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杭州被围,胡雪岩冒死筹粮救济饥民 请援郁家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账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山,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浜,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山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山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山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漕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山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账,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份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

“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山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

“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份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浜,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山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山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山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山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馥山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

“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扁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山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山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山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山到家,打断了话头。

“尤五哥,”郁馥山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山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山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山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像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山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山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

“言重,言重!”郁馥山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山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山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山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山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山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

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山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

“喔,喔,是的。”郁馥山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这样想,当然绝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账,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账,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山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山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

“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

“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山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跟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馆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呱呱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备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做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账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浜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