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为结交战略合作伙伴,胡雪岩在赌场设局做人情 以赌会友
这样老是玩不是事。刘不才最感苦恼的是,无事可做,手会发痒,老想赌钱,但每一转到这个念头,随即想起自己对陈世龙说过的话,拼命压制着。如是十天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说句话,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把胡雪岩等到了。
“雪岩!”他有些激动,“来了半个多月,什么事也没有做,我也晓得你事情忙,不过,这样子下去,我要闷出病来了!”
“我晓得,我晓得!实在对不起,几处的事情,都非我亲自料理不可。现在大致有了头绪,尤其海运转驳,总算办妥当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来。明天开始,我们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问道,“三叔,你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对付。”
“那么,我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他介绍的是裘丰言。押运洋枪的差使,裘丰言办得很妥当。王有龄送了他一笔钱,着实夸奖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极好,跟刘不才一见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刘不才也觉得交了裘丰言这个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兴的事。
陪着看地皮的事,便由裘丰言来承当,每天一早到丰乐桥茶馆里喝茶。裘丰言在扬州住过,早晨这一顿很讲究,炒两个菜吃早酒,酒罢吃面,然后由掮客领着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价钱不合,这样一番折冲下来,到了下午三点钟,裘丰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刘不才因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样无聊,倒也相安无事,把想赌的念头歇了下来。
突然间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来找刘不才,第一句话就是:“三叔,我要请你陪一位客,这位客嫖赌吃着,无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刘不才一时开不得口,第一,觉得突兀;第二,觉得胡雪岩违反了他自己的来意,本来要求人家戒赌的,此刻倒转头来,请人去赌;第三,觉得自己说了戒赌,而且真的已经戒掉,却又开戒,这番来之不易的决心和毅力,轻易付之东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色说道,“你心里不要嘀咕,这些地方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说得再痛快一点,这也就是我用你的长处。”
那就没话好说了,“既然是帮你的忙,我自然照办。”刘不才问,“不过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说清楚。”
胡雪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来话长,其中有点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陪这位公子哥儿玩得高兴了,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请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阔客。当然,以阔客做这位公子哥儿的清客,不就更加够味道了!”
这一下,刘不才方始真的懂了,点点头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摆阔我会,结交阔客我也会。”
“自然!怎么谈得到心疼的话?三叔,”胡雪岩问,“你一场赌,最多输过多少?”
“输过——”刘不才说,“输过一爿当店,规模不大,折算三万银子。”
“好的,你经过大场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说,“你不必顾虑,三五万银子,我捧现银给你,再多也不要紧,我随时都调得动。总之,输不要紧,千万不能露出小家子气的样子来!”
“这你放心好了,赌上头,我的胆子最大。”
当时约定,胡雪岩下午来陪他去结交那位公子哥儿,银票在那时带来。刘不才便也精神抖擞地去剃了头,打扮成个翩翩浊世公子的样子,在那里坐等。
午后不久,胡雪岩又来了,看刘不才穿的是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色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玉。雪白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挺的扎脚裤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两样东西带了来,正好配你这一身打扮。”
那两样东西是一个金打簧表,带着根极粗的金链子,一个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两万银票,起码是五百两一张。
“时候还早,我先把这个阔少的来历告诉你。”
这位阔少姓庞,是胡雪岩到南浔去的那两天认识的,大家都叫他庞二爷。这位庞二爷是丝业世家,几代蓄积,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庄上很赚了些,所以虽不是富堪敌国,而殷厚之处,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绔,但家学渊源,做生意极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自然不会“辕门听鼓”去候补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么州县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骄人,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比什么人都足,就从这一点上,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完全显出来了。
原来是他!刘不才一面听,一面心里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庞二爷,不过论“少爷班子”的等级,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而且现在已经“落薄”了,提起来,说是“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却不能不预先顾虑。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麻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力地说,“我们虽没有会过,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多,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哪个笑话你!再说,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束,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什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着,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操。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服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乱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湖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像有架子的纨绔。
“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导,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子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么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性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牌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的。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四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庞二对面。高四老脾气不改,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色一样,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张子仍旧很松。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捡了便宜,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的,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色。于是刘不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精,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功刘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一看风色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结账,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着说道,“我来推个庄!”
高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做声,只有庞二迟疑着说:“太晚了吧?打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觉正好。”
“这话不错。”高四也说,“明天上半天,我还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难鸣,只得依从。等把牌拿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抽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周五的花样很多,四粒骰子一掷,要有一个四,一个五,才把红的那粒拣出来,余下三粒再掷,掷出一个四,一个六,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谐音为“酒”,六加四是十,谐音为“肉”,说是“请骰子吃酒吃肉”。
“麻将要打得清静,牌九要赌得热闹,请大家都来玩!”周五大声说道,“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这时裘丰言还没有走,刘不才分了二百两“红钱”给他,让他五两、十两押着玩。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胡雪岩虽不喜欢赌钱,但此时当然要助兴,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
“是大,是小?”庞二问说。
“看我‘开门’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开出“门”来,自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就让庞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来是庞二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过。周五却又输了一万多,大赢家是高四,刘不才也赢了五六千银子。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他卷起雪白的袖头,洗牌砌好,一面开门一面说:“周五哥喜欢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一听他的话,脱口答道:“对!‘春天不问路’,坐天门就打天门。”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庞二大不以为然,“大家好玩嘛!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多没意思!”
“怎么叫没意思,各人赌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门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码,不是照样赌?”
“移注码”是旁家跟旁家做输赢,如果统吃统赔,移注改押的人毫无干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摇摊,专有人喜欢移别人的注码,彼吃此配,赢了庄家赢旁家,双倍得利,而且还可自诩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码”往往会变成闹意气,一个移过去,一个移回来,一个再移过去,一个再移回来,每移动一次,就加了双倍的输赢,那就赌得“野”了。
现在周五跟庞二就有点闹意气的模样。赌钱失欢,旁人自然要排解,但两个人都是阔少,银钱吃亏可以,话上吃不得一句亏,所以要排解也很难,胡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这庞二爷有些光火,要想说“天门归下门看”,移周五的注码时,刘不才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庞二哥的话不错,都是自己人,‘书房赌’,小玩玩——”
果然,脾气暴躁的周五打断他的话说:“你庄家说的什么话?倒要请教,他的话不错,我的话错?”
“你的话也不错。”刘不才神色从容地答道,“庞二哥也不必动注码了。周五哥有兴趣,我做庄的理当奉陪,‘外插花’赌一万银子好不好?”
说“好”的是裘丰言:“好!这样子就两全其美了。”
庄家跟旁家额外“做交易”,谁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刘不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了给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万银子,也还不一定会输。胡雪岩暗暗心许,刘不才在应酬场中,果然有一套。
骰子掷了个七点,周五抢起分在外面的那两张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张牛头、一张三六,把他气得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裘丰言说,“我上次到松江听来的一句话,叫做‘黑鬼子扛洋枪’!”
他是不带笑容,一本正经地在说,便无调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这一牌是统吃。那“外插花”的一万两银子,刘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于赌本已经收回,这一庄变成有赢无输,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数一下,报个数,是两万七,好让旁家斟量下注。
他这个庄很稳,吃多赔少,每把牌都有进账,推到第三方第三条,照例末条不推,重新洗牌,他却“放盘”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说,“我推末条,要打尽快!”
“老兄,”庞二劝他,“‘下活’的牌,这一条你还是不推的好!”
“多谢关照!”刘不才说,“推牌九的味道就在这上头,骰子帮忙,‘独大拎进’!也是常有的。”
“那就试试看!我倒不相信下门会‘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银票,“庄家有多少?”
刘不才点了点数,一共是四万银子。
“统归下门看。”周五拿银票往下门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这一下大家都紧张了。小牌九是没有“和气”的,这一牌,庄家不是由四万变八万,就是输光让位。从赌到现在,这是最大的一笔输赢,一进一出不是小数,连庞二都很注意了。
刘不才声色不动,把骰子掷了出去,等三门摊牌,上门九点,天门七点,下门天牌配红九,讲好不作天九作一点。
“你们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厉内荏的神气,“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么?”
“下活是下活,点子太小了!”庞二说道,“末条常会出怪牌,老五,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有点子就有钱!”周五索性硬到底了,“这副牌再输,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说是巨额赌注的本身,引人瞩目,光是周五这句可能会搞得无法收场的话,就使得一屋子的人,从坐在赌桌上的到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丫头,无不大感兴味,渴望着看看庄家的那两张牌,翻出来是什么点子?倘或是一张杂七、一张杂五凑成的“无名二”就赢了下门的“天九一”,那时看说了“满话”的周五,是何尴尬的神色。
但包括庞二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他说,“不错,你的一点很值钱。”
说着,他把面前的钱推了出去,脸上带着平静自然的笑容,竟像心甘情愿地输给周五,而更像自己赢了周五。
庞二此时对刘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处处偏向着他,“你牌还没有看!”他提醒他,“真的一点都会赶不上?”
“牌都在外面。”刘不才说,“用不着看了,一点输一点。”
“我倒不相信。”庞二说着,就动手理牌,从最大的“宝子”理起,找到一张二四,却找不到“么丁”,既然说是一点输一点,那么庄家应该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张。
翻出来,可不是“人丁一”?十个红点,衬得那黑黑的一点格外触目。极静的屋子里,立刻响起一片喧哗,叹惜和笑声、惊异和感叹,自然声音最大的是周五。
“来,来,归我来配!”他把庄家的钱和自己的银票,都携到面前,配完了小注,余下的便是他的盈余。
“真有这样的牌!”庞二摇摇头,“就翻不出一个两点。”
他替庄家遗憾,甚至引为恨事,刘不才却若无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这是最后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过。于是主人招呼到厅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谈,不知不觉又谈到刘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厉害。”庞二说,“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张人牌,少一张‘钉子’,这点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刘是个角色。”连周五都心服,“跟你赌,输了也有味道。几时我们好好赌他一场。”
“何用‘几时’?”庞二接口说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约好了,扰老胡的,后天好了。”
“明天也一样。”胡雪岩说,“你们约哪几位来玩,我补帖子也一样。”
“不必,不必!”庞二说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找几个朋友来,好好赌他一场。”他特意向刘不才问道:“后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后天早一点请过来。”庞二又说,“统通请赏光,喜欢玩的玩,不然就吃饭。我新用了一个厨子,做的鱼翅还不错,请大家来品尝一番。”
“我谢谢了!”王有龄说,“后天我回湖州。”
于是即席约定,除了王有龄以外,后天都赴庞二的约。嵇鹤龄自然也请在内,庞二很佩服他,说一定要请到,特意拜托胡雪岩代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龄家请客,依旧是“小玩玩”。两天下来,刘不才赢了一万多银子,大为兴奋。胡雪岩却提醒他,不可因此改变初衷,赌上绝不能成功立业,同时也再一次拜托,务必把庞二笼络得服服帖帖,然后好相机进言。
“看样子我们很投缘。”刘不才说,“长线放远鹞,‘火到猪头烂’——”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闲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无论如何,趁明天这个机会,就要把他收服。像昨天那样子就很好,连我都佩服。不过你今天就不大对了,全副心思放在赌上,误了正事。”
“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先弄它几个,好做赌本。”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后没有机会了,你就先放我一马!”
“赌本你不必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道理,只是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说,“做生意就是这样!处处地方不要忘记自己是为的什么!”
刘不才想了一会,点头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对付庞二。”
庞二请客的场面很阔,他家在西湖葛岭山脚下有一所别墅,请客就请在那里。十一月的天气,外面西北风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庞二的别墅中,却是温暖如春,在那间背山面湖的温室中开筵,一共三桌客,身份极杂,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来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经下午两点,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都是知名的赌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赌法。
“做主人的摇场摊吧!”
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庞二喜欢摇摊是出名的,而在这个场合中,最有资格做庄的,自然也是庞二。在他虽有当仁不让之心,却不免踌躇,因为缺少一个帮手。
但转眼看到刘不才,立即欣然答应:“好的!各位有兴致,我就先摇几十摊。”
于是除了一桌麻将以外,近二十个人都预备打摊。听差的准备桌子、座位、赌具,庞二却把刘不才找到一边有话说。
“老刘!我们合伙。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当然好啰!不过,我先要‘灵一灵’市面,我只带了三万银子在身上,场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钱。”
“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像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你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黄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白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白筹,自然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花摇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样也最多,跟牌九一样,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白虎”赢两倍,开出“进门”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像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议。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轻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
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满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交,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测,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账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封,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地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飞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怍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
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眩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就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地说:“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地在喝着茶等。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账,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