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用十万银子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 曲曲心事
“天气真热!”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我们到亭子里乘凉去。”
尤家后园,小有花木之胜,还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题名甚怪,叫做“不买亭”,大概是取“清风明月不费一文钱买”的意思,但题名虽怪,亭子倒构筑得相当古朴,而且地势极好,登高远眺,绿野遥山,颇能赏心悦目。园子的围墙不高,假山上望得见行人,行人只望得见亭子里的鬓丝丽影。在谨饬的人家,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临的,但尤五家与众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什么主意,所以从阿珠来了以后,几乎每天晚上都随着尤太太在“不买亭”纳凉。
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尤五的一个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姑奶奶早年居孀,与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岁左右,长得极艳,但坐在那里不讲话,是个绝色美人,一开口出来,会把胆小的男人吓走,因为她伉爽有须眉气概,而且江湖气极重,不独言词犀利,表情丰富,横眉瞪眼,杀气腾腾,最让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没遮拦,骂人也是如此,什么“蠢话”都说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张飞”。
“女张飞”心肠热,跟阿珠尤其投缘,一看她眉宇之间,隐现幽怨,忍不住要问:“怎么了,有啥心事,跟我说!”
这心事如何肯与人说?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顾虑。“没有,没有!”她竭力装得很轻松的,“住在你们这里,再‘笃定’不过,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说话不大考虑后果,“你们那位胡老爷,既然来了,怎不来看你呢?”
这一问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为着急,赶紧拦着她说:“你又来了!真正是莽张飞。”
“咦!这话有啥问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厉害的角色,一看这样子,灵机一动,索性要利用“女张飞”。“唉!”她故意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要相劝张家妹子体谅胡老板。”
一说“体谅”,再说“相劝”,这就见得错在胡雪岩。阿珠还在玩味她这两句话,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视着说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说来见个面都抽不出工夫,这话除非骗鬼!男人都是犯贱的,想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一变了心,你给他磕头,他给你拳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仿佛告饶似的说,“你饶了我好不好?你这么大声小叫,算怎么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声音低了下来,但说得更快更急,一只手把着阿珠,一只手指着她嫂子,“张家妹子说得再清楚都没有了,既然答应好两处立门户,早就应该办好了,为啥到现在不办?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见一面,这算是啥?”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阿珠说,“我老早就觉得这件事不大对,替你不平,先还怕是我想错了,照现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莽张飞啊莽张飞!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说下去了。
阿珠在旁边听得心里好不舒服!但是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还是由胡雪岩而来?一时之间,她却弄不明白。反正又羞又气,觉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将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脸避到暗处,不为她们姑嫂所见。
她们姑嫂却偏不容她如此,双双转过脸来看着她,“张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只手,安慰她说,“你不要听她的话!脾气生就,开出口来就得罪人。”
这一来,阿珠倒不能不说客气话了,“七姐也是为我。”她点点头,“我不会怪她的。”
“你说话有良心!”七姑奶奶越发义形于色,“这是你终身大事,既然说破了,我们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问她嫂子:“胡老板这样子,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问的话,十句有九句叫人没法回答。不过——”
她故意不说下去,很谨慎地看着阿珠的脸色,想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当然不容易看出来,因为阿珠觉得她们的关切事属多余,所以极力矜持平静,作为一种拒绝“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拦不住她自己的嘴,“张家妹子,”她换了比较文静的态度,“不是我说,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听她的话,与她哥哥的意思一样,正好借她的口来为自己表达,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戏对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么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难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正触着阿珠的“隐痛”,要想保持平静也不可能了。
“再说,如果太太脾气好,也还罢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热面孔贴人的冷屁股。”
“蠢话”又来了!尤太太已经一再告诫过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话要少说,谁知到底还是本性难移。不过这时候要用她来做“配角”,也顾不得指责,只叹口气说:“唉!正就是为此,人家胡老板为难。”
话里有话,阿珠必得问个究竟,不过用不着她费心,自有人代劳,“怎么?”七姑奶奶问,“胡家那个是雌老虎?”
“听胡老板的意思,厉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对了!既然家里有个醋坛,为啥来骗我们张家妹子?”
“这我倒要为胡老板说句公平话,”尤太太很认真地说,“原来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办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这也不算骗人。”
“什么?”阿珠失声问道,“五嫂,你怎么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说,“都告诉我了。胡老板实在有难处,话又跟你说不出口,闷在心里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谈谈。张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语意不明,而阿珠心乱如麻,也无法细想。此时她唯一的意愿是要跟胡雪岩当面谈一谈。
“办法总有的。对付没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气。不过,”七姑奶奶低声向阿珠问道,“你要说句实话,你们船上来来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说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来,“没有!”她的语气异常决绝,唯恐他人不信,“绝对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说,“没有吃他的亏,就更加好办了。”
“对!”尤太太附和,“这件事还不算麻烦。全在你自己身上。”
这话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话实在多,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
“幸亏发觉得早!”她说,“你想想,男人十个有十一个好新鲜,还没有上手,对你已经这个样子,等一上了手,尝过甜头,还不是一丢了事。那时候,你就朝他哭都没有用。”
她已经算是措词很含蓄了,但已把对男女间事似解非解的阿珠听得飞起一脸红晕,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想想,“女张飞”的话虽粗鲁,却说中了她从未了解过的一面,男人喜新厌旧,这话听人说过,只不如她来得透彻。转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几次“不规矩”,得寸进尺地到了紧要关头,总算自己还守得住,真正是做对了!
庆幸之念一生,就不觉得那么羞窘了,同时也不是那么一颗心系在胡雪岩身上,丝毫不能动弹了,她抬起脸来,掠一掠鬓发,喝了口败毒消火的“金银花茶”,平静地问道:“五嫂,七姐,你们说替我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来问这句话的,这到了关系出入的地方,言语必须谨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问了一句:“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说往东,替你想往东的路子;你说往西,我们来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这话阿珠明白,两条路,一条是仍旧跟胡雪岩,一条是过去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笔勾销。但明白归明白,一时间要她做个抉择,却是办不到的事。
“照我来想,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人家既然有了这样的话,一定要勉强人家也不大好。不说别的,起码自己的身份要顾到。”
“真的!”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五嫂这话说得真正有道理。我们娇滴滴一朵鲜花,又不是落市的鱼鲜,怕摆不起,要硬挜给他!”
听这句话就像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气直冲到鼻子里,差点掉眼泪了,自己是娇滴滴的一朵鲜花,胡雪岩却当做落市的鱼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想想真有点伤心,不由得咬着牙说:“哪个有那么贱,一定要硬挜给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说,“老实说一句,‘两头大’已经委屈得不得了,他还说有什么难处。这种男人,真是‘谢谢一家门’了。”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骂胡雪岩,徒结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释:“七妹,你的话也太过分了。胡老板人是再好没有,他也是力不从心,不肯耽误张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样好处,勇于认错。听了她嫂子的话,心里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机会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现在她还是“原封未动”。同时他给张家的好处,也真不少。这样的人,说起来也很难得了。
于是她笑着说道:“想想也是,费心费力,忙了半天一场空不说,还要挨骂,实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颗心,一直动荡不定,只随着她们姑嫂俩的话,浮沉摆动。这时候听了七姑奶奶的话,便又想起胡雪岩的许多好处,心里实在割舍不下,但硬话已经说出去了,落下来的篷,再要撑起来,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苦,因而滚落两滴泪珠。
“咦!”七姑奶奶惊诧地说,“你哭点啥?”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尤太太也劝她,“路差点走错,及早回头,你应该高兴。”
阿珠心想,怎么高兴得起来?七姑奶奶说胡雪岩费心费力一场空,自己何尝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愿意的,自己的落空是无奈其何!夜静更深,想起从前的光景,将来的打算,一起都变了镜花水月,这日子怎么过法?
她一个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便趁此机会给她小姑抛了个眼色过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说了。但七姑奶奶却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时,跟了过去,悄悄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本来无话,不过她既问到,倒也不妨跟她谈一谈,“话是有两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说,“事情成功了一半,不过还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统通不成功。”
“怎么呢?”
“胡老板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声说道,“还要替我们这位张家妹子做媒。”
“做给哪个?”
“做给姓陈的那个后生。”
“他!”七姑奶奶惊喜地喊了起来。
“轻点,轻点!”尤太太埋怨她说,“真正是莽张飞!一点都不晓得顾忌。”
“这个人倒不错!”七姑奶奶把声音放得极低。她的心肠热,为了阿珠,喜不自胜,“对路了!真正对路了!”
“你不要高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来劝她,一定要劝得她点头。”七姑奶奶说,“我听她说过,她对姓陈的蛮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问,“她跟你怎么说呢?”
“说起来还真有趣!她跟我说过,姓陈的能干、心好,将来要好好替他做头媒。哪知道‘养媳妇做媒,自身难保’。”
说到这里,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弯腰顿足,笑得傻里傻气,这一下,连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说了这一句,又放开了刚止住的笑声。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诡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怀疑,尽自追问着,她有什么事值得她们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长于机变,便编了一套话,支吾了过去。
于是扯了些闲话,吃罢夜点心,时间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务,相当劳累,倒不是亲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闲饭”的人也不少,每天要开四五桌饭,光是指挥底下人接待宾客,就够忙的,这时支撑不住要上床了。
“你们呢?”她说,“天凉快了,也去睡吧!”
“我还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这样回答,其实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梦。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说,“天气凉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这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还要谈到胡雪岩和陈世龙,她深怕七姑奶奶不够沉着,操之过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迟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说,“我们稍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话,明天再说。”尤太太特意再点她一句,“事缓则圆,我常常跟你说这句话,你总不大肯听。”
“晓得,晓得!你放心。”
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阿珠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
“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
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她说,“你的譬喻,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
“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
“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
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像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样,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
“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
“父母的话,不能不听。”
“唷!唷!你倒真是孝顺女儿!”
语涉讽刺,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
“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苦的人都没有。”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
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
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
阿珠不做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
“你们吃吧,”她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么先弄点药来吃。”
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面”,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静,烦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持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
“那现成。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
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
“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像兄妹,又不像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像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
“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
“原来是叫我。有话说?”
“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话?”
“什么话?听哪个说?”
“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
“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说到我的!”
“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去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贲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住,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怕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像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做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
“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做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
“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
“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
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
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下纳凉。
“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
“说呀!”老张催问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这样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
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地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
“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
“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
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样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地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
“自然啰!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要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
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
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赔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
“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
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个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地说:“今天哭了两场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像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管自己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
“不是,不是,绝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老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花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话,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计,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她另有一种看法,即使跟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也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地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
“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做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做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
“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
“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的一身白竹布小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
“走了嘛!”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
“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
“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热!”阿珠忽然站住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
“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人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晴,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抢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像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的。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绝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自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本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伴。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绝不会这么简单,“偶尔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像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像,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世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想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童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像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褪,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手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像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
“世龙!”尤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
“玄色。”
“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音,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与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
“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
“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像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唦!”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
“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
“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觉她根本没有去见她父亲,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陈世龙“讲私话”。
于是像被人捉住了短处似的,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七姑奶奶等于一个女光棍,那双眼睛看阿珠这样的人,表里俱澈。恍然大悟之余,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贼心虚。但她虽口没遮拦,对这句话到底还有顾忌,怕阿珠脸皮薄,一个挂不住,会伤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响。
这一笑在心思也极灵敏的阿珠,当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饰不可,只有解释,索性把话说明了,倒也无所谓。
“老实告诉你,”她的脸色反转为平静,“我也要托陈世龙买点东西,不好当着你们的面说。”
“为啥?”
“在府上打扰了好些日子,哪怕送点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我一点心。我如果当了你们的面说,你们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开你们托他。”
“原来这样。你何必又破费——”
“是不是?”阿珠理直气壮似的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会拦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气了。自己姐妹,老说客气话也没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要到书场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欢听书。一部书听上了瘾,天天要听。阿珠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上书场,不像样子。而且有些“先生”,说到男女间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较含蓄,有些就毫无顾忌了,绘声绘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却窘不可言。她“上过一回当”,颇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强,只是每天去总要问她一声。她有时去,有时不去,要看那天说的是哪一回书。
阿珠知道,她听上瘾的那部书是《玉蜻蜓》,随即问道:“今天说到哪里?”
“快要‘庵堂产子’了。”
“庵堂产子”只有怀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贞,没有造孽缘的申贵升,听这回书不会受窘,阿珠便答应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兴致格外好,一面涂脂抹粉,细细打扮,一面把“庵堂产子”的情节和昨天的“关子”说到什么地方,都讲了给阿珠听。
“到底是‘申大爷’,还是‘金大爷’?”
“应该是‘申大爷’,说书先生都称‘金大爷’,因为苏州申家势力大,不敢得罪他们,这部书,从前是禁的。”
“这样说来,真的有这回事了?”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七姑奶奶说,“申家上代出过状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苏州,走过一家人家,门口下马石、旗杆、有块匾‘状元及第’,气派大得很,别人说是申状元家。”
“这个状元,就是小尼姑志贞的儿子?”
“照《玉蜻蜓》说,志贞的儿子叫申元宰,后来中了状元,‘庵堂认母’,把她接回家里。”
“那么,”阿珠问道,“‘申大娘娘’呢?怎么说?”
“这还有啥话说?儿子虽不是她生的,诰封总要先归她,再说申大爷老早痨病死在庵里,为死人吃醋也没有这个道理。”
“这一下,志贞总算苦出头了。”阿珠感叹着说,“大概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儿子会中了状元。”
“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静地说,“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儿子出了头,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觅个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过几天写意日子。”
这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讽劝?反正阿珠的印象极深。等听了“庵堂产子”回来,感触越深。而且由志贞的伶仃无告,勾起想家的念头,渴望着回到湖州,觉得只有在自己娘身边,这颗心才能定下来。
乡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还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东西两厢房,一觉睡醒,发觉对面还有灯光,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起床来敲她的房门。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于是开门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已经睡过一大觉了,看见你这里灯光亮着,过来看看。”她走进门来,发觉阿珠的两面帐门都未放下,便奇怪地问:“你一直都不曾睡吗?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就是睡不着。”
“在想哪个?”
阿珠脸一红,“会想哪个?”她说,“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问,“冷不冷?”
“还好。”阿珠见她只穿一件对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钮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块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两大块。心里便想,七姑奶奶像花开到盛时,却形单影只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怜。
这样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丰腴的手臂,“七姐,”她说,“这里来坐!”
她拉着她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忧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你有话说嘛!”
“我在想,”阿珠缓慢而低沉地说,“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还不对,实在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譬如七姐你,别人看起来,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没啥心事,仔细想一想,你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
这两句话听来平淡无奇,谁知恰好触着了七姑奶奶的隐痛,连她兄嫂在内,从来没有人说过这话。午夜梦回,凄凉万状,那时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总算还有个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顿有知遇之感,那么刚强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红,快要掉眼泪了。
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就在这时候,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你说得不对!”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
“叫我,”阿珠摇摇头,“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
“所以啰!”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接口劝她,“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板断了,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一会儿湖州,一会儿上海,说走就走,丢下你独守空房,这味道不大好受的。”
“嗳!”阿珠皱眉摇手,“不要去讲他了。讲讲别人吧!”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来!”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们姐妹也说说私话。”
阿珠也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刚过了立秋的天气,后半夜非常舒服,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她实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话“言明在先”。
“说私话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说到私话,怎么会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
“这样才好,”阿珠问道,“你饿不饿?我有杭州带来的‘绍兴香糕’,要不要吃?”
“‘绍兴香糕’哪有你们‘湖州酥糖’好吃。有没有‘沙核桃糖’?”
“有,有!我倒忘记掉了。”
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带到床上,两个人并头共枕,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一面吃糖,一面谈私话。
“七姐,你守寡守了几年了?”
“四年。”
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问,又觉得碍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想来你那婆婆很凶。”
“凭良心说,倒也还好。就是脾气合不来,一天到晚噜苏,实在也是好意,譬如说,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只要一顿不吃,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一刻不停了。一会儿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一会儿又说受凉了,晚上睡觉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儿子,我都想哭在那里,听见她哭,你想烦不烦?”
“那么,回娘家来住,是哪个的意思呢?”
“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说,“哪个都做不得我的主。”
“难道,”阿珠很谨慎地问,“在娘家住一辈子?”
“住一辈子也不要紧。我五哥、五嫂,跟别家的兄嫂不同。”
“这我看得出来的,说句良心话,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
“当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过,”七姑奶奶又说,“其中还有个道理,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
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是倔强到底、宁折不弯的脾气,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在妓院里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还明理,预备训斥一顿,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语顶撞,不受责备,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非办他个“目无官长”的罪名不可。“老太爷”托出许多人来求情,那知府是个书呆子,说什么也不行。
“这时漕粮要起运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爷十分着急。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那双眼睛格外亮,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我说:大老爷,我哥得罪了大少爷,又得罪大老爷,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不过现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来做押头?把我关起来,放我哥哥出去当差,等漕船回空,他进监牢,我再出去。”
“你倒想得出。”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爷,怎么说法?”
“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其实不呆。”七姑奶奶答道,“当时他跟我说:‘你哥哥不讲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这样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我本来不但要重办,还要申详到上头,革他‘尖丁’的差使。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说:‘我晓得。不过不是这样子,大老爷不能消气,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大老爷听我这一说,摇摇手:‘罢了,罢了!看你这样子,我也不气了。你具个结,把你哥哥领了回去。’”
“这真正是新闻。”阿珠笑道,“还要你具结?”
“是啊!硬是我盖手模具结。具了结,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你要改过自新!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我不办你,办具结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对不对得起你父母?’”
“啊!这一着厉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总要顾到你。这一来,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
“就是这话啰!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
七姑奶奶又说,“等堂上下来,老太爷亲自来接我,接到他家,摆开了十桌酒席,帮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爷叫我坐首座。他说: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关山门’。”
“七姐!”阿珠听得出了神,“我倒没有想到,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唉!”七姑奶奶长叹一声,“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
“怎么呢?”阿珠诧异地问。
是老于世故的,就不会觉得诧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这样一回风头,自不免得意非凡,从此以后,也像男子汉一样,伸手管事,“吃讲茶”常有她一份。豪情胜概,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消折殆尽。
“女人总是女人。”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女人不像女人,要女人做啥?像我这样子,弄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
这句话说得极深。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才有此“见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动。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实在欠聪明;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真正是肺腑之言,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
“七姐!”阿珠也还报以真情,“你不说,我不敢说,你既然说了,我倒要劝你。你不开口坐在那里,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师太’,一条命也不会送掉。我劝你,也要像五哥一样,把脾气好好改一改。”
“我何尝不想改?”七姑奶奶摇摇头,不说下去了。
这是说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辈子寡?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所以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我问你,”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拦住她,因而特意装出不悦的神情,“你为啥这么关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带些忸怩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从不知什么难为情,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便特别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这句话,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
正想有所弥补时,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不错,我关心他。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也想过好几回,要么不嫁,要嫁,现成有在那里!”
“现成在那里”的,自然是陈世龙。话说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忆一遍,并未听错。这一来,心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强笑着问了声:“你是说哪个?陈世龙?”
“是啊,陈世龙。”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问,“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脸皮厚,居然问得出来!阿珠心想:你不怕难为情,我就胡胡你的调。因而点点头说:“配!怎么不配?”
“你倒说说看,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
“这话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怎么样的相配,你自己总想过,何用来问我?”
“我跟你开开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我怎么会跟他相配?第一,年纪不对;第二,身份不配,他没讨过亲,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第三,脾气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两个人在一起,他不让我,我不让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么,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因为她言语闪烁,一会儿像煞有介事,一会儿又说“开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
“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也不见得对!”阿珠很谨慎地回答,反过来试探她,“七姐,陈世龙娶了你,也有很多好处。像你这样的人才,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又漂亮,又能干,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再好都没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问。
语气中总听得出来,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阿珠有些发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随后又说:“话再拉回来,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
第二次再问,如果依旧避而不答,便显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说:“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
“心呢?”七姑奶奶问,“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来。”阿珠说,“有道人心难测。”
“别人的心思难测,阿龙的心,你总晓得的。”
“又来说疯话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赌气,翻个身脸朝里,以背向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经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声音喊,“你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仍旧上床,上床却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这是异样的滋味。自懂人事以来,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松手!松手!”阿珠轻喊,“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七姑奶奶略微松了些,“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她说,“有话尽管讲。”
“我没有什么话好讲。”
“那么你就想,”七姑奶奶说,“想我就是阿龙。”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一面挣扎,一面喘气:“嗳!真不得了,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怕什么?嘴馋没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头。想得流口水!”
“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不但如此,还这样要求,“你也抱紧我。”
“我不来!”
“来嘛!心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我抱的是你,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
阿珠大出意外,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顺从,抱紧了她,同时跟她开玩笑,“我是你的‘老爷’,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是我们那口子服侍我洗脚。”
“我不相信!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真正气数!”
“你不懂。”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夫妇淘里,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
又是阿龙!阿珠不做声,争辩也无用,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不如随她说去。她心里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么古怪花样?但这话问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
七姑奶奶哪里猜得到她是这样的心思?看她不响,她也不开口,抱着阿珠,别有绮想,就这样神思昏昏地,一觉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惊醒,只听见有人叫门:“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声音,“张家妹子!你醒醒!”
“来了!”阿珠听得尤五嫂的声音有异,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听,五嫂在叫你,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开门闩,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
“怎么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拉住七姑奶奶的手,连连摇撼,“小刀会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吓一跳!到我房里去说。”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急急赶过来问道:“七姐,出了什么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我也是刚听她说,说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无所闻,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还有陈世龙,还有胡雪岩,都是有关系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险,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么想不穿!”这些时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来了,说出话来,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难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错,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可见得事情不要紧,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发心宽。当然,关切还是关切,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只得暂时忍耐,回头再来打听。
尤五嫂没有工夫来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来了,你去跟他见个面。”
听她这一说,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拢一拢头发,穿裙着衫,走来走去地忙着。尤五嫂便跟来跟去,把嘉定来客的话,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