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众望所归,胡雪岩担起为漕帮谋生路的大任 终成眷属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王硬上弓’的事!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像“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地说,“你莫非千里眼、顺风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地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地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像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薄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犹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的,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问,“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他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份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的。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像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定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像要挟,又像恫吓,但更像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像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他,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像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的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绝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擤一擤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住,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走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账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可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份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她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凤毛分别推完,结账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
“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思,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要彼此丝毫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不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愣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妙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绝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
“你懊悔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
“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下咽。她心里在想,错了一步,错不得第二步,宁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误一辈子,无论如何得要试出他的真心来。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计较。要试别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一只描金皮箱,从箱底取出首饰箱来,开锁揭盖,送到胡雪岩面前。
箱子里有玉镯、宝石、戒指、珠花、金镑、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着,此时一样一样揭开来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岩不解所谓,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献宝干什么?”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喏,你看!”她捡起一扣存折,递给胡雪岩。
“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看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
“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
“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
“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也有这样子的想法。
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正经话。”
“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
“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
“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么样?”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
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处。
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言明在先。
“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
“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
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你?”
“像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
“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从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走了以后,你怎么样?”
“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
“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
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
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彷徨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绝不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
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
“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
“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得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己的处境最优越。
妙珠苦心设计,做作得太久,这时候再也不愿掩饰她的真情,收好她的首饰箱往床里枕头边一放,随即便贴住他的身子坐下,两手环抱,抱住他的上半身,将脸偎依在他肩头,深深地吸着气,显得极其满足恬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