车祸,小莹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再试了。加以她心中不安——文孙为她“赔”了那许多钱,足抵她四个月的“饷银”,她正不知这辈子如何偿还。而文孙则极力劝她“不要想这些事”。她虽然不能不“想”,但她觉得文孙十分“体贴”,自己“想”起来也没那么难过了。
这时天色已晚,新月如钩。二人运动了数小时,也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尤其是小莹,早被摔得全身酸痛。文孙要送小莹回营,小莹坚持不要,但是文孙认为姥姥明早动身入山,总得再见一下,所以二人还是决定同行入城。既然入城,文孙乃劝小莹再试骑一下,以免以后胆怯。小莹因天黑视线不清更不敢试。文孙乃扭开车头灯,照得前路通明,使小莹惊讶不已。在文孙的鼓励之下,小莹鼓起余勇,又跨上车去。新月在天、柳影摇曳,姑娘夜骑单车和日骑单车,情调又自不同。二人一骑一跑,又来回数百米。小莹虽意犹未足,但毕竟体力有限,香汗淋漓,她已骑不动了;文孙也跑不动了。最后由文孙建议,小莹坐在车子衣包架上,由文孙带她回城。
他二人既在一起已厮混了半天,三遭车祸,男女授受不亲之大防也早经突破。小莹稍为忸怩了一下,也就坐上衣包架,抱住文孙的腰,在星月微光之下,按辔徐行;从河堤之上驶向荷叶巷去。
这时虽是初更时候,路上行人稀少,但此路却是城关通向卧龙潭“临时中学”的必经之道,这时回校学生也三五成群从路边走过。大家对这样的载美专车,虽已不觉稀奇,但认识他二人的还是不免尖叫两声,以表艳羡。好在路长有限,他们叫不了一两声,二人已抵巷口。夜黑巷狭,让人不易,二人也就下车步行,一左一右,把车子推上南门大街。
文孙和小莹闲聊着,不觉把车子已推入南门。不意文孙却又转过王秃子的老虎灶,绕向南门后街走去。小莹有点奇怪,问文孙不是要去西门看姥姥吗?
“咱俩吃了晚饭再去。”文孙轻声地说。
“不要了,”小莹说,“我买两个烧饼带回去就够了。”
他们“政宣队”本不是个“穷”机关,只是编制名额少,大队长要无限制扩充队员——这和一般部队“吃空额”正相反——所以就嫌经费不够了。“吃大锅饭”每次总是不够吃。队员脱了一顿饭,不自己出街购食,那就只有枵腹以待下一顿了。
小莹为贪骑脚踏车,脱了晚餐,就只好买烧饼充饥。
可是她新交的男友,今晚却要请她到本城最豪华的南门后街“春江大酒楼”吃晚饭。小莹忸怩不安,然身不由己,只好和文孙把车子推到“春江大酒楼”门前。只见这三层大酒楼,上下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座无虚席。门前还停了一部小轿车、一部卡车和好多部黄包车。有些军人,因久候无坐席,正在和酒楼账房吵闹……里外乱糟糟。
文孙把车子推到对街,和小莹向酒楼张望一忽儿;他叫小莹守住车子,自己则挤入酒楼中去。这时一个烧饼贩,正挑着担子向一些黄包车夫兜售烧饼。小莹见酒楼太挤也太贵,绝不可能挤进去;乃摸出几个铜板,也买了几块烧饼,预备带回营房当晚餐。这时文孙刚好自酒楼出来,和他一齐出来的还有一个酒楼伙计,二十来岁,和尚头,穿件带胸围裙,肩上披着条脏抹布。他一见到小莹不免一怔,口中竟不由自主地叫声“香姑娘”。小莹也为之一愣。她这时正在付烧饼钱。文孙自小莹手中取过烧饼,交还那烧饼贩;烧饼贩面有难色。文孙乃顺手把几个烧饼交给一个黄包车夫。那车夫还未来得及道谢,文孙便牵着小莹,那光头伙计则拉着自行车穿过街道,绕向酒楼侧面去了。
这个楼侧面空地建有一长条用“美孚煤油”废桶皮盖的矮木屋。木门上挂着一把开着的洋锁,那伙计扭开锁、推开门、扭开那黯淡的小煤油灯,只见里面木架上挂了许多条腊肉、香肠和咸鱼、风鸡……这伙计把文孙的脚踏车推入屋内,扭小了灯光,反身关了门,把洋锁锁好;乃带文、莹二人绕过小屋,走入酒楼后门,进入厨房。这厨房内梁上挂着个汽油灯,照得全屋通明,厨司杂役二十余人,正忙得不亦乐乎。
他三人穿过厨房,从一运货小楼梯走上二楼。二楼有大小方圆餐桌二十多张,食客满座。大家猜拳行令,热闹非凡。三人又自二楼循一较宽楼梯走上三楼。楼梯口挂一白布门帘,上书“雅座”二字。这雅座也有餐桌七八张,也是满座,只是客人看来衣着较整齐;有一位“上座”军官,挂的似乎是少将领章,吃的似乎也是“鱼翅酒席”。
文孙和小莹在伙计领导之下,自墙边转到有一列碗橱的屋角。橱与墙之间形成一巷道。巷口有个火炉,正烧着开水;巷内有张小木桌,桌上堆了些盆碗酒壶等杂物。这伙计把这些杂物移到橱里去,又用他那脏抹布抹了抹桌子,反身出去搬来两张木椅,一张大“栗壳纸”铺在桌上,又放一个小洋蜡台,两个“盖碗”龙井茶,然后用袖子抹抹额角上的汗,笑着请两位客人坐下吃茶。
“三哥今晚要吃什么呢?”伙计问文孙。
“小聋啊,”文孙说,“这是叶小姐。”他为小莹介绍一下。
“认识!认识!”小聋说,“这儿谁不认识‘香姑娘’叶小姐?”说着小聋又转向小莹说:“叶小姐喝口热茶。等忽儿我暖一壶花雕给你暖和暖和——三少是我们小东家。”
“今晚有什么好吃的呢?”三少问小聋。
“鸡鱼肉圆,海参、鱼翅都是新发的——还有新豆苗、韭菜、鳝段……”
“你问问叶小姐嘛!”文孙告诉小聋,接着自己也问小莹:“小莹你喜欢吃什么?”
二人都看着女客,女客却答不出来。
“叶小姐,鸡鱼肉圆,随便讲个范围,我替你配——三哥菜都是我配的。”
“小莹,讲个范围嘛,吃鸡?吃鱼?”文孙也加一句。
“你喜欢不喜欢吃鱼?”小莹也反问文孙一句。
文孙乃告诉小聋:“配两样鱼吃吧。”小聋闻言,身子一翻就走了。
文孙叫小莹先喝点热茶,“暖和暖和”。其实这席次在火炉之侧已够“暖和”了。这个三层大酒楼,人声鼎沸,而他二人躲在碗橱之后、火炉之前,一烛荧荧,二人对坐,却是世外之桃源,雅座之雅座。小莹环顾四周,在这个小天地内,不待酒菜,她已感到十分陶醉了。
“文孙呀,”小莹说,“你和小聋怎么这么熟呢?”
“他原来在我家当打杂,张管家介绍他来的。”
“……从你家里来的?”小莹有点奇怪。
文孙解释说,小聋姓邢,原来是个逃荒的小难童,后来在“粥棚”抢稀饭吃,被人用铁勺把耳朵打聋了,没处生存,就在文孙家中待下了。然后渐次长大,听觉又恢复了一些,张管家就介绍他到“春江”来“打杂”——现在在春江混得很不错,因为小聋人很忠厚,又肯干活。小聋是“小东家”三哥儿的好朋友,所以不论何时何刻,不论春江是如何忙、如何挤,三哥儿都可随时有座位、有好菜——因为他总是有小聋领着“走后门”!
何况这次三哥儿还领着小聋哥最心爱的“香姑娘”来了呢!
最先的晚餐
二人正谈着曹操,曹操就到了。
小聋这次捧了个大木盘,盘内有四碟“双拼”,一壶“暖”好的绍兴花雕。
他二人这时已饥不能待,小聋刚放好,二人就吃了起来。双拼中的卤肫肝、咸鱼板鸭,不用说鲜美无比;就是那泡葱头、盐菜,也可口之至。小莹最初举箸还有点矜持,后来看到文孙那样轻松自然,两人真如兄妹一般,自己也就轻松多了。
二人把双拼几乎吃了一半,才又开始喝点酒。半杯下肚,小莹已觉得全脸发热,神智飘忽、轻快无比。
衣食足,礼义兴,两人乃谈起生活经验的种种问题来了。这时小聋收起冷盘,摆上热菜,有“沙锅鲤鱼头”、“大葱烧冬鳝”、“蒜苗肉丝”和“清炒三冬”、“粳米饭”、“洋面馒头”等,这满桌菜肴,真把我们叶小姐惊坏了——两人已半饱,哪吃得了那许多呢?
“你得留点给小聋和打杂工友吃嘛。”文孙轻声地告诉小莹,小莹这才点头会意。
这时小聋又送来两盅“鱼翅汤”,和一碟“清炒豆苗”,十分鲜美。
“小聋哥儿,”小莹夹着一筷子豆苗问小聋道,“冬季哪儿来这些新鲜菜呢?”
“我们县长、专员请锺师长吃饭,特地向‘苗圃’谭技师要的——温室养的嘛。”小聋轻声地说。他又解释说是他告诉厨房涂师傅,特地为三少“扣”一份。
“小聋和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文孙告诉小莹说,“我们是弟兄伙,有好吃的他总会替我扣一份。”
“我以后就扣两份了。”小聋哥特地向“香姑娘”也献个殷勤。
“小聋啊,”文孙又问道,“你怎么认识叶小姐的呢?我昨天还不认识呢。”
“叶小姐他们那时在演‘街头戏’嘛,”小聋笑笑说,“我们以为是真的——那老混账欺侮他女儿,我们看不顺眼啦。王秃子和我们几个伙计,几乎上去把那老混账揍死!”
“什么街头戏?”文孙问小莹。
“ 《放下你的鞭子》嘛,”小莹说着笑出声来,“我们在演戏,他们以为是真的,大家就骂老混账——我看势头不好,连说:‘是假的!是假的!……’王师傅未听见,已上去揍了老混账几棒子,打得他痛了一个多礼拜。”
文孙闻言大笑,问被打的是谁。
“张叔伦张指导员嘛,”小莹笑不可仰地说,“他后来把胡子撕下来,王秃子才住手,不再打他……”小莹想起又笑着说:“谁叫他演得那么认真,那么像!”
“虽然我们后来知道是假的,打错了人,”小聋也笑着说,“我们伙计们好喜欢‘香姑娘’呢——街坊邻里,哪个不喜欢香姑娘?后来才知道你是我们省长的小姐呢,哪是穷人!?”小聋哥笑着向香姑娘解释误会。
小莹正要向小聋哥说明她也是“穷人”时,那边有客人要开水,小聋便提着水壶赶去了。
“你们现在还在排什么戏呢?”文孙问小莹。
“我们正在排 《雷雨》,张指导员反对排《日出》,他还在改编《渔光曲》为舞台剧。”小莹说。
“那这些剧本你都看得很熟了。”
“岂止看得很熟,”小莹说,“我还得背台词呢。”
“戏要演得逼真,要把演员的真感情,贯注入所演的角色里去,是吧?”
“必然如此嘛,否则就不能引起观众感情的共鸣。”小莹说。
“不能演得太真了,”文孙笑笑说,“演得太真了,小心被王秃子揍了。”
“哈……哈……”小莹大笑。
“你在《雷雨》里演四凤吗?”
“是呀!”
“四凤后来向她妈说:‘我已经有了。’那种心境很难表达呢。”文孙说。
“设法体会嘛。”小莹说。
“怎么体会呢?”
“心里就想嘛,”小莹说,“假如我有位男朋友……做出……”小莹体会体会,终于讲不下去了,嘴内吞吞吐吐——幸好她喝了点酒,心跳脸红还不太明显。
文孙也“体会”出小莹难于讲下去的道理,乃换了个话题。
“你前不久告诉我,你在写日记,天天写吗?”文孙问。
“天天写呀。”小莹说。
“那你今天可有得写了,”文孙笑着说,“翻了三次车。”
“今天的故事,那真写不尽了,”小莹也笑着说,“跑警报、翻车、撞倒两个人,还在春江大酒楼吃晚饭,认识了错打张指导员的小聋哥……啊,写不尽呢……”
“那你把‘文孙哥’也写进去了。”文孙开玩笑地说。
“就拿你的笔,写你的故事嘛,”小莹唧唧地笑着——她忽然又想起来要把那支帕克笔换还给“文孙哥”。那当然没有这可能了。
“我们的国文老师告诉我们,”文孙说,“写日记是一些文学作家们的最早练习写作的方法——你写久了,将来会变成个‘作家’呢。”
“哪敢指望做作家!”小莹谦虚地说,“只是欢喜读文学书籍,乱写写好玩就是了。”
“我虽然是学理科的,”文孙说,“可是我也喜欢文学、艺术呢。”
文孙说他自读小学起,一直便是“文学研究会”、“艺术研究会”的会员。现在也是“临中歌咏团”的团员——他并且会吹口琴、拉二胡。
他这一说,倒使小莹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原来他们有同好。小莹喜欢“文学”,也喜欢作“新诗”;欢喜“演戏”,也欢喜“唱歌”,只是嗓子不够响,所以她在演舞台戏《渔光曲》,张指导员导演时,总特别使嗓音大的曹文梅在台后一起“佐唱”——文梅嗓音很好,但在舞台上不够自然,所以导演要她在台后“佐唱”。
文孙又问小莹欢喜哪些文学书籍。
“大部头的看过《红楼梦》、《茶花女》、《儿女英雄传》等等。”小莹说她喜欢爱情小说,但也看过《西游记》和“一些《聊斋》”。但是她还是喜欢看“现代一点的”爱情小说;也看过一些“良友丛书”。她说她喜欢“巴金”、“苏曼殊”,不喜欢“老舍”和“鲁迅”。
“你看苏曼殊些什么书呢?”文孙问。
“ 《断鸿零雁记》呀,《碎簪记》呀,”小莹说,“我们看到那诗,什么‘踏遍北邙三百冢,不知何处葬卿卿’,我和文梅都哭呢。”
“你们女孩子,想象力丰富,”文孙说,“你想想那些都是假的,你就不会哭了。”
“你设身处地想想嘛,”小莹说,“他爱人死了,葬在荒丘义冢;他久别归来,听说她死了,他要到她墓上去祭吊一下,但是却找不到她的坟,你想……设身处地想想,惨不惨?——我和文梅,还有个王阿英看了都哭了呢!”
“苏曼殊是个多情和尚,”文孙说,“专会惹少女的眼泪。”
“那故事真的很惨呢,文孙。”小莹说。
小莹说她还看过一本叫《燕知草》的散文集,她也“爱死了”。
“你爱那首春宴诗,是不是?”文孙问。
“你也看过《燕知草》?”小莹感觉奇怪。
“记得那诗吗?”文孙问后,又念到: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小莹接着念下去:“再拜成三愿——”文孙接着念:
“一愿郎君千岁!”
小莹接下去念道:
“二愿……”她念着脸一红,就断了,不再向下念了。文孙乃接下去,又念道:
“二愿妾身长健!”
小莹不觉难为情地忸怩一下。但是当文孙念出三四句时,小莹也跟着一道念出了: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小莹念完,高兴得几乎鼓起掌来。
文孙乃举起酒杯说:“莹莹: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小莹有点难为情,但也勉强举起酒杯来。文孙干杯了;小莹分两口喝,也把酒喝完了。
春江边的情人巷
这个碗橱之后一烛荧荧之小甬道,真是初恋情人理想的小天地——美国男女情人初恋时往往私自开着汽车,溜到幽静的“情人巷”(Lovers lane),车外只见一对对闪烁的星星,车内则是两只“交颈”(Necking)的鸳鸯,四体擦来擦去。倦了二人则搂着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邻车内蠕动的人影。有时火热过了,彼此打趣一番,把自己和“小伴”叫成“狗男女”,把在邻车蠕动的影子,也叫做“男女狗”——朋友,你(妳)知道,做“狗男女”时,你(妳)是多么幸福、多么陶醉?
在三十年代的中国,“春江大酒楼”,“雅座”碗橱之后那条微烛摇摇的小甬道,也是初恋情人最理想的“情人巷”了。小聋哥是个忙人,送茶斟酒之外,来去匆匆,不是个电灯泡。他不会扰乱情人间的悠闲感。他来来去去,插两句不关紧要的话,且可增长情调,有助谈兴。
小莹和文孙闲聊,从苏曼殊的单恋到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火热,从李后主的情诗,到朱淑贞的“断肠词”——再到老庄哲学、列宁主义,二人中学教育背景相同、年龄相若。小莹不懂英文、数理,文孙也觉英文、数理没啥好谈的。小莹教过小学,喜欢孩子,曾教过孩子“唱游课”。文孙不但喜欢孩子,连小兔子、小猫、小狗、小鸡、小鸭都喜欢。二人兴趣相同、人生观相同,真是愈谈愈投机,精神距离愈短、心智愈自然、态度愈轻松。——总之相见恨晚!
在一个小甬道内,万人如海两身藏,二人真希望春蚕不死、蜡炬长燃,手表也停止转动——文孙腕上本带了一只瑞士“西玛表”,但他将有作无,用全部功力,防制眼睛看表。可怜的小女兵,腕上根本无表,完全没有时间观念。二人谈得投机,在微弱烛光之下,互看对方酒意三分的脸,也愈看愈可爱——彼此都希望这可爱的地球,从此便停止转动吧。这时小聋又沏上新茶,并送来两碟刚出炉的“马蹄酥”和“菊花饼”,都是两人最喜欢吃的——不待文孙劝请,小莹也已熟络到自动和文孙分饼而尝的自然程度了。
二人喁喁之谈正浓时,小莹忽然脸泛红晕,有点难为情地站了起来。文孙因背对巷口,尚不知何事,乃反身一看,原来有几位男女客人站在炉边。一位圆脸女青年,正向小莹作“鬼脸”,使小莹红晕加重。
“指导员,”小莹向一位穿军便服、挂少校领章的中年军官,为文孙介绍,说,“这是我……表……表……”这“表”字之下语尚未讲出,文孙便走向前去自我介绍并和指导员亲切握手,连说“久仰”。
“老姚,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地?”文孙又转身问老姚。原来老姚是文孙老同学,现任“临中歌咏队队长”,文孙是他的队员呢。
老姚又替那圆脸女兵介绍叫“曹文梅”。文梅身后还有三两位同学都是临中来的。
“曹小姐,我们多少年前就在我姥姥那儿见过嘛。”文孙笑着说。
“我是小莹最好的朋友呢!”文梅说着,便把小莹拉过去,亲昵地搀住。小莹就不再感到初被发现时的尴尬了。
文孙再次问老姚,为何发现他二人在此地。姚说,他们今天一起在和张指导员开会,商讨“政宣话剧队”和“临中歌咏队”联合演出的事务,大家会开晚了,张指导员乃请他们负责同学到春江来吃面条。人太挤,大家在门口“长板凳”上坐等,却看到小聋领你二人上楼走入“雅座间”。他们一行久等无座,又回到“政宣大队部”,吃了些烧饼继续开会——直到春江快“打烊”了,他们又饿了,才又回到春江吃面。吃完面,老姚说,恐怕你们已走了,但是曹文梅主张还是来“找找看”。“果然把你们找到了,”老姚说,“你们在吃什么东西,吃了这么久?”
“他们在吃一条‘大鱼’嘛!”文梅说着并指指那火锅,说得她背后一些同学大笑。
原来“歌咏队姚队长”学名姚大余,同学们都戏呼他为“大鱼”。大鱼身胖体高,做事灵活,虽不大会唱歌,但善于办事。“歌咏团”少了他就“唱”不起来了。他那肥肥胖胖的样儿,也活像一条大鱼,所以大鱼亦名副其实也。
访客多了,文、莹二人的第一顿晚餐就结束了。小聋从楼下拿出一本林放鹤堂专用的蓝封皮“流水账”,和一支蘸好的毛笔,小聋把账簿翻开,文孙却取出自己的“金星墨水笔”,在那条账目下写个“三”字。另自衣袋内,取了几个银角子暗递给小聋,小聋就下楼去了。
他们一行乃在张指导员率领之下,缓缓走下楼去。这时餐馆已正式打烊,张指导员看看手表已是半夜十时五十二分了。众人走出门口,只见小聋已扶着车子在街头等候。单车也被擦得光辉夺目,原先车祸时所沾的尘土,一点都没有了。
这时也有两三个黄包车夫来兜生意,见大家无意乘车,也就失望地退走了。
张指导员一行是夜深回营了。临中几位同学也就走出南门回校;而文孙则还想到姑妈处看看,因为姑妈明早一早动身也。大队七八人乃兵分东西,大家分手了。
张指导员所率领向西行进的两男两女,一行四人,循南门后街缓缓走去。这时店铺都已关门,街上行人极少,除点新月微光之外,这白昼熙攘的大街,此时简直是条黑巷子。
这时文孙拖着车子,与张指导员并肩缓缓前行;文梅和小莹则随行在后。四人两组,各聊各的。
张指导员名叔伦,原来是文孙姥姥的老相识。文孙这时才知道上个月姥姥还应聘在“政宣队”,义务地教过一阵“乐理”,并表演过“提琴”。张指导员原来也是一位中学教员,南京金陵大学农经系毕业后,曾在宁波教过一年多中学;后来又到上海当过一阵子文学编辑。抗战开始才舍文从武,经人介绍到“政宣大队”来当“少校指导员”的。
张叔伦在宁波读中学时代,就欢喜演戏、唱昆曲、吹笛子、拉二胡,并在上海文艺刊物上投稿,原来也是一位“小鲁迅”。后来金大毕业,又跟一些美国教授——包括大名鼎鼎的赛珍珠的丈夫——当过研究助理,深入大江南北的落后农村,做过深入的“农村调查”。他深知大江南北连富庶的农户,每家每年的收入还不到一百银元,和他在上海、南京、杭州、宁波等大城市,所见所闻判若天壤,使他心怀不平。
“富人一席酒,穷汉半年粮!”叔伦说,“我以前以为是夸大其词,但是自从在农村参加调查之后,才知全系实情……”
叔伦的家庭也是富商、地主,这样的“一席酒”,他不知吃过多少顿。
“文孙啦,”叔伦诚恳地告诉他的新交小友林三哥儿说,“我们的四万万人口,百分之八十都是在饥饿边缘、死亡边缘挣扎——这一社会结构,不改变如何得了?”
文孙听叔伦一番话,真可说是打中心坎,茅塞顿开——十来分钟的谈话,真使他对张指导员的诚恳的语调、和蔼可亲的长者之风,发出由衷的敬佩——尤其使他惭愧的,则是他刚才请新交女友的“一席酒”,不正是穷汉“一月之粮”吗?
二人谈着谈着,已走到“道贯古今”大石坊,二人便在石坊边等那二位落后女士。等了许久,才见她俩人相偎相拥而来,原来她二人虽是朝夕不离,但是为着今晚之会,却又有说不完的话了。
初恋的迷惘
她二人刚离春江不久,文梅便偷偷地向小莹耳边私语说:“莹啊,你怎在人不知鬼不觉中,钓到这条大鱼。”
“梅姐,”小莹急促地解释说,“他是林老师的侄子,我原先不认识他呢。”
“你不认识林文孙林三少?!”文梅简直不信。
“我知都不知道他呢,”小莹说,“今天林老师要我去替她整行李,才碰到的呢。”
“你俩人今天才初次见面?”文梅绝不相信。
“真是今天才见面呢!”小莹说。
“第一次见面他就请你吃酒席——鱼翅汤、马蹄酥?”说着文梅狠狠地在小莹的脖子上扭了一下。
“梅姐,我们真是第一次见面呢。”小莹诚恳地说。
“莹呀,鬼丫头,”文梅说,“这种事,你不能瞒着‘梅姐’唉!”
“梅姐,亲爱的梅姐,”小莹抱住梅姐哭诉着说,“今天我们真是第一次见面呢。”
“你还要继续瞒我!”文梅又认真地责怪她,说,“第一次见面你二人就交换‘信物’!?”
“什么‘信物’呢?”
“你还要说!”文梅说,“你身上为什么挂着他的‘帕克’,他为什么拿去你的‘大号金星’?”
“实在不是唉!”小莹几乎要哭出来,又说,“文孙说他不喜欢‘帕克’,因为笔头太细;他喜欢我的‘大号金星’,说那是‘男用的’,他喜欢用。”
“死丫头!人赃现获,还要硬嘴?”文梅又狠狠地扭了一下小莹的屁股,扭得小莹好痛;又认真地说:“莹啊,这种事不能瞒着梅姐呢!你已把‘文孙……文孙’叫得好甜,还要抵赖!”
小莹闻言不禁反过身来,抱住文梅,两泪潸潸而下,哀诉地说:“梅姐,你想我会骗你吗?”说着她认真地哭起来,哭得呜咽吞声,十分哀伤——弄得文梅也一掬同情之泪,以哭相陪。
“告诉我,怎么回事?”文梅说。
此处刚有个小石桥,文梅便把她拉到桥栏坐下,一问根由。小莹乃把“买开水”、“跑警报”、“找钢笔”、“练单车”、“出车祸”、“小聋走后门”、“吃晚餐”诸事约略地讲出来,不由文梅不信。
“莹啊,”文梅沉思之后说,“我看有两点。”
“哪两点?”
“第一,林老师有意替你介绍;第二,林文孙对你‘一见钟情’!”
“梅姐,”小莹又反扭了文梅一下,说,“都不是唉。第一,林老师本人就是个守‘独身主义’的,她怎会替侄儿介绍朋友呢?”
“她自己守独身主义,”文梅说,“她不一定要她侄儿也守独身主义——她好喜欢她三侄啊,提到就笑。”
“梅姐,这倒是真的。”小莹说。
“林文孙对你一见钟情,也是真的!”
“今天我们碰在一起,都是很偶然的嘛。”小莹说。
“你二人有缘,天作之合。”
“偶然碰在一起嘛。”小莹说。
“偶然一见,便一见钟情!”文梅又解释说,你真认为你的“金星”是“男用的”?真是他“需要的”?“傻丫头!心就是这么‘整’!”文梅又说,“他请你吃一顿,比我们五个人吃的还要贵五倍十倍——他不一见钟情,就这样舍得花钱?——傻丫头!”
“……”小莹未搭腔,但是内心想想也是真的,因为她亲耳听见文孙躲在地上自言自语的。
“问题是,你喜欢不喜欢他!”文梅说。
“……”小莹在沉思,未搭腔。
“你不喜欢他,”文梅说,“别人喜欢他呢!”
“还有谁喜欢他?”小莹认真地问一句。
“生姜就缠住他。”
“王生强怎么缠他?”小莹问。
“生姜有好几次,搭他车子进城呢!”
“还有谁?”小莹问。
“压寨夫人易植芙!”
“易植芙也搭过他车子?”小莹问。
“易植芙常常讲‘梦话’,”文梅说,“一次易植芙讲梦话时叫‘三哥,三哥’,一屋人都知道了。”
“她可能梦见她自己的‘三哥’呢。”小莹说。
“易植芙是个独生女,她家根本没有什么‘三哥’可叫……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我想是人家冤枉她。”小莹说。
“当然也有可能。”文梅说。不过文梅又补充说:“他们临中女生,喜欢林文孙也不算稀奇。他们林家在此地是首富、首户、官宦之家,谁不想做‘林三少奶奶’——他们临中女生都‘刁’得很。”
文梅又告诉小莹一个故事,说临中之内也有几个绰号叫“少爷”的。一个她也知道,只是个“煤油站老板的儿子”,有两个臭铜子,就自称少爷。他爸到他们林家做朝奉,人家还不要呢。
“姚大鱼到林家住过。”文梅又说,“大鱼一生有三大志愿,你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小莹说。
“大鱼的三大志愿是:一、进中央政治大学;二、当本县县长;三、到林放鹤堂当‘管家’。”
“大鱼家是做什么的?”小莹问。
“米行——米都是林家的。”
文梅又说:“林文孙真好唉,他倒是个真少爷,但是一点少爷味道都没有。数理化又好,人又本分——将来保管庚款留学!”
“文孙是个很好的青年。”小莹说。
“他对你一见钟情,”文梅说,“就看你喜欢不喜欢他了——有了这样的‘朋友’,你还要什么,要老菩萨再替你订造一个吗?”
“……”小莹未搭腔,只是紧紧地双手抱住文梅的膀子。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他呢?”文梅又逼一句。
“……”小莹还是未搭腔,只是把文梅拉得更紧。
“你喜欢不喜欢他吗?傻丫头!”
“梅姐,”小莹哀求着说,“你说呢?”
“莹呀,”文梅说,“这是你自己的事!”
“……”小莹又无言。
“莹呀!终身大事,自己做主!”
“……”小莹还是说不出口。
“说,喜欢他?不喜欢他?”
“……”小莹抱着文梅,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然后低声地说,“梅姐呀……不要太逼我……”说着就流泪了。
文梅被小莹一哭,心也软了。她拿了手帕,替小莹擦了擦眼泪,然后自己也擦了擦,才说:“莹呀,梅姐替你做主……”
二人起立,又缓缓走向文庙去。半途二人又把彼此眼睛好好擦了一下。
有痴有愚
当梅、莹二人走近石坊时,叔伦和文孙还在继续谈着政治问题。这时文孙口中虽还在答话,但身子却暗暗地冷得发抖,叔伦没发觉,而小莹已远远地发现了——因为他二人“练车”时,小莹记得文孙把大衣从衣包架上取下,挂在柳树上。后来二人跑得满身大汗,饿了进城吃饭,便把大衣忘了,直到深夜步行,寒气逼人,才想了起来。文孙是初见张少校,又在等女朋友,虽然冻得簌簌暗抖,也只好撑着,未便说出。
当梅、莹二人走近时,文孙迎向前去,并用个拇指粗的小电筒,照一照她二人说:“叶小姐,你明天还去替我姑妈送行吗?”
“我去,”小莹低声说,“要向指导员请个假。”
“维莹,”指导员自远处应声说,“你应该去替你‘干爹’送行——我准假。”
这时文梅却走过去向指导员说话。
文孙见小莹脸上有泪痕,乃轻声问道:“小莹,为什么哭?”
小莹未搭腔,只轻声地问:“你冷不冷?”
“上车就不冷,”文孙极轻地说。又把声音放大点说:“叶小姐,我们明早见。”
说着文孙又转身来和指导员握手,又真诚地说了两句很信服张老师的话,并向曹小姐说声“再见”,便跨上车子,取道“文昌巷”向姥姥住处方向去了。
此刻已时近午夜,文孙在西门大街绕了两圈,身体也暖和多了。但他猜不透小莹脸上的泪痕,愈想愈不放心,东转西转,又转入文昌巷,穿过广场和石牌坊,驶入南门后街;又从后街回到石牌坊广场,绕了两周,四面黑沉沉一无所见。不得已又转入文昌巷,转南门前街,刚出南门,南门卫兵便把城门关了——险些回不了学校。
当文孙跨车去后,指导员要两位女学兵早些安息,自己也就回卧室去了。
梅、莹二人轻手轻脚回宿舍之后,只闻微微的鼾声四起,同学都已入睡。小莹在自己床边坐了一忽儿,又悄悄独自开门走出宿舍,一人坐在石阶上支颐遐想。最初进入思虑的是:“文孙把大衣丢了……这样长途返校,岂不要冻死?”想来想去,自恨不已。
“文孙待我多好,”小莹不断自责,“我怎能不想到他把大衣忘了呢?……后来分明知道他冷,为什么不替他借件大衣呢?……明早就还嘛……”
小莹愈想愈恨自己,无能、不体贴、不中用,自己又扭自己又掐自己。这时她忽然发现文梅站在身后。文梅弯着腰,微笑而轻声地说:“喜不喜欢他,到现在还未想透啊?”
小莹站起来搀住文梅,二人走下台阶,轻轻地走到院中水池(老名叫“泮池”)边石栏上坐下。小莹斜靠在文梅的肩上——她现在多需要“梅姐”啊。梅姐也深知小莹的心事,只是不愿也不能直说罢了。
二人正相偎无言之时,忽见营门外灯光一闪,一部自行车急驰而过,二人站起了正向外看时,只见那车子又绕石坊一周向广场去了。
“那是文孙的车子呢!”小莹告诉文梅后,便不顾死活跑出门去;文梅跟在后面。小莹刚跑到石坊,一看果然是文孙的背影,车子也是她骑了几个钟头的“三枪牌”。小莹要追上去,那车子却已转入文昌巷,在黑暗中消失了。小莹还在怅惘时,文梅已赶上来扶着她。
“梅姐,”小莹说,“那骑车的是文孙呢!”
未等文梅搭腔,小莹便伏在文梅的肩上流泪了。
“不是他呢,”文梅说,“傻丫头,就这么痴!”
这时那个肩着根长枪的卫兵,也睡眼惺忪地走出营门。
“同志,”文梅问他,“刚才那骑车的是什么人?”
“是他们部队里出来巡夜的。”那卫兵似乎很肯定地回答了问题。
小莹无可奈何地扶着文梅,走回营房。
文孙在挤出南门之后,转入荷叶巷,直驰护城河的“柳堤”。他分明记得把大衣挂在哪颗树上,现在也分明知道是被人拿走了,但是他还在堤上来回逡巡了几趟——自觉损失不小。大衣之外最可惜的则是衣袋内一只“F调、和来、真善美口琴”。这德制口琴,战时是买不到了。但是想到新交的女朋友之美丽可爱,好事多磨,一切损失都是值得的,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一看手表,已时过午夜,心急马行迟,他乃加快速度,自柳堤上急驰返校。谁知他今日累了一天,跑了数千米,夜也深了,人也倦了,车行正速,忽然一阵风来,帽子忽自头上飞起,文孙举手按帽,不觉车身一扭,不偏不倚,车子正撞上一棵大柳树,连人带车,一个筋斗翻入堤下,摔得满头火花四射。
文孙在堤底下,足足躺了十来分钟,才渐渐按腿扶腰地站起来,把车子拖到堤上,车轮已弯扁,推着也不能前进了。文孙又在树根上坐了十来分钟,摸摸额角已生个大肉瘤,腿胯骨也酸痛不已。夜半求助无门,而此处离学校尚有三里之遥——最后想想乐极生悲、罪有应得:人骑车已骑了这么多年,偶尔车骑人,也何怨何尤呢?想想阿Q实在很有道理,乃站起身来,鼓起余勇,把“三枪牌”扛在肩上,乃一颠一跛地,终于被车子骑回了学校。所幸文孙平时手头大方,校中守夜的“老更”看到是“林文孙”,便不声不响地把校门开了。文孙并摸出一块银元,请老更叫他儿子“小更”,明早把车子扛到城内“顺风自行车行”去修理修理。老更也满口答应,文孙便把车子留在门房里,自己一颠一跛,溜回宿舍。
这时一室八人,有七个已鼾声大作。文孙轻手轻脚,爬入自己的上铺,在铺上一摸,不禁惊喜交集——原来那件失去的大衣竟平铺在床上。衣袋内的口琴、钥匙和一把银角子,也丝毫未动。欣喜之余,推开大衣,脱了衣裤,便钻入被窝,就睡下了,只是屁股和胯骨仍极酸痛,自己揉了又揉,便不知不觉地加入鼾声大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