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梦魂中 第二十三章 也算“两头大”
“省长的老朋友”
莹莹被搀着哭出死囚牢之外,却见不到幺三哥,而等着她的却是一顶青布小轿,两个轿夫和两个挂着盒子炮的卫兵。那两个门房乃把哭得不成人形的莹莹搀入轿内,莹莹已瘫痪不能行走,也无法抗拒,就莫名其妙地被抬回家中。莹莹下了轿,乃哭入门内,满以为倒入妈妈怀中,谁知室内虽点着蜡烛,妈却不在室内。莹莹乃走入内室,哭倒于木床之上,正呜咽间,忽见妈回来了,似乎也是乘着轿子回来的。随妈而来的还有个“勤务兵”一样的徒手小兵,提着大的草篮放在桌上,便出去了。
叶妈回来后,容光焕发地走到莹莹床边,说:“莹莹,起来吃晚饭吧。阿七不枪毙了。罗旅长说,明天就放他出来。”
叶妈这句话,对莹莹真是天大好消息。她一跃而起,抱着妈既哭且笑,问妈怎么知道这个消息。叶妈说你吃了晚饭再说吧。说着叶妈便打开草篮,里面便是热气腾腾的四五样荤菜,另有点心、清茶和烧酒。叶妈说这些都是商会李会长送来给侄女莹姑娘吃的。她自己虽已在李家吃过酒席,但胃口仍佳,还可陪女儿再吃一顿。
这时莹莹已饿得饥肠辘辘,加以这个好消息使她无限兴奋,乃洗了脸、换了衣服,和妈妈认真地大吃一顿。饭后始听妈妈道出原委来。
据叶妈说,现任梅溪镇商会家资万贯的李会长,原与莹莹的爸爸叶振东有八拜之交。振东作“省长”时还乡完婚,一切婚礼酬宴都是李会长主持的。叶妈那时年轻做新娘,装新、不出面,所以对爸爸的把兄弟都不太熟悉。这次还乡,李会长他们都不知道“把嫂”和“侄女”回来了,所以未能早来探视,殊为失礼;最近才听人讲起,所以特地奉请,以慰“把兄”振东“老省长”在天之灵。叶妈今天便在李会长家吃了一顿酒席,陪客的都是一些团长、营长的“娘子”,真个个都是“珠光宝气”的。李会长认为未请到“侄女”,很觉过意不去,所以才叫了上等酒菜送到家里来。
“妈,”莹莹说,“我爸只做过一任‘委任司印’,未做过省长嘛。”
“宝贝,”叶妈说,“你太小,哪里知道呢?司印是掌印把子的,比副省长、副督军还重要呢!现在委员长的得意门生罗旅长就住在李会长的花园里。罗旅长就知道你爸爸以前是‘掌印把子的’,官比他大,他还托李会长向我‘叶伯母’问安呢!”
妈妈一番志得意满的话,说得莹莹将信将疑。她只知道爸爸在“省府”做官,还不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可能是先做大官,改朝换代,到蒋委员长时代官又做小呢!无论怎样,罗旅长能把七哥放出来,那就恩高德厚了。当莹莹再问有关阿七之事时,叶妈说:“阿七是当过汉奸呢。他前不久还到陷区去过。不过罗旅长看李会长和我的面子,不咎既往,明后天就放他出来。”
莹莹听了不觉放下筷子一下倒到妈怀里,直叫好妈妈。叶妈又说:“李伯伯也想看看你呢。你爸和他是八拜之交嘛。”莹莹听了真是喜不自胜,愁云惨雾,从此一扫而空。
娘子们的宴会
李会长之约果如妈妈所言,三两天之内,李家红闪闪的金字请帖就送到了。“首席”居然是“叶维莹小姐”,次席才是“叶老太太”呢。莹莹知道规矩,在请帖名下写了个“敬陪末座”;叶妈不识字,莹莹也替她写了“敬陪”二字。
在那个年代请客,是先发“请帖”的,帖前写明“主客”,以次则写明“陪客”。莹莹看“陪客”名单中,“叶老太太”之外,还有“吕团长夫人”、“杨营长夫人”、“朱军需处长夫人”和“熊副官处长夫人”等多位。
请帖之外,到约定之日前夕,主人还要发“催客”一番,使客人不要忘了。到请客之日,主人有时还专门“发轿马”特派专人来接呢。他们叶家既然没有自备轿马,届时李会长自会派专轿来接的。
到赴宴之日,叶妈特嘱莹莹去孝服,着盛装,以免主人感到不吉利。叶妈本会打扮;莹莹也颇会化妆。当天一早母女便打扮停当,莹莹亦按当时下江京沪大都市的时装打扮一番,叶妈再把她的画眉、口丹修理修理,对镜自照,真是上海画报封面明星也没有这样漂亮。
“看我家莹莹比袁美云还漂亮吧。”叶妈和莹莹一道照镜子时,不觉赞叹一番。
“……”莹莹不断地自我欣赏一番,才说,“妈!你也是位非常美丽的妈妈呢!”
“虽然赶不上女儿,我也不错!”叶妈也自赞一下。
母女两人相互欣赏不久,两顶青布小轿和两个骑马的卫兵,已在门前来请。当她母女走上街边,已有成群的街坊在围观。轿夫掀起轿杆,母女先后上轿,轿夫一声吆喝,双马两轿,便浩浩荡荡地从正街直奔南头的闹区。全街的人都伫立争睹芳容,对莹莹之美无不赞叹备至。
母女二人在“老正祥布匹杂货庄”前下轿。这是个有三间门面、两边有玻璃柜的大杂货铺。李会长和穿着紫袄红裙的夫人已在门前迎接。叶妈叫莹莹向李伯伯、李伯母道个“万福”,便由李夫人导入店后正厅,穿厅到内宅。酒席便摆在内宅正中的“堂屋”。右侧厢房,则有一群打扮入时的中青年妇女正在竹战。她们见主客到了,乃停牌出迎。李伯母替莹莹首先介绍吕团长太太,那位三十来岁、镶着金牙、指夹香烟的妇人。她以惊愕的眼光注视着莹莹,莹莹则觉得这吕太太好俗气。
杨营长太太相当漂亮,却沉默寡言,看来二十来岁。朱、熊两夫人则都四十挂边,看来都是并无教育的家庭妇女,虽然一个个都全身罗绮,但都不太雅致。
李夫人在堂屋略献茶点之后,则恭请客人入席。先请年长的叶、熊两夫人上座。莹姑娘首席,吕娘子二席……李夫人则下座相陪。
一席山珍海味,自不待言。酒过三巡,大家乃开始抽香烟讲牌经。叶妈香烟早已戒绝,但当吕夫人递上“茄立克”时,叶妈也就破戒了。李会长夫人则抽水烟,全席只莹莹一人不抽烟,因而香烟缭绕中,偶尔用手帕掩嘴咳嗽。
“莹姑娘以后也学学抽‘红锡包’和‘茄立克’,”吕团长夫人说,“不吸香烟,打麻将提不起神呢!”
“吕伯母,”莹莹恭敬地说,“我学不会。”
“哎哟,还叫我吕伯母!”吕夫人说,“以后你是我的上级呢!——现在就学着抽一支,以后我们好打麻将。”说着吕夫人就递过烟来。莹莹不敢接受。
“莹莹啊,学着抽抽嘛。”叶妈也鼓励着女儿。莹莹接了烟,放在桌上。坐在身边的杨太太为莹莹打了火,莹莹还是不抽。
“莹侄女还是个女学生嘛,”李伯母喷口水烟,说,“将来学会打麻将,自然就会抽烟的,不然怎能熬夜呢?”
朱夫人、熊夫人也都如此说。熊夫人并说现在“茄立克”虽然缺货,他们“缉私处”对“旅部”是按时供给的。莹姑娘将来不会少烟抽;她的“老熊”是最会服侍“上司”的。
大家在桌上讲牌经,讲得出神入化。
“莹姑娘不打牌呀?”朱夫人问一声。
“我家莹莹以前也会呢,”叶妈代答说,“以前我们在省府和督军娘子、省长夫人抹牌,我想歇歇手,莹莹就替我‘代牌’呢。”
莹莹在一旁听着妈妈在公然撒谎,自己也不好辩驳。
李伯母乃说:“那么你母女今天也抹几圈。”
莹莹力辞说:“忘了,忘了。”
“以后我替你长牌,”朱夫人说,“你也替我家老朱,多在上司面前讲点好话。”
“那还要说嘛。”叶妈接着说。
她们一问一说,对答均十分自然,而莹莹却自觉在五里雾中;心中又不时想着阿七的安全,有时恍恍惚惚地答非所问,使众婆子对莹莹有莫测高深之感。这时宴会已毕,众牌友回到厢房,继续竹战。李夫人则单邀叶家母女,去“花厅”吃茶、谈心。当朱、熊二夫人走向牌桌之前,朱氏暗问熊氏对旅长的新“娘子”印象如何,熊皱皱眉头说:“深奥得很!”
皮条的技巧
李家这座花园是新建的。阿七的师父陈三木匠,便是在这花园前厅“上梁”时摔死的。
这座花园在布局上原是主房向左的延伸。李会长的家,首进是铺面,二进是三间正厅。正厅之后是个四合院,但这四合院只有正房三间、厢房三间,成个曲尺形。另两边则是走廊。在左边走廊的正中央,有个“月洞门”。门上挂有一块全新的红板金字“拙园”二字的牌子,过此月洞门,便是“花园”了。
这花园上下也各有相对的厅房三间。上三间是装有槅门、挂着宫灯的花厅;下三间则是装着玻璃门窗的“洋房”。门窗上都挂有浅蓝纱布窗帘,看来颇为雅致——似乎是作为“客室”用的。两厅相对之间,则是个种有“松竹梅岁寒三友”的小花园。还有些盆景、假山、金鱼缸,亦颇不俗。这时红梅着蕊,已可微闻香味了。
李会长夫人乃导引她们叶家母女二人,穿过月洞门右转走入“花厅”。厅上八仙桌已放好八角螺钿嵌花果盒,和细瓷茶具。这花厅有个后门,当她们三个坐定之后,后门内忽然走出两个穿军服的年轻的“勤务兵”来沏茶、冲水、拨火盒,使室内温暖如春。
当李太太正在劝请客人嗑瓜子、喝茶之时,忽见下厅的玻璃门开了。首先走出的是李会长,他穿件淡灰绸羊皮袍,外加黑缎背心,背心口袋上拖着金表链;头上戴着珊瑚顶、黑绒瓜皮帽。他左手提着个银水烟壶,右手拿着一根微有烟火的“纸媒子”,踏着黑丝绒的厚棉鞋,悠闲地走出来。
最使莹莹感到不寻常的,是跟在李会长之后的那个人——他是位军人。下腿套的黑皮长筒马靴,光彩逼人;靴底的银色马刺,发出耀眼的亮光。他穿了一身全新、笔挺的绿色华达呢军服,鲜明的“武装带”挂着嵌有银字“校长蒋中正赠”的佩剑,领章上那左右两颗金星尤其耀眼发光——莹莹一见便知道他是位“陆军少将”。
这少将看来三十六七,虽然面颊微黑,两目却炯炯有光,威武非凡,颇有一股英雄气概,使莹莹有敬畏之感——他那全新带钢马刺的长靴走在铺砖走廊上所发出的铮铮之声,尤其扣人心弦。
当他二人跨门槛走入厅堂时,叶家母女和李氏夫人都起立相迎。走在前面的李会长把左手提的银烟壶向这少将一挥,乃介绍说:“这是罗荣国罗旅长,也是我西山东区保安绥靖司令,天字第一号大将军,我们最高领袖蒋委员长的得意门生。”
未等罗司令搭腔,李又用纸媒向莹莹指一指说:“这是我干女儿莹莹——她爸以前也是在省府做官的。”
罗司令忙脱下白手套,微微一鞠躬,伸手和莹莹握手,并称呼:“莹姑娘好!”
李又把烟壶一摆说:“那是莹姑娘的母亲,叶老太太!”
罗司令乃脱下军帽,立正,作四十五度鞠躬礼,并叫声:“伯母好!”
“不敢!不敢!”叶妈也连忙两手抱拳于腰侧,连声答礼,叫,“司令好!司令好!”
莹莹在一旁观看,妈今天打扮这么年轻,看来年龄与罗旅长不相上下,而罗旅长却谦虚地叫她“伯母”。
这时勤务兵又捧上茶来,李会长乃安排罗将军坐于莹莹之侧,二人隔茶几,好品茗闲话。
罗旅长虽是位军人,举止也还文雅,笑谈有节,不像个“老粗”。他和叶妈寒暄了几句,恭维了一阵已故的“叶省长”。叶妈也居之不疑,谈了些亡夫和当年督军、省长往还打牌等笑谈的往事。
“有这样的出身,”罗将军乃转身称赞莹莹说,“难怪莹姑娘有这样大家闺秀的风度!”说着他注意着莹莹,并为莹莹拣了些糖果。莹莹忙欠身道谢。
“我家莹莹,别的不谈,倒是知书识礼的。”叶妈也为自己女儿捧了个场。
“那我这丘八,认识了莹姑娘,真是高攀了。”旅长谦恭地说。
“我家的莹莹才是高攀了呢。”叶妈也客气地说。
“你们都不必客气了,”李会长吹燃了纸媒,吸了口烟,一面喷烟一面说,“你两人才是英雄美人,天生一对、地长一双呢!”
“大嫂,你看,”正在嗑瓜子的李会长夫人也插句嘴,并要叶妈向罗司令和莹莹一道看,赞赏着说,“两人不是天生一双吗?我们的干女儿,就是个一品夫人的样子,穿戴起凤冠霞帔来,那才好看呢!——干妈也好沾沾福气。”
“真有那一天,”叶妈说,“孝敬干爹干妈,那还用说吗?”
“什么真有那一天?”李会长接过来说,“我们司令,今天已是个司令啦。你看他一颗星,蒋委员长、李司令长官也不过三颗星嘛。”说着他又转过头来问莹莹,说:“莹莹乖,你说是不是?”
大家都看着莹莹,只见莹莹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讲不出话来,虽然她心里已经明白了李会长认她做“干女儿”是怎么回事。
也是由衷之言
当这一位主母、两位“红叶”正在为“莹姑娘”吹嘘不停之时,一位中年女佣走进来向李夫人说:“杨营长娘子的老太太也来‘看牌’。”
“那我们三缺一,她来得正好,”李会长乃向叶妈说,“叶老太,我也来陪你抹几圈。”
李会长这句邀请,对叶妈真如响斯应。叶妈站起来了,李家夫妇也站起来了。这使莹莹有点发慌。
“妈,”莹莹也站起来,拉着妈的袖子,轻声地说,“妈,你不要去打牌。”
叶妈原是牌场老手,自从老伴弃养之后,已大半年未碰麻将了,如今闻鼙鼓、思将帅,早已等不及了。乃按灭了手中的“茄立克”,也向莹莹轻声地说:“莹儿,你乖。妈只去抹两圈,你陪司令谈谈心……”说着她就被李会长娘子牵着走出去了。
“司令,”李会长向罗说,“你陪着莹姑娘嗑瓜子,晚上再陪你喝酒。”说着李会长反手关了门,三人便走向月洞门去了。
莹莹低着头,心里跳得慌,进退维谷,不知怎样应付这场面。
“莹姑娘,天气很冷呀。”罗司令说着便拉了两张矮木椅靠近火盆,请莹莹坐下,莹莹不敢就座,还是站着。罗又把茶壶茶杯取来放在火盆边上,又自果盒中取出两小盆果点和瓜子放在盆边,然后扶着莹莹要她坐下。
罗的举止那样文雅,倒像个情人,不像个丘八。这时罗又卸下了武装带,并把那闪闪发光的佩剑上“校长蒋中正赠”几个字,指给莹莹看说:“这是委员长亲自‘授剑’,授给我的。”
“……”莹莹看了看佩剑,只觉得脸上发烧,讲不出话来。
罗乃自刀鞘内抽出闪闪发光的匕首,把武装袋放在茶几之上,自己拿着剑坐在莹莹的身边,温顺地把剑上的铭文指给莹莹看。那是“成仁取义”四个字。罗把剑递给莹莹看,莹莹也接过来,真的看了一下,又脉脉地还给罗。
“你知道这‘成仁取义’四个字的用意吗?”罗很轻松文雅地问莹莹。
“不知道。”莹莹这时心跳已缓,才低着头答一句。
“委员长说,我们中国人只有‘断头将军’,没有‘降将军’。我们打仗和敌人拼命,如果重伤不死,敌人来了,我们就拔剑自杀,绝不被俘!”
“……真的!”莹莹低着头答一句。
“这次在上海战场,我身受重伤,敌人在冲锋,逼近了,我已把剑拔出了,后来敌人被打退,担架兵才把我抢下——我几乎做了剑下之鬼呢。”罗说。
“司令,您还在上海战场受过伤?”莹莹这时心里已渐恢复平和,因此好奇地问一声。
“我受重伤,身被八创呢!”罗说,“敌人的炮火太猛烈了——九死一生。”
罗少将说着,并替莹莹换杯热茶,又取些核桃仁云片糕给莹莹,劝莹莹吃下,莹莹也喝了吃了,并觉得这位将军十分温存,心里也不太紧张了。
“上海之战,实在太激烈了呀,”罗感叹地说,“我今天活着,岂止‘九死一生’,简直是‘百死一生’。这颗金星是血换来的呢。”罗指一指他领上那颗足令莹莹崇拜的金星。
“罗少将,”莹莹说,“您是民族英雄呢。”
“姑娘,”罗又感叹地说,“我哪够资格!死掉的同志们、战友们,才配称作民族英雄呢。”
“你们旅里一定死伤很重。”莹莹说。
“旅长阵亡啦,”罗说,“三位团长也都阵亡啦。”
“少将,您不是旅长吗?”
“我那时是少校营长。”
“啊……”莹莹感觉有点惊异。
“我那一营打完啦,”罗说,“三个连长,九个排长,都死啦——全营连我自己只剩下几个人——百死一生、千死一生啦。”
“罗少将,您真是民族英雄,我们应当向您致敬。”莹莹这时想起她在女高师时,向沪战退下伤兵献旗致敬的往事。
“莹姑娘,我哪里敢当!——那些躺在血泊里的战友,才是民族英雄……”
罗少将觉得这位美女,对上海之战有兴趣,乃讲了些上海战场的故事——他在血战中身被八创,全旅的官长士兵,几乎死尽了。后来全军退下“整补”,他这位“千死一生”、硕果仅存的“少校营长”乃被“连升三级”,补了旅长遗缺;带了数千新兵,退入这西山区来“整训”。这地区原是“红军老巢”,江湖帮会股匪也不少,地方不靖,所以当地游击队、保安队,也都受他节制,所以他在“旅长”头衔之外,还兼个“绥靖司令”。
罗所说的战场上的故事,显然都是真实的。他的为人看来也极其诚恳善良——使莹莹心中有无限敬慕之感——一再说他是“民族英雄”,有时且为罗的故事感动得擦眼泪。她认为罗是位诚实勇敢的军官,不是个油腔滑调之人。
罗也问了些莹莹的家庭背景,莹莹也据实以对,说她死去的爸爸只是省府中一个“委任”小职员,并不是什么“高官”。
“英雄不论出身低嘛。”罗也说出他自己原只是湖南乡间的一个“放牛的”,十六岁才勉强从小学毕业。原和家中一位比他大三岁的童养媳结了婚。后来他进了“学兵营”,被保送进“黄埔”,想不到二十年后倒做了“少将司令”。
至于他乡下那房妻子,罗说:“她是位完全乡下下田的妇女,实在带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她在乡下委屈点了。”
莹莹知道“乡下妇女”也很多,也觉得她们随军作“司令夫人”,有点不调和;因此内心对罗少将所说的实在话,也有同情之感,虽然嘴里只是对那位“乡下夫人”,不断地表示同情。
“我们打仗的,今天不死明天死,”罗说,“打死了,我们军委会对‘遗属’都很好,死也可瞑目;不死嘛,自己有一番事业,总也得有个像样的贤内助——我们总理、领袖,和战区李长官,家中不是都有乡下太太,但是帮助他们主持内外的蒋夫人、孙夫人、郭夫人不都是很好吗?我们南方人叫‘平头’,北方人叫‘两头大’,都是夫人和太太……”
罗氏娓娓说来,莹莹不知如何搭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觉得罗说的确是由衷之言。偶向罗氏瞟一两眼,也觉他五官端正,态度随和,并不讨厌,而且可爱——自己也就心平气和多了。在罗君劝慰之下,她也认真吃了些糖果、嗑了些瓜子。罗君为她嗑出去壳的瓜子,递给她,她也就吃了。
罗娓娓而谈,莹莹谈得不多,但是二人倒处得很投契。
“也算是自由恋爱”
莹莹和罗少将在李会长的“拙园”之内,长谈了一个多小时,谈得很是投契——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一个成熟的男人私下谈心呢。她觉得他二人可谈之处甚多,相形之下,阿七哥毕竟是个不识之无的乡下孩子,二人伏窗细语终宵,始终无法心心相印。对阿七来说那只是于半夜之间,“南天门”大开,忽然下来一个九天仙女。莹莹虽小七哥两岁,她则始终觉得七哥是个尚未成熟的小弟弟。带她玩耍玩耍则可,实在没什么可谈的;不像今次和罗少将之谈,可以丝丝入扣,感觉很轻松、很自然,自觉像个小妹妹——虽然她知道罗少将可以做她的爸爸。
二人渐次熟悉了,当他们再次谈到“上海战场”时,罗建议莹莹和他一同到“下厅”,看看照片、锦旗等纪念品,莹莹也欣然同意。罗乃牵了莹莹的手,一同走到他的宽敞而精致的卧室。珠纱圆顶蚊帐之前的衣架上,勤务兵已把罗旅长卸下的佩剑、武装带、左轮手枪等,挂在那儿。衣架顶上,则挂着一顶军帽,这时莹莹才发现,罗少将是个光头,那个当时男孩子所最要反抗的“蒋委员长头”。她愕然之余,看了罗的光头微笑一下,觉得光头也很英武。这时罗也看出了,乃摸摸自己的头自嘲一下说:“当军人就是这个和尚头最难看!”说着他大声地笑了。
“不难看,不难看!”莹莹也笑出声来,说,“很英武!很英武!”
“刺手呢,”罗笑着说,“你摸摸看!”
莹莹不好意思伸手,罗乃把她右手捉上去,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莹莹果然觉得好毛糙。
“我一再以为‘和尚头’很光滑呢。”莹莹又笑出声来。
“和尚头光滑?”罗大声笑出来,说,“阿Q摸的小尼姑头,也不光滑呢!”
莹莹被他逗笑了,同时也觉得这个军人并不是个大“老粗”——他还读过《阿Q正传》呢。
罗这时又翻出几枚金光闪闪的勋章,和颁发勋章的奖词——是蒋委员长颁发的,夸其英勇的“战功”,真是货真价实的“民族英雄”。
莹莹又随手翻阅了罗的“抗敌纪念册”。那一厚本绸面金装的纪念册,是“上海各界联合劳军团”敬赠的。莹莹看首页那位少校青年军官已觉其英武,后又看到他在战场上的照片。最引莹莹注目而自觉渺小和土气的,则是那几张罗少校重伤后躺在医院病床,床前围绕着一大群美丽的电影明星和护士的照片。各位美女皆在笑,只有这位伤兵罗少校,面色惨然。
“这么多美女来慰劳你呀!”莹莹发出感叹。
“她们都抵不上你。”罗紧握着莹莹的手,诚恳地说。
“……”莹莹尴尬了一下,才红了脸说,“我哪里赶得上她们……”“你看,我那时好惨,”罗说,“身被八创呢!”
“有八处受了伤呀?”莹莹天真地问。
“算是‘特级重伤’,在战场上昏迷呢!”罗说,“我在最前线嘛。”
“那你昏迷了,怎样退下来的呢?”
“你认识那个杨营长太太吗?”罗问。
“认识。”莹莹点点头。
“她丈夫那时是我营里的一个排长,”罗说,“他也受了轻伤,把我背下来的。”
“那你们真是生死之交!”莹莹感叹一下。
“杨是行伍出身嘛,不识字,”罗说,“后来我逾格保他做‘特务营营长’,人很粗,但对我很忠——你以后可以指挥他。”
罗这句话,如画龙点睛,使莹莹泛出满脸红潮,低头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向罗直视说笑——女学生的天真活泼一时顿失。罗也觉出这女孩子这一害羞场面;他拉紧莹莹的手,安慰她说:“我是百战余生,身负重创。将来我们结婚了,你可看到我接骨开刀的伤痕。”
罗这句更明朗的话,益发使莹莹满脸绯红,咬着自己指甲,低头一语不发。
“承李会长夫妇好意,又承你母亲高看,”罗诚恳而低声地说,“把你许配给我,将来我的抗日报国,都是为你死,为你活……”
“……”莹莹心跳得慌,一言未发。但罗把她拉近靠在自己胸上,莹莹也未拒绝,只是气喘得厉害,几乎不能支持。
“我们虽有三媒六证,父母之言,”罗说,“也不能完全说是‘旧式婚姻’……”
“……”莹莹靠在他身上,仍是一言不发。
“莹莹啊!”罗又笑着说,“我们也算是自由恋爱嘛。”
“……”莹莹直是喘气,还是一言不发。
罗为解除这尴尬场面,乃把手松开,低头温存地问莹莹说:“你认识熊副官太太吗?”
“……”莹莹未回答,但点点头。
“熊副官年龄比我大,辈分上是我表侄,”罗说,“他夫妻俩都很能干,以后我叫他俩服侍你。”
“……”莹莹还是一言不发。
“初谈恋爱的少女,都是害臊的,以后我们熟了就好了。”莹莹还是未答。
“我们看看他们打牌去吧!”罗建议之后,未得莹莹回答,便牵着莹莹的手,开门走向月洞门,到厢房“看牌”去。
“罗司令的三姨太”
当他二人携手走入叶妈正在热战的那个牌场,只见烟雾弥漫。叶妈手持一支茄立克,正在聚精会神地自摸其“清一色”;面前桌面堆了大堆红、蓝、黄三色骨签筹码。她对面的朱太太则门前空空。朱太太一见旅长和莹姑娘来了,乃含笑向莹莹说:“今天三归一,给叶老太一人独赢了。”
此时叶妈才发现女儿和少将站在身后,喷口烟向罗说:“司令,今天托你的福,手气特别好!你看。”说着她把筹码一推!
“妈呀,”莹莹笑着向妈身上一爬,说,“人家让你的呢。”
“她们让我?”叶妈说,“赌场之上,六亲不认,你看——”说着她把手中的“二条”向莹莹一现,说,“她们就扣着不打——哼,我就要‘自摸’!”
把“二条”放在桌上,叶妈眼观全场,用手指拼命摸着牌面。莹莹和罗少将也在背后,替她紧张。
全桌聚精会神,又摸了两圈。罗忽向莹莹说:“你替妈摸一张!”
叶妈歪过身体,让女儿自身后去摸牌,莹莹摸着牌,忽然神色灿然,笑着向妈说:“我真摸到了呢!”因为“二条”只是一杠杠,最好摸,一触便知,莹莹把牌一翻,果然是张“二条”,叶妈大叫一声:“哎哟!”乃把牌一推,乐不可支,大笑说:“你们扣吧!哈……哈……清一色、老少铺、对对和、二将……哈……哈……你们替我算吧——满贯加翻!”
“妈妈手气好!妈妈手气好!”罗司令也在后方打气加油。
“妈妈手气好?”上家熊夫人把牌一推说,“我有两张‘二条’,还是教她自摸了。人家有喜气嘛!说什么?”
当大家哄哄然替叶妈算牌账时,莹莹伏在妈耳边,轻轻耳语说,家中可能有客人要取衣服,不要再打下去了。
“乖,”叶妈说,“妈今天手气好,不能停,你就先回去一下吧。”
罗司令闻言,忙说:“莹姑娘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吃晚饭?”叶妈说,“输家怕不干,赢家怕吃饭——我今晚才不吃晚饭呢!——莹莹,乖,今天你先回去——”说着她收了三家双倍自摸筹码,又燃了一支烟、喝口茶,双手合起牌来了,哪还顾得了女儿!?
莹莹坚持要回家,罗司令强留不得,乃招呼叫熊副官,才知道熊一早便到叶家去了,尚未回来。另外两个低级副官处职员答话,说轿夫和卫士早在等着呢。罗司令乃亲送莹姑娘上轿。莹莹去向李伯伯、李伯母道辞时,他二人也停牌赶出来送行。
店前轿马齐备,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无不称赞叶姑娘漂亮——当轿子穿过大街时,人声嘈杂,在众人问答声中,莹莹也听出,很多人都在说,轿里坐的是“罗司令新娶的三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