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市面骤起大变故,胡雪岩多方周旋渡过危机 渡过难关

陈世龙的不速而至,在胡雪岩颇感意外,但说穿了就不稀奇,是刘不才“抓差”。

到庞家的交涉,还算顺利,主要的还是靠胡雪岩自己,由于他那两封信,王有龄对庞二自然另眼相看。嘱咐刑名老夫子替他们调解争产的纠纷。原告是庞二的一个远房叔叔,看见知府出面调停,知道这场官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那时“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免不智,所以愿意接受调解。庞二早就有过表示:花几个钱不在乎,能够不打官司不上堂,心里就安逸了。因此,看了胡雪岩的信,听了刘不才的叙述,一口答应帮忙。只是年近岁逼,人又在南浔,一下子要凑一大笔现银出来,倒也有些吃力。

“我来想办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说。”

果然是胡雪岩预先猜到的情形出现了,刘不才心想,如果辞谢,必惹庞二不快,说不定好事就会变卦,但坐下来先赌一场,又耽误了胡雪岩的正事。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庞二哥,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本来应该赶回去,不过你留我陪着你玩,我也实在舍不得走。要玩玩个痛快,不要叫我牵肠挂肚。这样,”他略作沉吟之态,然后用那种事事不无可疑,非如此办不可的语气说,“庞二哥,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筹划好,我到湖州找个人回去送信!”

“好!”庞二很爽快地答应,“你坐一下,我到账房里去问一问看。”

他一走,刘不才也不愿白耽误工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请庞家派个人到湖州,把陈世龙找来待命。

“家里倒有点现银,过年要留着做赌本,也防着穷朋友穷亲戚来告贷,不能给老胡。”庞二说道,“我在上海有好几十万账好收,划出二十五万给老胡,不过要他自己去收,有两笔账或许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刘不才觉得有此结果,大可满足,“你帮雪岩这么一个大忙,我代表他谢谢。不过,这笔款子,怎么算法,你是要货色,还是怎么样?请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岩照办。”

“要什么货色?算我借给老胡的,等他把那票丝脱手了还我。”

“是!那么,利息呢?”

“免息!”

“这不好意思吧——”刘不才迟疑着。

“老刘!”庞二放低了声音,“我跟你投缘,说老实话吧,其中有两笔账,大概七八万银子上下,不大好收。听说老胡跟松漕帮的尤老五交情很够,这两笔账托尤老五去收,虽不能十足回笼,七成账是有的。能够这样,我已经承情不尽,尤老五那里,我自然另有谢意,这都等我跟老胡见了面再谈。”

陈世龙非常巴结,接信立刻到南浔。刘不才已经在牌九桌上了,抽不出空写信,把他找到一边,连话带庞二的收账凭证,一一交代明白,陈世龙随即坐了刘不才包雇的快船,连夜赶到杭州。

胡雪岩一块石头落地。不过事情也还相当麻烦,非得亲自到上海去一趟不可,而杭州还有杂务要料理。尤其是意外发现的买洋枪这件事,搞得好是笔大生意,由此跟洋人进一步的交往,对他的丝生意也有帮助,而搞不好则会得罪了黄抚台和龚家父子,倘或迁怒到王有龄和嵇鹤龄身上,关系甚重,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为难,陈世龙便自告奋勇,“胡先生!”他说,“如果我能办得了,就让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岩想了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你一个是办不了的,要托尤五!”他断然决然地作了决定,“你先到松江,无论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其余的事,我托老古。”于是整整谈了一晚上,指点得明明白白。第二天一早,陈世龙就动身走了。就在这天,裘丰言所上的说帖有了反应,一大早便有一顶蓝呢大轿,抬到裘家门口,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张名帖,投到裘家“门上”。看门的是早就受了嘱咐,一看帖子便回说主人出门了,其实裘丰言刚刚起身。

客是走了,名帖却留了下来,是炮局坐办龚振麟来拜访过了。裘丰言大为兴奋,一直赶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就说:“鹤龄好准的阴阳八卦!你看,老龚果然移尊就教来了。”

“你见了他没有?”

“自然不见。一见便万事全休,他要一问,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是‘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没有那样子不得了,你别害怕。走,我们到鹤龄那里去。”

海运局年底清闲无事,嵇鹤龄在家纳福,冬日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儿子认字号。看到裘丰言的脸色,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丰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从来不曾干过这种‘戳空枪’的把戏,不知道应付得下来不能。”

他担心的是本无其事,亦无其人,问到洋人在何处,先就难得回答。然而在胡雪岩和嵇鹤龄策划之下,也很容易应付,细细教了他一套话。裘丰言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轿子和贵管家一用。”

“不好!”嵇鹤龄未置可否,胡雪岩先就表示异议,“那一下就露马脚了。”

“不错,不错!不要紧,我可以将就。”

裘丰言朋友也很多,另借一顶轿子,拿他的门上充跟班,将就着到炮局去回拜,名帖一递进去,龚振麟开中门迎接。他家就住在炮局后面,为示亲切,延入私第,先叫他儿子龚之棠来拜见,一口一个“老伯”,异常恭敬。

“丰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贪杯,颇有佳酿,今天酒逢知己,不醉无归。”

“一定要叨扰,未免不成话!”

“老兄说这话就见外了。”龚振麟嘱咐儿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哪里?把衣包取了来。”

“不必,不必!”裘丰言说,“原来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辞,不曾带便衣来。”

“既如此,”龚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之棠,你的身材跟裘老伯相仿,取一件你的皮袍子来。伺候裘老伯替换。”

裘丰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气,等龚之棠叫个丫头把皮袍子取了来,随即换上,是件俗称“萝卜丝”的新羊皮袍,极轻极暖,刚刚合身。

未摆酒,先设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洁,烹制得恰到好处。裘丰言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跟点头之交的龚振麟虽是初次交往,却像熟客一样,一面品茗,一面鉴赏茶具,显得极其舒适随便。而龚振麟父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结成“深交”。

品茗未毕,只见龚家两个听差,抬进一坛酒来,龚振麟便说:“老兄对此道是大行家,请过来看看。”

裘丰言见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便欣然离座,跟龚振麟一起走到廊下,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坛子上的彩画,已经非常黯淡,泥头尘封,变成灰色,隐约现得有字,拂尘一看,上面写着: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母七十整寿,开了一坛,这一坛是‘樽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吟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箸说:“裘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满长着白毛,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内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勺,极小心地撇净了白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入瓷坛,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哉,在他们父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干了三杯,顿觉胸膈之间,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干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足,不宜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干一杯。先干为敬。”说着龚之棠“啯、啯”的,一口气喝干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干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像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干的人,真正是凤毛麟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像这趟买的洋枪,是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人,这份委屈,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压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好在胡雪岩已授以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

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雪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中国。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裘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色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枪,也到过上海,跟洋人打过交道,不是茫无所知;第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白度’的来头。”

“康白度”是译音,洋人雇用中国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白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敬。

“也许是的。”龚之棠到底年纪轻,说话比较老实,“是那个普鲁士人,同行相妒,故意这么说的。”

“对了!”龚振麟转脸跟裘丰言解释,“跟现在这个洋人议价的时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逊来作比,想杀他的价。如果他肯跟哈德逊的出价一样,那么,既买了上头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顾虑,是胡雪翁费心费力,介绍了一个哈德逊来,照规矩,应该让他优先,现在机会给了别人,说起来道理上是不对的。不过,军机上的来头不能不买账,事出无奈,所以我曾经跟抚台特为提到。抚台当时就说,胡某人深明大义,最肯体谅人,这一次虽有点对不起他,将来还有别的机会补报。军兴之际,采买军火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调剂他。又说:胡某人的买卖很多,或许别样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总而言之,不必争在一时。”

龚振麟长篇大套,从容细叙,裘丰言则酒在口中,事在心里,只字不遗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讲价,结果扯到胡雪岩身上。这篇文章做得离题了!黄抚台是否说过那些话,莫可究诘,但意在安抚胡雪岩,则意思极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称是而已!

“所以我现在又要请教,老兄所认识的这个哈德逊,与胡雪岩上次买枪的卖主哈德逊,可是一个人?”

这句话是无可闪避的,裘丰言觉得承认比不承认好,所以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上次卖三十两银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价了呢?”

“上次是我们向他买,这次是他自己来兜生意,当然不能居奇。”裘丰言自觉这话答得极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说句实话,我还可以杀他个三五两银子!”

“喔,喔!”龚振麟一直显得很从容,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穷于应付的模样了。

龚振麟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神态,落入裘丰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极力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从容,喝口酒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能不说与老兄听,哈德逊的货色,并不见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运回来的洋枪试放过,准头不好。不知道这一次哈德逊来兜销的货色,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样?”

说“准头不好”,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有意这么说,裘丰言无法分辨,但后半段的话,却不难回答,“我的说帖上写得很明白,”他说,“照那个普鲁士人同样的货色。”

“这反而有点不大合龙了。”龚振麟说,“那批货色除他,别人是买不到的。”

不妙!裘丰言心想,这样谈下去,马脚尽露,再有好戏也唱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答这话,单刀直入地问:“我要请教贤乔梓,那个普鲁士人在不在这里?好不好我当面跟他谈一谈?”

这是裘丰言的缓兵之计,用意是不想跟龚家父子多谈,哪知龚振麟却认为他真的想跟洋人见面盘问,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其中有许多花样,见洋人一谈,西洋镜就都拆穿了。

于是他这样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见教,不妨跟我说了,我一定转达。”

裘丰言多喝了几杯酒,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他,凭什么开价这么高!”

这语气和声音,咄咄逼人,龚振麟不觉脸色微变,“刚才已经跟老兄说过了,有京里的大来头,此间办事甚难。”他用情商的口吻说,“凡事总求老兄和胡雪翁体谅。”

说到这话,便无可再谈。裘丰言既不便应承,亦不便拒绝,只点点头说:“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变得有些僵,龚振麟当然不便硬逼,非要裘丰言打消本意,收回说帖不可,唯有尽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劝,希望裘丰言能够欢饮而归。

一顿酒吃了四个钟头,裘丰言带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里,听他细谈经过,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来是京里大军机的来头,怪不得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大哥,”胡雪岩问嵇鹤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官场中的情形,嵇鹤龄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见得是大来头,是顶大帽子。”他说,“你先不要让他给压倒了!”

“对!”裘丰言也说,“我就不大相信,堂堂军机大臣,会替洋商介绍买卖。”

“再退一步说,就算有大来头,也不能这么乱来!他有大来头,我们也有对付的办法,不过那一来是真刀真枪地干了!”

“怎么呢?大哥你有啥办法?”

“最直截了当的是,托御史参他一本,看他还敢说什么大来头不敢?”

这是极狠的一着,只要言官有这么个折子,即令黄宗汉有京里的照应,可以无事,至少那桩买卖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这一来就结成了不可解的冤家,只要黄宗汉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烦,而且必然连累王有龄在浙江也无法混了。

当然,嵇鹤龄也不过这样说说,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丰言由此触机,出了个极妙的“点子”。

“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只拉弓,不放箭’,托个人去问一问,就说有这么一回事,不知其详,可否见告?看龚振麟怎么说。”

嵇鹤龄有些不解:“托什么人去问?”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爷’来。”

这一说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谓“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预备查究其事的姿态,叫龚振麟和黄宗汉心里害怕,自然便有确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里去寻这么一位都老爷?从京里写信来问,缓不济急。”

裘丰言当然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才说那样的话,有个监察御史姓谢,请假回籍葬亲,假期已满,只等一开了年便要动身,这位谢都老爷是裘丰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极好,一托无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么样?”嵇鹤龄向胡雪岩说,“我是不服龚家父子的气,肆无忌惮,竟似看准了没有人敢说话似的。”

“我不是怄这个闲气,也不想在这上头赚一笔。只是我现在正跟洋人打交道,面子有关。”

嵇鹤龄懂胡雪岩的意思,心里在想,能把抚台做主的已有成议的买卖推翻,另找洋商,这消息传到夷场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声势。但另一方面,无疑地,黄宗汉和龚家父子都会不快。所以此事不干则已,一干就必定结了冤家。

“我想这样子,”胡雪岩在这片刻间,打定了主意,“这件事做还是做,有好处归老裘,一则他出的力多;二则也替他弄几文养老,或者加捐个实缺的‘大花样’,也会过一过官瘾。只是将来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鹤龄说,“你从人家口去夺食,岂能无怨!”

“这我当然想到,”胡雪岩说,“光棍不断财路,我们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龚家父子和黄抚台的好处,当然也要替他们顾到。”

“这还差不多!”

事情就此谈定局。实际上等于是裘丰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只是忙自己的事。由于尤五的帮忙和古应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当顺利,杭州方面亦都“摆平”,到了腊月二十,几乎诸事就绪,可以腾出工夫来忙过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丰言兴冲冲地到阜康来看胡雪岩,带来一个好消息,说龚振麟已经跟他开诚布公谈过,那笔洋枪生意,预备双方合作。

龚振麟提出来的办法是,这一批洋枪分做两张合同,划出五千支由哈德逊承售,也就是裘丰言经手;抚台衙门每支拿二两银子作开销,此外都是裘丰言的好处。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来每支枪有十二两银子的虚头,如今只取了一个零数,换句话说,让出五千支就是损失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龚振麟岂甘拱手让人?只是为势所迫,不能不忍痛牺牲,心里当然记着仇恨,以后俟机报复,自己要替裘丰言挡灾,未免太划不来。

当然,既上了这个说帖,龚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别人喝汤,应该不会介意,照现在这样,变成剜了他的心头肉,那就太过分了。但当初已经说过,有好处都归裘丰言,那么如今替龚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丰言的心头肉,怕他会不高兴。这样想,左右为难,觉得这件事做得太轻率了。

“怎么回事?”裘丰言见他神色有异,困惑地问。

“老裘,”胡雪岩试探着说,“恭喜你发笔财!”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丰言答道,“这笔好处,当然大家有份,将来听你分派。”

这个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只要裘丰言未曾存着“吃独食”的打算,事情就好办了。

“我跟鹤龄决不要!不过,老裘,钱要拿得舒服,烫手的钱不能用。哈德逊的这张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老裘,你想用多少钱?”

这话使人很难回答,裘丰言不解所谓,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钱,唯有这样答道:“我说过,归你分派,你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这样,我不能不从头说起。”胡雪岩说,“他们让出五千支来,就要损失五万银子,但是从哈德逊那里,弄不到这个数目,为啥呢?我算给你听——”

说帖上说,照同样的货色,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实际上每支二十两,只有五两银子的虚头,所以一共也只有二万五千银子的好处,除掉抚台衙门一万,还剩下一万五千银子。

“一万五千银子三股派,”胡雪岩说到这里,裘丰言自动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过意不去,“你忙了一场,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万。”他说,“我跟鹤龄不要。”

“那么,还有五千呢,莫非送给龚振麟?”

“不错,不但这五千送他,还要问他,愿意戴多少‘帽子’?要这样,你的钱才不烫手。”

裘丰言先还不服气,经过胡雪岩反复譬解,总算想通了,答应照他的意思跟龚振麟会谈。

当然,这有个说法,说是哈德逊愿意每支枪再减一两银子,加上另外的二两,一共三两,这就是说每支枪以二十二两银子算。实收是这个数目,如果“上头还有别的开销,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听这个说法,龚振麟的观感一变。裘丰言背后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来以为胡雪岩太辣手,现在才发觉是“极漂亮”的一个人。

除了交情以外,当然更要紧的是估量利害关系。龚振麟对胡雪岩一派的势力,相当了解,王有龄已有能员之名,在抚台面前很吃得开,嵇鹤龄也是浙江官场中一块很响的牌子,而此两人都倚胡雪岩为“谋主”,此人手腕灵活,足智多谋,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乐为所用。像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可以结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这个主意,龚振麟便对裘丰言这样表示:“不瞒老兄说,这件事我的处境,实在为难,其中委曲,不必细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识得透,言而总之一句话,多蒙情让,必有所报。”

这几句话听得裘丰言大为舒服,便也很慷慨地说:“交个朋友嘛!无所谓。”

“是,是!俗语说得一点不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龚振麟说,“事完以后,老兄这里,我另有谢意,至于胡雪翁那里,我当然也要致敬,想请教老兄,你看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有所馈赠,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丰言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我为老兄设想,有个惠而不费的办法。”

“好极了!请指教。”

“阜康钱庄,你总知道,是杭州钱庄大同行中响当当的字号,老兄大可跟阜康做个往来,也算是捧捧他的场。”

“这容易得紧,容易得紧!”龚振麟一叠连声地说,“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叙,请老兄为我先容。”

“好,好!胡雪岩很爱朋友的,一定会叨扰。”

“事情就这样说了。”龚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逊这方面的事,谨遵台命办理。上头有什么开销,我要上院请求了才能奉告。”说到这里,他又放低声音,作出自己人密诉肺腑的神态,“替黄抚台想想也不得了!一个年过下来,从京里到本省、将军、学政那里,处处打点,没有三十万银子过不了关。真正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

听这口风,便知加的帽子不会小。裘丰言也不多说,回到阜康钱庄跟胡雪岩细谈经过,话还未完,刘庆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得意的事要说。

“胡先生,来了一笔意外的头寸,过年无论如何不愁了。”他说,“炮局龚老爷要立个折子存八万银子!”

这一下裘丰言也得意了,笑着问道:“如何?”

“你慢高兴。”胡雪岩却有戒慎恐惧之感,对刘庆生说,“这笔头寸,不算意外,随时来提,随时要有,派不着用场。”

“不!说了的,存三个月,利息随意。”

“那倒也罢了!”胡雪岩想了想说,“利息自然从优。这样,你先打张收条给来人,就说:我马上去拜会龚老爷,存折我自己带去。”

刘庆生答应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这时才有喜色,踌躇满志地跟裘丰言表示,这件事得有此结束,是意外地圆满。因为原来他最顾虑的是“治一经,损一经”,怕因为这件事,把王有龄跟黄抚台的关系搞坏,而照现在看,关系不但未坏,反倒添上一层渊源,岂不可喜?

“不过,也不能太兴头。”胡雪岩又说,“现在连‘买空卖空’都谈不到,只能说是‘卖空’,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哈德逊那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要紧!你不是说哈德逊答应二十两一支?现在有个二两头的富余在那里,大不了我白当一次差,二十二两一支,总敲得下来。”

裘丰言这番表白,很够味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后,带着存折到炮局去拜访龚振麟。

一见面当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机,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折,申明谢意,接着便谈王有龄的近况,套到这层关系上,更觉亲热,真正是“一见如故”了。

“这次裘丰翁上的说帖,多蒙雪岩兄斡旋,体谅苦衷,承情之至。”龚振麟说道,“我已经面禀抚台,抚台亦很欣慰,特地嘱我致意。”

如何致意没有说,意思是黄宗汉也很见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虽承乏炮局,对洋务上所知并不多,以后还要请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当。”胡雪岩急转直下地问道,“我想请教,跟普鲁士人订的那张合同,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交货?”

“定在杭州。”龚振麟答道,“他答应包运的。”

“振麟兄!由上海过来,路上的情形,你估量过情形没有?”

“也晓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经面禀抚台,将来要派兵到边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紧了。”

“喔!”龚振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江苏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会看了这批枪,一定会眼红。”胡雪岩说,“不是我危言耸听,洋人包运靠不住。”

龚振麟吸着气,显然有所疑惧,望着胡雪岩,半晌说不出话。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万一出事,洋人可以推托,或者禀请官厅缉捕,那场官司怎么打?”

“啊!”龚振麟满头大汗,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多蒙指点,险险乎犯下大错。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运,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么个办法,还要雪岩兄指点。”龚振麟又说,“这件事恐怕还要请教裘丰翁,他押运过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较熟悉。”

“不须请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劳。”

“那太好了!”龚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赶紧还了礼。到此地步,自不须再作迂回,他直截了当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说了出来,表示如果龚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帮忙。

“自然要仰仗!”龚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亏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龚振麟要人。官场中讲交情关系,谈到这一点,就是最切实的表示,无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谨谢不敏了。

不过,他还是替龚振麟出了一个主意,两方面的枪支不妨合在一起运,仍旧请黄抚台下委札,派裘丰言当“押运委员”,跟尤五的联络,自然也归裘丰言负责,驾轻就熟,可保无虑。

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运费,龚振麟自然依从。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龚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太请出堂前,为她磕头,到了下午又是龚太太携礼来见。两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过胡雪岩对龚振麟是“另眼相看”的,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观色,看出龚振麟这个人的性情,利害重于感情,如俗语所说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所以不能与王有龄、尤五、郁四、嵇鹤龄等量齐观。也因此,他嘱咐妻子,与龚家交往要特别当心,礼数不可缺,而有出入关系的话,不可多说,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从龚家惹来一场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过祖吃“团圆夜饭”。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毛皮袄,高高上坐,看着儿媳,又欢喜、又感慨地说:“我也想不到有今天!虽说祖宗积德,也靠‘家和万事兴’,雪岩,你总要记着一句老古话:‘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摆在当中。”

大年三十怎么说到这话,胡雪岩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应一声:“我晓得!”

胡太太不响,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问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说,“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岁。”

听得这话,胡太太便备了几个精致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妇俩围炉小饮,看看房中无人,做妻子的说出一句话来,让胡雪岩大为惊疑。

“娘说的话,你总听见了。雪岩,你良心要摆在当中!”

“奇怪了!”胡雪岩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胡太太说,“一过了年,湖州那个人,叫她走!”

这句话说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镇静着装傻:“你说的是哪个?”

“哼!你还要‘装佯’?可见得要把我骗到底。”胡太太说,“要不要我说出名字来?”

“你说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装得久已忘却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场作戏,总也有的。过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问你,你这话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紧了问,“你说啥逢场作戏,过去的事?是不是说这个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么晓得?”胡雪岩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心里一个个地数,数他妻子平日往来的亲友,谁会知道芙蓉其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王有龄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干而稳重,说什么也不会多嘴去告诉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蓦然醒悟,王龚两家同乡,内眷常有往来,一定是王太太在闲谈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从龚太太那里听来。

由于做丈夫的坚决不认,做妻子的也只得暂且抛开。但夫妇俩就此有了心病,这个年也过得不如想象中那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