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断影之卷

白雾愈来愈深,李绩一行人就这样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那种感觉就像有无数的大小白蛇盘踞在一旁监视着他们似的。

“圆仁大师当时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吧。”

李延枢抱怨地说。圆仁法师留下来的纪录中关未对绞缬城的位置详细描述,但尽管如此,要不是因为有这份纪录,朝廷根本不会知道绞缬城的存在。所以圆仁的功劳不可说不大。

“不知道那位圆仁法师现在怎么啦?是不是已经平安地回到日本了?”

辛谠有点怀念地说。毕竟圆仁不可能再到中国来,辛谠也不可能去日本,两人这辈子很难再有机会见面的。

不过辛谠并没有让惆怅的情绪延误正事。他们带着王式留下来的地图,溯河而上。以路程推算,大概还要花好一阵子才会到达。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正一步步地朝敌人的大本营前进,这表示未来将会遭遇更大的危险。绞缬城的人可能埋伏在隐密处,伺机展开偷袭。途中,偶而传出的尖锐叫声还是会引起大伙儿的紧张,后来发现那些都只是猿猴和鸟禽的嚎叫。

“前面的路,马已经上不去了,我们下来用走的吧。”

大家遵照李绩的指示下了马。矗立在他们眼前的是斜度陡峭的山道,而且小径几乎已经被白雾所淹没。附近找不到可以拴马的树,不过倒是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岩石。他们将四匹马留在原地,只带了徐珍的驴子同行,并且把食用的粮食和饮水放在他的背上。驴子虽然不高兴,不过大概是梨花蜜的犒赏太诱人了,所以它还是乖乖地跟着继续往前进。也不知道是否路面过于崎岖难行,驴子没走多久便停了下来,不管徐珍和李延枢怎么使劲去拉,它就是不肯再走。当李绩正打算伸手去帮忙时,浓雾突然散开,视野也为之一亮。不过眼前的景象倒是让他们摸了把冷汗,因为他们就站在悬崖的上方。河谷的对面可以看见石墙,从长度看来,简直就跟一个县城的规模差不多。墙的另一边还露出塔尖和阁楼的屋瓦。

“那就是绞缬城吗?”

绿云颤抖着声音说。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李绩和辛谠他们也一样,不发一语地凝视对面的建筑。雾渐渐散开,已经倾斜的夕阳映照着城的侧面。那雄伟的规模,仿佛是在夸耀似的傲然矗立在李绩他们面前。李延枢巡视四周是否有可通过的桥,但是毫无所获。

“从规模看来,可不是五年十年可以盖得起来的。”

其他人赞成辛谠的看法。从呈紫色的尖塔和灰褐色的墙垣来判断,绞缬城应该是年代久远的建筑,可能是利用古代的城廊加以改建而成的。不过即使如此,也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从建筑式样的紊乱,就可以知道它的工程可能横跨了几个世代。

当初圆仁是在黄昏的时候才到绞缬城,而且又趁夜摸黑逃走,所以无法知道建筑物的颜色。虽然李绩他们抵达的时间比较早,不过天色已经逐渐黯淡,城堡的颜色也转为深紫,蝙蝠也开始出来活动,远远看去,就像是在空中盘旋的小黑点。

蝙蝠在中国传统信仰里,带有“吉祥”的象征,因为“蝠”和“福”同音。但是这时候看起来,却像是在血海里游泳的黑影,令人联想到不祥之兆。

虽然找不到了绞缬城的所在,但是对于是要利用夜间潜入绞缬城,还是等待天亮再行动,大家的看法莫衷一是。经过一番讨论,还是无法得到满意的结果。

“这里的地形险峻,晚上行动的话太危险。”

“问题是,白天容易被卫兵发现,还是晚上潜入比较安全。”

尽管彼此意见相左,无法取得共识。不过他们都很清楚,这次的行动本来就是极高的风险,而且在这个地方扎营休息,很可能会遭到绞缬城的袭击。最后,大家总算一致赞成,趁天色完全变黑之前潜入城内。

李绩突然想起王式在他们临行前所说的那些话。他说这一带的行政虽然是属于河东道的管辖范围,但是因为地处黄河之南,地点又偏僻,长期以来一直不受到法令的约束。另外,以长安为中心的京畿道、还有以洛阳为中心的都畿道、以及南方的山南东道之间的界线过于错综复杂。换句话说,这个地方正是所谓的三不管地带。这也是为什么绞缬城可以长期蟠踞在此,地行邪恶阴谋的原因。

时值阴历十月、正是初冬的季节,太阳下山的速度比平常快了许多。

李绩他们沿着峡谷的地形,加快脚步往前推进。这条峡谷像是包围着绞缬城的护城河一般。根据圆仁的纪录,以绞缬城周边的地形,即使是派遣大军前来,恐怕也很难攻陷。同一个时间,王式也率领两百名的回纥部队绕到峡谷的另一边。要找到另一条通往绞缬城的路并不容易,而且就算找到了,该用什么方式和李绩他们取得联络?如何民开里应外合?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

李绩等人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便停了下来,只有那头驴子自顾自地继续走。

“喂、驴老弟,你要去哪?”

辛谠这么叫它,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期待。因为辛谠知道这头驴子并不是普通的笨驴子。不过它肯不肯合作,完全得视当天的心情而定。此外,这驴子总是对人类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对主人的照顾也丝毫没有感激之心。所以,对它的期望截止大,往往失望也越大。但是,眼前既然没别的选择,大家也只好跟着驴子走。没过多久,驴子突然信下来回头看着大家。

“喔,前面的路好窄啊。”

前方峡谷突然变窄,两岸的岩壁非常接近,大约只有四丈左右,虽然无法直接跳过去,不过只要用点脑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天色越来截止暗,他们还是苦思不出结果。徐珍摸摸一脸困惑表情的驴子的头,突然这么提议: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我们在箭上绑一条绳子,射到对岸的岩壁,然后利用绳子过去!”

“你说得倒简单。”

李绩皱着眉。以技术来说,这点小事的确难不倒李绩,问题是,射到对面的弓箭如何支撑人体的重量?万一,途中弓箭断制或是松脱,那么正在横渡的那个人一定会掉进河谷里摔得粉身碎骨。

“这个办法太危险了。”

绿云也赞成李绩的看法,但是徐珍有自信地拍着胸脯说:

“我第一个过去就行啦!因为我的体重比较轻,你们把绳子子绑在我身上,等我到了对岸之后,再把两条绳子绕在岩石上,这样你们就可以渡河啦。”

大人们互相看了彼此,以目前的情况也只有这个方法。他们卸下驴背上的行李,从里面拿出弓箭和粗绳,然后把绳子系在箭的一端,另一端则绑在这边的岩石上。李绩拿着弓,在夕阳最后一道光线消失之前,朝对岸射了出去。飞箭越过了峡谷,插在对岸的土壁上,卡在岩石和岩石的狭缝中。一旁看的人莫不惊叹李绩的身手。李绩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说:

“下次可能无法射得这么准了,接焉为就看徐珍的了。”

“看我的吧。”

徐珍一面回答,一面把另一条绳子缠在自己腰上。绳子系紧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抓着强子滑了出去。而绑在徐珍身上的那条强子的另一端,则是由辛谠牢牢抓着。在横渡的过程中,徐珍顺利抵达对岸之后,很快地解开腰上的绳子,然后连同原来的绳子一起绑在岩石上。

“徐珍!干得好!”

辛谠原本想大声的欢呼,不过及时打住了,因为很可能会被绞缬城的人听到。

接着准备横渡的人是李绩。如果峡谷下方是陆地,那么就算身外上千尺的高度,李绩的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是现在,他的人悬空三十丈高,脚下又是湍急的激流,即使在如此昏暗光线中,还可以看到水流溅起的白色水花。李绩压抑住内心的恐惧,眼睛丝毫不敢往下看,经过一番折腾总算安全地过了河。接下来是宗绿云,她的身手比李绩轻巧得多,不一会儿功夫便抵达对岸,脚步轻盈地跳上岩棚。

花最多时间的人要算是李延枢。为了安全起见,他在腰上缠了另一条绳子,绳头另一端打成一个小圈,套在另外两条绳子上。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前进,过程中嘴里还不断念着各方神明的佛号。最后一个人是辛谠,他先把樟棍绑在身上,然后用他那双孔武有力的手臂抓住绳子,把自己荡了过去。辛谠的力气虽大,但由于身材壮硕,以至于一路上绳子晃荡得相当厉害,站在对岸的伙伴们看得心里直冒冷汗。当辛谠的脚触到岸边时,李绩和李延枢赶紧伸手将他拉了上来。

就这样,五个人总算平安地渡过峡谷,来到绞缬城的这岸。

“那,驴子怎么办?”

徐珍这么问。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那头驴子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用前脚抓住绳子过河,所以只好暂时先让它留在对岸。

“你在那边等着!等我回来之后,再给你梨花蜜吃喔!”

也不知道那头驴子是否听懂了徐珍的话,它用鼻子发出嘶嘶的鼻息后,便离开岩棚,选一处较柔软的草地上窝了下来。

夜空中明月高挂。由于离满月还有一段时间,所以还是半圆的状形。李绩等人借着月光偷偷翻越绞缬城的城墙。那是一道约一丈高、缺乏装饰性、不过却十分结实牢固的石墙。李绩第一个进去,他警式地巡视了四周,等确认无人之后,李延枢、宗绿云、徐珍再陆续进去,辛谠垫后。

突然、一阵惊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那是一种几乎震破耳膜,仿佛连心脏都要迸裂般的咆哮,令人联想到狼嗥。李绩机警地伸手握住背后的剑,辛谠则架起他的樟棍,宗绿云也拿起弓摆出警戒的姿势。月夜下,六匹狼像黑色闪光般来回跳跃,把李绩他们逼到死角。狼群们目光凶狠地注视着他们,将包围网逐渐缩小,咆哮声变成了低吼,锋利的前爪陷进地面的土里。

“这些畜生可能尝过人肉的味道。”

因为看到狼群们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凶光,辛谠不由得这么低声说。那六匹狼贪婪地盯着他们,嘴角的唾液不断滴落地面,似乎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当人和狼处于极度紧张的瞬间,突然有人开口说话。是李延枢。

“这几只畜生交给我来处理吧。”

李延枢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只小袋,朝正要扑过来的狼群洒了过去,而且不偏不移地洒在它们的鼻子上。李延枢使用的是一种由麝香做成的药粉。

狼群们像挨了重击似的,用前肢压住痛苦不堪的鼻子,嘴里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

李绩等人赶紧趁机从狼群身边逃走。因为,守卫听到狼群的嚎叫一定会立刻赶来,因此不能继续留在原地。

问题是,他们也不清楚城内的地形,只能朝他们认为可能的中心方向跑去。

他们在途中逮住一名士兵,逼问他供出城内的配置。由于圆仁留下的资料中并没有详细描述绞缬城的地形,所以他们也只好出此下策。不过当大伙人来到一处石阶前,前方突然出现一个拿着火把的人影,并且高声地呐喊:

“有贼……”

李绩很快地跳起,同时抽出背上的剑朝那个人的脖子一挥而下,士兵随即应声倒地。

“说我们是贼?你们才是贼吧。”

李绩不屑地这么说,一面把剑收进刀鞘里。他搜索贼兵的身体,从他身上搜出一把短刀。李绩用刀锋抵住那名已经恢复意识、正准备大声叫的士兵的咽喉。

“说,你们的城主在哪里?快带路!”

士兵两眼冒着凶狠的视线,让李绩联想到刚才那些狼而不由得背脊发凉。

“这个人……也是吃人魔吗?”

士兵垂着头,嘴里不知道在念什么。为了听清楚,李绩把耳朵凑了过去。突然,那名士兵张开大口,锐利的僚牙朝李绩的脖子咬了下去,差点咬断李绩的血管。辛谠见状,赶紧一棒打向士兵。受到重击的士兵整个人向后抽搐,嘴里喷出大量的鲜血。此时,不知道从哪里发出锐利的咆哮,随即冒出阵阵令人作呕、像是腐臭鸡蛋的腥臭味。

李绩按耐不住内心的怒火,举起短刀朝带头的士兵刺去。另外两名士兵,其中之一被辛谠的樟棍打伤,另一个则是被绿云的弹弓击中了左眼。

掉到地面的火把滚到了李绩他们的脚边,还不断地冒出恶臭。徐珍打算伸手去捡,不过因为太过恶心而作罢。而就在同时,又有火光和脚步声朝他们的方向快速接近。

李绩他们赶紧朝另外一个方向逃跑。李绩带头,然后是绿云、李延枢和徐珍,辛谠垫后。在黯淡的月光下,李绩他们避开了月光,朝建筑的阴影跑去。城里四处都是火光、脚步声和谩骂的咆哮。李延枢感觉得出来,这些声音正朝他们的方向集中过来。

“光线这么暗,我们根本分不清楚是敌是友啊!”

“这有什么难的,除了我们之外,都是敌人!”

徐珍说的没错,不过并不能给予李延枢丝毫的鼓舞。

“看样子,大概有好几百人,甚至几千人呢!”

“别担心,他们不会同时杀过来的。”

辛谠沉着地说。以目前的情况,他们只能避开大路,尽可能抄小径,让敌人无法在同一时间发动攻势。一路上,从后面赶来的追兵已经有十几个人被辛谠的樟棍打倒在地,鲜血四外飞溅。最后他们逃到一处三面都是墙的死巷。正当大伙儿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时,徐珍突然叫道:

“墙在动!”

其余四个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同一处。原本应该是黑漆漆的地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澄黄色细细的亮光。随着光线渐渐扩大,里面突然跳出五名手拿大刀的黑影朝他们扑了过来。在一阵刀光剑影后,其中四人倒在血泊中,另外一个肩膀也受了重伤,不过他还企图用口笛通知同伴。李绩见状,顺手将短刀射出去,精准地插入那名士兵的颈产,士兵当场毙命。

李延枢探头看了一下刚才的房间,确定没有埋伏之后,便去通知其他伙伴。当他们一进房间,里面的景象让他们几乎看傻了眼。那是一个类似存放货物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货,一直堆进天花板那么高,李绩咋舌地说:

“戴隆说的果然没错。”

戴隆曾经告诉过他们,绞缬城用来榨血的活人大部分都是绑架来的,或是花钱买来的。由于必须筹措豢养囚犯的食物,于是他们开始做起绞缬巾的买卖。之后又恐吓那些购买绞缬巾的人,要胁他们定期提供经济支援。另外,这批恶魔还袭击商旅,掠夺他们的财物。有些人当场被杀死,有些则被带回城里榨血。至于这些外地人所携带的物品,就交由家戴隆这样的商人转卖出来。不过由于货物堆积的速度太快,因为需要用仓库来收纳。李绩他们所看到的,应该就是存放这些赃物的仓库。

“我看应该不止这些,一定还有其他的仓库。”

辛谠走进去,看了满屋子的货物。绫罗绸缎、棉布、珍珠、药品、陶瓷器、竹制品、皮制品、毛皮、玻璃制品、书籍、还有女性用的化妆品、梳妆用具等等,除了吃的之外几乎一应俱全。从货品的数量看来,受害的人数应该多得惊人。

再锋利的武器,也不可能毫无限制地连续杀人,李绩那把名为“断影”的剑当然也不倒外。李绩打算用它来结束绞缬城城主的性命,所以并没有拿它来对付城里的卫兵,而是使用从卫兵身上搜出的短刀。现在,仓库的角落又堆放了好几把的名剑和大刀,虽然不知道这些武器是从商人或是军队那里掠夺来的,但至少,他可以不用再担心武器不敷使用的问题了。李绩走过去拿起其中一把剑,发现脚边有个玻璃做的花瓶,于是顺手拿起来看。

“啊、这是……”

说到一半,李绩脑海里浮现出他在长安认识的那名少女的脸庞。那是一位因为父亲失踪,只得寄养在亲戚家里的可怜孤女。那只瓶子的底部刻着的正是她父亲的名字。不用说,他的遭遇已经很明显了。

“这里有道门。”

宗绿云用手指着说,辛谠走过去正要推开门时,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厉气”,这位史书上记载着“胆识过人”的壮汉一时之间也愣住了。犹豫了半晌后,他还是推开门。仓库这边的光线一直到房间里面,在角落的阴暗处好像堆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白色,硬质的圆形物体,但是又不是石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好几百颗人的头颅所堆成的冢。

一阵恐惧的气氛在李延枢的体内迅速蔓延开来。仿佛惨遭杀害的无名枯骨正从四面八方靠近过来,要将他带往阴曹地府。李延枢双手紧握,嘴里不断念着佛经。

“徐珍还小,我不想让他看到这些。”

李绩和辛谠的看法一致,想要阻止徐珍进入这个恐怖的房间,不过徐珍早已看到里面可怕的光景了。他走到堆满幼儿头骨的地方,看着那堆枯骨,久久不能言语。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

“好可怜喔,这么小就被杀了,真是可怜。”

徐珍拭去眼泪,两手合十,以无声的哀掉表达那内心的感伤。徐珍虽然年纪小,却对那些还来不及长大就殒命的生命感到惋惜。李绩他们没有阻止,只是静表地看着他的背影。

辛谠把手搭在徐珍肩膀上,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李绩、绿云却警觉地发现门外传来的吵杂声。十几名身穿暗红色衣服的壮汉冲了进来,然后又以口笛召来更多的同伴。

绿云拿起弓,击落带头的那名士兵手上的刀。接着李绩跳了过去,随手拿起两把剑,双手齐挥。斩伤了左右来袭的敌人。不过当他要刺向第三个人时,短刀被弹了开来,传出清脆的响声后断成了两截。李绩拿着剩下的半截刺了过去,对方发出一声惨叫,脸上顿时溅满鲜血。

在厮杀的过程中,刀光闪闪鲜血四溅,哀嚎声不绝于耳。挂在墙上的火炬掉落在地后,又被陆续跑过的人群踩熄。混乱中,李绩趁隙逃离那间仓库,绿云也紧随在后。不过这时候他们却发现和辛谠、李延枢、徐珍他们三个人失散了。

李绩和绿云两人在曲折的通道里疾奔,现在的他们已经顾不得空气中飘散着的那股燃烧人脂的腥臭。李绩使劲地挥舞着从仓库里找来的刀,劈向前方不断涌现的敌兵。在血腥的杀戮中,李绩用大刀砍击敌人的脖子和身体,瘫痪对方的战斗力。绿云也不停地发射弹弓,而且发发命中。在解决大约十个人后,装弹丸的袋子已经空了。前面拿着大刀的壮汉逮住机会纵身一跳,猛然朝她劈了过来。

瞬间,绿云整个人凌空跳起,用弓弦紧缠住巨汉的脖子。其实刚才弹丸用尽时,绿云便已经将弓弦松开。她利用跳过巨汉头顶的瞬间,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将弓弦套住巨汉的脖子,着地后再用力拉扯。咽喉遭到紧绞的巨汉痛苦地挣扎,喉咙发出苦闷的声音,庞大的身躯不稳地摇晃,手上的大刀也掉落在地。巨汉两眼充血,模样极为狰狩可怕。他怕出手企图抓住绿云,但是绿云已经先一步朝他的侧腹用力踢去。巨汉完全失去平衡,被勒紧的咽喉软骨发出怪声之后,整个便笨重地倒卧在地上。

“宗姑娘、做得好!”

在同一个时间内,已经击倒三个敌人的李绩不禁赞叹地说。之后,两个人继续在走廊快速前进,瞬前两人突然一个踩空,掉进底下一个约四丈宽的大洞。

他们确定并不是掉进水井,因为下面没有水。李绩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湿地上。感觉像是沼泽。但是四周的空气散发苍浓重的瘴气,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渐渐地,当他们的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才发现,四面的墙壁湿濡不堪,地上尽是像泥巴、或是软胶所做成的黏稠物体……那是几十具腐坏的人类尸体。看到那么多死尸,绿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作呕,赶紧捂住嘴。

飞箭和短刀不断从洞口落下,李绩愤怒地左右挥舞手上的刀,将它们一一弹开,他要绿云尽量躲在弓箭射不到的角落。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绿云没有回答。但是她还是捂着嘴,在充满瘴气的黑暗之中看着李绩。

“自从你父亲死去之后,我就一直对你感到有所亏欠,我一定会弥补你的。”

“我可没有指望你救我。”

绿云开口说,语气一如往常地冷淡。李绩无心计较,只是专注地对付如大雨般落下的刀箭。在洞口上方的敌人也不断鼓噪、谩骂和咆哮。其中还有人向下探出身体,试图朝绿云发射飞刀。李绩机警地捡起脚边的中一把短刀,在对方出手之前先朝他的胸膛射去。士兵还来不及发出惨叫便从洞口跌了下来,身体撞击到地面,发出顿重湿濡的声音。上面的人感到一阵愕然,起了更大的骚动。

“我亏欠你太多了。”

李绩从士兵的胸膛拔出短刀。

“二十郎大人……”

绿云开口说,语气明显比上次和缓了许多。

“嗯?”

“我听王大人说,你是宪宗皇帝的第二十个儿子,也是穆宗皇帝以及现今圣上(宣宗)的弟弟,是吗?”

瞬间,李绩突然一阵诧异。半晌,他咋了咋舌说:

“那个人还真是会嚼舌根……”

“王大人他还说……”

绿云的声音似乎平静了不少。

“你之所以继续使用二十郎这个名字,就表示他并未完全否定自己的身世。总有一天,你心中的结一定会打开的。”

李绩原本想反驳,但是上头那边又开始大声咆哮。有人拿来三支炬,火光将下面的李绩和绿云照得一清二楚。李绩看到有几个人影往洞内深出身子,但由于火光刺眼,影子也摇晃得无法分辩对方的身份。但是当他听到声音之后,心中便有答案。那种阴冷得叫人汗毛直竖的低沉嗓音,不是别人,正是城主。

“原想放火烧死你们,但是这么做太糟蹋了。这一男一女的体内可是流着年轻而火热的鲜血呢……”

李绩听到一种类似轻轻拍打湿布的声音。当他恍悟那是城主舌头所发出的声音时,恐怖的寒意顺着背脊窜了上来。他不敢想像,眼前的吃人魔王会用何等残酷的手段折磨他和绿云。

“把他们俩个带来见我。要活的。”

城主这么下令,嘴角露出一抹阴险的微笑。

“绝对不能杀了他们。我要活活地榨干他们的血,要是他们两个死了,就拿你们的命来抵!”

“是,小的遵命。”

士兵们顺从地应声。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士兵的心里是想反抗的。他们知道,以李绩和绿云的身手,想要活捉他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士兵们仅止于在心里抗议,并没有表现出来。在士兵的目送下,绞缬城城主又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

士兵们一面不怀好意地盯着李绩和绿云,一面像是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声音停了下来,两名士兵匆匆跑开,由另外的人代替他们的位置。其中一人发出像禽兽般的笑声,对李绩他们说:

“你们等着吧,待会儿就让你们好好睡个觉吧。”

李绩很快就猜出对方的好计。敌人可能计划朝洞口喷洒安眠药或是麻醉药,借以瘫痪他们俩从的抵抗力。李绩在束手无策之下,只能朝洞口大声怒斥:

“我们只有两个人,而且其中之一是女人!你们真有胆识的话,就下来跟我公平地比剑吧!懦夫!”

他的怒吼只换来士兵们讽刺的嘲笑。可是下一瞬间,嘲笑顿时变成凄绝的惨叫。接着是一声钝重的声响,其中一名士兵头部朝下跌落地面。然后,洞口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二十郎,你还好吗?!”

“没有,谢谢你,辛兄!”

“抓住!”

一条粗皮绳从他们头上垂下来,李绩催促绿云先爬上去。李绩和绿云都是习武之人,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他们。

“哇,臭死啦!”

徐珍毫不掩饰地捂住鼻子。李延枢从倒卧在一旁的士兵身上搜出一大串钥匙,高兴地大叫,但是随即又被另一波咆哮的声音掩盖。有四名士兵从石阶上跑过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辛谠的樟棍呼啸一声,朝那几个人扫去。

四名士兵闪避不及,一齐滚下石阶。大伙儿没理会他们几个,匆匆地离开原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就是那里!我看到很多人被关在里面!”

徐珍一面说一面跑在前面带路。因为不熟悉地形,有几次差点弄错方向,法这还是很快地找到徐珍所说的地方。那是一个非常大的矩形房间、里面只有一扇一窗子,窗口流滚出微薄的光线。李延枢打算用刚才从士兵身上搜来的钥匙打开房门,不过被辛谠阻止。

“如果圆仁大师说的没错的话,牢房里应该没有上锁。先打开看看吧。”

李延枢和徐珍小心翼翼地推开牢房的门,果然如圆仁所说,门并没有上锁。

他们原以为只要打开门,那些遭囚禁的男女就会兴奋地往外涌出,没想到事实却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那些被囚禁的男女蜷缩在房间的一角,从数量看来,大约有五十人左右。他们并没有移动身体,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毫无生气的呻吟。徐珍心急地大喊:

“这样怎么样!快逃啊!徐们快逃啊!用自己的力量逃出这里的啊!”

“没有用的。”

辛谠说。根据圆仁大师留下来的文件,那些个囚禁的人都被下了两种毒药。为的是让他们无法开口说话和瘫痪他们的四肢。为了可以拥有源源不绝的鲜血染布,绞缬城的恶魔开始豢养这些人,所以这群被囚禁的男女脸色倒还算红润。但是因为被下了药,所以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眼神涣散,只能瘫在角落无法动弹。因此就算是逃生的机会,他们还是无法离开恶魔的巢窟。这也是为什么牢房的门不需要上锁的原因。

“寻隐们该怎么办呢?难道要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先找找看,有没有车子之类的载具吧。”

绿云这么提议。虽然她的衣服沾满污秽,但是眼神却闪耀生辉,看起来比平常更为美丽。李延枢认为这个意见不错,正打算动身去找时,却发现夜空中闪过无数赤色和黄色的火光。数十道火矢从外面射了过来,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燃料味。

不一会儿,李绩他们所在的地方窜起了火苗,焰火很快地化成千万道火蛇向四面八方扩散。洞着地板、绕着柱子,爬上墙壁只达天井。

“他们打算烧了自己的城吗?”

李延枢大喊,不过辛谠摇头。

“不、他们只打算烧了这个牢房!瞧、他们已经准备了水!他们打算用这招把我们逼出去!”

继续留在原地只会被烧死,可是莽撞地跑出去又可能被火矢射中。大伙儿焦急地看着彼此。

“难道没有别条路可以离开这里吗?”

李绩心急地问,其实他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这时李延枢突然跳起,双手和力拍击。他想起了圆仁手记工员的内容。

“墙壁上应该有小洞,就算没有,也软得可以挖个洞来。”

听他这么一说,李绩和辛谠赶紧跑到墙边巡视一番。经过仔细搜寻,还是毫无所狱。这时候,有一名被囚禁的人虚弱地移动了下身子,在他的背后果然发现一个可以让小童子通过的洞。原来是囚人故意把它隐藏起来。

“谢谢你,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

辛谠向那个人点头致谢之后,便将徐珍往洞里推。

不一会儿,站在牢房外的三名卫兵,冷不防地被从角落飞出的石头击中要害而不支倒地。李绩和辛谠从浓烟之中逃出后,拿着手上的武器,像割草般把蜂拥而来的士兵一个个撂倒。

“大人,山里发现火光啦!”

王式一面听取报告,一面看着黑暗中摇晃的红色火焰。虽然他们和火场之间隔着一座山谷,但应该不到五里的距离。

“好,我们就朝着火光的方向全速前进,要尽量争取时间!二十郎他们可能快撑不下去了!”

“既然要在夜间赶路,是否要拿着火炬呢?大人?”

“当然,而且要越多越好!”

在漆黑在夜晚拿着火炬,势必会引起绞缬城的注意,不过这正是王式所要的。他希望借由这种方式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以便减轻李绩他们所面临的危险。

回纥兵很快地点燃上百支的火炬,在月光之下排成一道光亮的队伍。王式在二十名骑兵的护卫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其余的人也紧随在后,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进。

王式答应过回纥兵,要委托他们重要的任务。并且给予丰厚的酬劳。对于这群流落异乡,过着贫穷生活的回纥人来说:这样的承诺无疑是对他们存在的一种肯定,也能让他们重拾游牧民族的骄傲和自信。

“我们愿意追随王大人出生入死。”

他们激动地流着眼泪说,在“通鉴记事本末”中记载,这些回纥兵在围捕戴隆的时候,把戴隆散落的金银珠宝全部交给王式,没有侵占一分一毫。王式当然也对他们完全地信任。王式和回纥人之间所建立的这种信赖关系,一直到死都不曾改变。

“我会好好犒赏你们的,大家要小心!”

当翻译官将王式的话传达给回纥人时,他们都兴奋地举起手上的抢和剑,高声欢呼。

火炬的亮光和回纥兵的呼声,在寂静的夜里倒到绞缬城的望楼。穿着暗红色衣服的哨兵见情况有异,赶紧敲响望楼上的铜锣。刺耳的铜锣声立即传遍城内每个角落,让早已一片混乱的情势更加恶化。乱阵中,辛谠利落地舞弄樟棍,将挡在前方的敌人一一扫平。经过一阵厮杀后,一行人总算来到城堡的大门。辛谠回头看后面的伙伴说:

“好,把门打开!”

其实在他下达指示之前,李延枢和徐珍早已先一步打开门扉。大门发出倾轧的声音后敞开,就在大门前面早就有手持火炬的队伍在等待。

“啊,是王大人耶!”

徐珍兴奋地跑出去,挥舞着双手大叫,他的声音引起了马儿的惊吓。王式举起单手,向后面的回纥部队做出前进的指示。

“王大人,要熄掉火炬吗?”

“不需要。”

王式严肃而明快地回答。

“我们必须尽早把这个地方夷为平地,以免百年之后,又有妖孽以这里为根据地再度危害世人,所以我们绝不能有宋襄之仁。”

回纥人气势如虹地高呼回应,然后兵分多路朝城内各地飞奔而去。一见到守着暗红色衣服的士兵,便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部砍杀,游牧民族的剽悍本性仿佛又苏醒了。

李绩和绿云两人来到城内的大殿。大殿位于地下室,偌大的空间里面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法这倒是有好几百支的火炬。由于火炬是以人脂作为燃料,所以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李绩和绿云的脚边倒卧着五、六名士兵,绞缬城城主就坐在他们正前方一张用人骨拼凑而成的玉座上。他身上没有穿戴任何的铠甲,只是披着用绞缬巾织成的龙袍,细瘦见骨的手掌搭在扶手的头盖骨上,旁边还放着一支白色的长枪。

“你们以为,你们之所以能到这里,是凭你们自己的实力吗?”

城主蠕动着嘴说。

“是寡人故意这么安排的。日子实在是太枯燥啦,所以每隔几十年来一场战斗,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呢。你们完全操控在寡人的股掌之中,至于你们的下场,当然就是变成城堡里的装饰。”

“随你怎么说吧。”

李绩冷冷地说。

“不管你再怎么狡辩,试图把自己的罪行正当化,都动摇不了我们!你们杀死无辜的百姓,取他们的鲜血染布,甚至连婴儿都不放过,这种罪行简直是天理难容。滚回地狱去吧!那里才是你们这些人魔应该去的地方!”

站在李绩身边的绿云愤怒地说。城主斜了斜嘴角,然后从玉座上站起来,拿起一旁的白色长枪。那支枪当然也是用人骨做成的。

“怎么,你们难道不想要活捉我吗?”

“不、我们要把你碎尸万段!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把你的罪行公诸于世,让你接受世道的制裁!总之你是难逃一死的命运,在此之前,就再让你多苟活几天吧!”

李绩举起右手握住背后的“断影”。

“寡人说过,世俗的律法是制裁不了我的。”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李绩一跃而起,试图打掉城主手上的那支白色长枪。绞缬城城主举起长枪,熟练地做了个回转,枪身正好和李绩的“断影”咬在一起。瞬间,空气中爆发出清脆的异声,“断影”应声断成了两截,断裂的上半截还飞了出去。

李绩虽然抵住这一波强劲的冲击,但是整个人还是失去平衡跌到地面。在明显敌优我劣的情势压迫下,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发光的剑身。

“乳臭未干的小子!”

城主笑声中呼出的气息,引起烛光的晃动。

“就凭你那身三流的功夫和那把破铜烂铁,也想杀死寡人?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傻到这种地步!你们未免也太自视甚高了。怎么?还是跪下来向寡人求饶,求我让你们死得痛快,如何?”

恐怖和挫折败感就像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地刺穿李绩的胸膛,尽管在此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不是普通人,但是他却没料到自己苦练多年的功夫,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样的结果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在刚进城时,李绩曾对城里单薄的防卫措施感到不可思议。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因为绞缬城城主根本不需要倚靠这些人为的视关来保护自己。

“寡人已经厌烦了继续隐居在深山之中了。”

城主发出一种听起来像是妖怪般的声音。

“等寡人解决你们这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之后,就要去长安城了。到时候,不管男女老幼或是贫富贵贱,都将成为寡人的盘中飧啦,哈哈哈……”

城主每进一步,李绩就往后退一步。一旁的绿云见情势不对,抽出腰际的短刀朝城主的要害射去,虽然刀速凌厉,但是城主轻轻一挥手上的长枪,便轻易地将刀子弹开。接着,那支长枪突然像水里蛇一般,以蜿蜒的路径朝绿云的脸部攻击而去。绿云整个人反射性地往后仰,做了一个后空翻,惊险地躲过了攻击。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辛谠!他大声地告知李绩他们,王式已经带着回纥兵前来支援的消息。他使劲地挥舞着手上的樟棍,忽然叱喝一声,棍子朝城主突击而去,以力道和速度来说,辛谠的这一根绝对可以击中对方。城主没有闪避,反而丢开自己的武器,用双手钳住辛谠的棍子。

接下来发生的光景,连一旁的李绩和绿云都几乎不敢置信。拥有搏牛之力的大力士辛谠,竟然在城主的强大压力下节节后退。一步、二步、数步……不断地被逼退,辛谠使尽浑身的力气只住对方的攻势,连脚底和地面的魔擦声都可以听得见。过了半晌,城主突然松开右手,只用左手抓住那支棍子。只是即使是这样,辛谠还是向乎招架不住。脸上滴下斗大的汗珠。他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两手腕。好不容易才勉强维护住僵持的局面。

“寡人根本不需要侍卫,因为天底下没有比寡人更强的人。”

城主狂妄地笑了起来。同时用另一只手扯下绞缬巾。大概是撕裂的声音刺激了原本呆立在一旁的李绩,他握着手上断成半截的刀子,趁城主和辛谠陷入角力的空隙,毫无预警地朝城主猛然冲了过去。城主的眼角朝他一瞥,握住棍子的那只手用力一推,辛谠被震退了足足约二丈的距离。然后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城主转了个身,李绩趁隙滑到他脚下,捡起那支白色长枪,对准城主的胸膛狠狠地刺了下去。正打算弯腰捡起长枪的城主。就这么硬生生地被自己的武器贯穿了像骷髅般下瘪的胸膛。

人骨做的枪深深地插进绞缬城城主的左胸,并从背后突出有一尺的长度。城主张开血口,露出像利刃般的獠牙。从那黑色的咽喉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飞溅出来,原来是狠毒的诅咒和鲜血。血红的汁液滴落在地面上,发出黏稠的声音,很快地便聚集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池。

“你竟然伤了寡人不可侵犯的圣体!”

他嘴吐着鲜血,身上裹着暗红色的袍子,模样看起来非常狰狞恐怖。他的咽喉发出低吼,两眼冒出像是足以融化金属的怒火。城主使劲地转动身体,李绩连人带枪一起被震飞。

尽管心脏遭到贯穿,但是城主并没有立即倒下。他跟随地转过身去,整个人扶在溅满迹的墙壁上。突然,那面墙发出倾轧的声响,整面墙就这么转了过去,城主的影子也随之消失无踪。辛谠和李绩调整好紊乱的呼吸后站了起来,当绿云正要走向他们的时候,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摇晃,同时传出诡异的声响。

李绩楞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比大刀、毒箭、猛虎、甚至比吃人魔更令人恐怖的景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前方的一道墙突然崩塌,大量的水从坍塌处倾汇而出。瞬间,他们还以为那是个大瀑布。水花溅起的飞沫向针一样打在李绩他们的脸上。李绩没有尖叫,因为他已经吓得无法出声。他也没有逃,因为脚也动不了。

顿时,他变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绿云发现情况不对,赶紧跳了过去,想要将他拉开。但是凶猛的水势却将他们俩个人卷起,连辛谠也无法幸免。水势像大洪水般从他们的头上直灌而下。

原本正要往地下室前进的回纥兵,才来到阶梯的一半,突然发出惊叫,所有的人赶紧转身往上跑。因为大水已经从地下室开始往地面上升,跑在最前面带路的李延枢几乎被水淹到了腰部。徐珍更是岌岌可危。

“情况真糟,上面是火,下面是水!”

李延枢愤愤地咒骂道,不过徐珍倒是没那么激动。

“要是上面是水,下面是火就好了。因为这样就可以灭火啦,不是吗?真希望这时候能下场雨把火给灭了。”

“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呀!还不快逃!”

“逃到哪?”

“那还用说!当然是安全的地方啦!”

问题是,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呀!徐珍一面这么想,一面跟着李延枢逃继续往上跑。

李绩、绿云和辛谠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离徐珍他们只有三丈不到地距离。但是因为隔着厚厚的石墙,所以无从知道彼此的位置。水流卷起了漩涡,人骨拼成的摆饰在水流里漂浮回转。此外,上面还不断掉落正在燃烧的零星火苗。李绩和绿云好不容易在大水中攀到一根巨大的浮木,两个人使劲地划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抵达尚未被水淹没的楼梯。

“……我母亲患了心病,因为她一直被幽禁在后宫,无法到外面的世界寻找自己的人生。大概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她决定杀了自己的小孩,自己再自杀。”

李绩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仿佛这么做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洪水的恐怖似的。

“她把我放进一个储水用的大水缸里,当时我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孩。”

在一旁专心聆听的绿云,听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惊讶。

“幸好,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外公及时赶来,赶紧把我从水缸中救了出来。”

李绩说话的当时,一根还在燃烧的巨大横木哗啦一声掉进水里,溅起极大的水花,朝李绩头上宣泄而下。李绩发出像是自暴自弃的笑声。

“从那时候起,我就变得非常怕水。我总觉得,好偈只要一靠近水边,母亲的手就会从水里伸出来把我拖下水去,把我带到阴曹地府。我活到这么大,从没出过这么大的丑态……”

说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一段过去。过去对你有不礼貌的地方,但还请你多包涵。”

绿云带着满腔的同情这么说,对于绿云态度的转变,李绩一时也感到困惑。正当他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时,绿云的背后再次溅起大片水花,一个像是人的物体从水中站了起来,左胸膛还插着一支白色的长枪。那个湿淋淋的人影发出邪恶的笑声。

绞缬城城主还活着!

他像是在夸耀拥有不死的肉体似的抓住那支枪,眼睛眨也不眨地从胸膛用力抽出。城主发出狂笑,拿起刚抽出来的枪朝绿云丢了过去。绿去在原地仿佛整个被冻住了一般动也不动。李绩伸手去拿背后的剑,可是却扑了个空。因为他的剑早在之前的战斗中就折损了。大概是被刚才的大水吓过了头,李绩像是突然开了窍似的,抽出剑鞘朝空中掷了出去,精准地击中人魔的那支枪。长枪应声断成两截,其中的一截像是活的生物一般缠住剑鞘。在空中旋转几圈后噗呼一声掉入水里。此时的李绩已经手无寸铁。

“二十郎,这个拿去!”

在声音传出的同时,头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李绩反射性地用手去接,手掌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力而发麻。那是辛谠心爱的樟棍,李绩抬头看去,认出了站在台阶上的辛谠。

看着城主一步步地逼近,李绩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拿着辛谠的棍子抵住浮在水面上那根还在燃烧的浮木。而在同一时间,城主还是不断地逼近,他在水深及腰的水里摊开双手,眼神带着嘲笑的意味。

当确认棍子的前端着火之后,李绩再次把棍子抽回。此时,棍子前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经燃着熊熊的烈火,这是因为樟木是一种质地坚硬,而且容易燃烧的材质。李绩决定利用这个武器和城主展开最后的对决。

城主已经接近到肉搏战的距离。他张开双臂,张牙舞抓地作势要撕裂李绩。

李绩手上拿着前端还在燃烧的棍子,一把刺向城主在胸原来的那个空洞。空气中顿时响起夹杂着痛苦和愤怒的嚎叫。只见城主全身被火舌所包围,双手狂乱地在空中挥舞,身体痛苦地往后扭曲。李绩不顾烫人的热度,将棒子抽了回来。但是前端着火的部分还插在城主的体内,所以他抽回来的棍子只剩下二尺长。

被烈焰吞噬的城主,勉强直立起痛苦扭曲的身体,那对充满怨恨的眼神凶狠地瞪着李绩。李绩趁势掷出手上剩下的半截棍子。划过空气后,棍子准确地插入城主的右眼。烧焦的前端直捣眼睛深处,一直到大脑。

城主再次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尖叫声夹杂着极度的苦闷和绝望。接着,空气中发出一声印重的声响,城主的尖叫随即中断。然后消失。原来一根烧断的巨大横梁,正好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头部。

李绩和绿云的头上也有零星的火苗洒下,李绩这时候开口说。

“宗姑娘……不、绿云,我有话跟你说。”

“天就要亮了。”

一名叫石宗本的人这么对王式说。石宗本虽然是翻译的身份,但是他除了精通回纥语之外,也是个有胆识的好汉,因此非常受到王式的器重。王式心想,只要让他学习兵法的话,来日定能成为有为的武将。

他遥视东方的天际。原本黑漆漆的暗夜,随着天色的泛白,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山脉的棱线。

王式不发一语地移动视线。

绞缬城地上的建筑,几乎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地下室的部分则还泡在水里。这次的任务不但要对付绞缬城的恶魔,还得和水、火做生死的搏斗。

“遭囚禁的男女救出来了吗?”

“我们尽全力抢救。不过只救出三十个人,大约只有一半的人数。其余的人因为火势过大,加上他们实在过于虚弱……”

“我知道了,对于战死的六名回纥兵要给予厚葬……啊!”

王式突然发出惊呼。有三个身高不同的人影在回纥兵的带领下来到王式的面前,他们分别是徐珍、李延枢和辛谠。尽管脸上沾满污泥和油渍,全身也完全湿透,但是他们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

“二十郎和宗姑娘呢?”

辛谠这么问。当王式摇头的同时,又有几名回纥人飞马回报。他们说在河谷的下游发现了李绩和宗绿云和踪迹。据说,是那头驴子到河边喝水的时候,偶然发现他们的。这两个人大概是随着地下室的排水路线被冲到外面来的吧。

驴子一副“老是给我惹麻烦”的表情,衔起了李绩的衣襟,使劲地将他拖到岸边。绿云则是靠自己的力气爬上岸。她大大地喘了口气,便跑去帮驴子拉起李绩。李绩吐了几口水之后便恢复了意识。他向绿云道过谢,双手按住驴背,努力地想把自己撑起来,不过大概是体力耗尽,结果又倒在地上。

两个人久久都没有开口交谈。过了半晌,李绩终于又开口说:

“绿云,你记得我说过,有话要跟你说吗?”

“嗯,什么事呢?”

绿云顺从地问道。

“之前我告诉你,我之所以那么害怕水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事实上……”

李绩一副做错事的表情,心虚地把脸别开。

“那……那是我瞎扯的。”

“……瞎扯!”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怕水。我在想,大概是那个原因吧……但事实上,我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并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不甘心被你嘲笑,所以才会临时编了那个故事,真的很抱歉……”

下一个瞬间,李绩的左脸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人因此倒在湿润的草地上。仰躺着的李绩看到了初冬暗郎的夜空,也看到了右手轻轻甩动,脸上却带着笑容的绿云。

“好吧,这次本姑娘就原谅你啦。”

驴子无趣地打呵欠,仿佛是在说“真是无聊透了”。

当天晚上,在长安城外约三十里外的客栈里有一场宴会。宴会的目的是为了庆祝胜利,也是为了替朋友送行。辛谠、李延枢,还有徐珍三人已经决定不再回长安城,而要直接出发回扬州。

“长安是个让人迷恋的城市,要是再回去那里,恐怕就不想离开了。所以,我们还是在这里分手吧。”

辛谠这么说。其寮,他只是不希望又被官府或朝廷传唤。李绩和王式能体谅他的立场,因此也没有予以慰留。

而徐珍,虽然长安是他生长的故乡。但是另一方面,想要探索外面的世界的好奇心掩盖了他对长安的依恋,所以才毅然决定跟着辛谠去扬州。

大家心里都明白,今日分别后,大家将分隔长安和扬州两地,这一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李绩依依不舍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每年我都会派人送梨花蜜去给徐珍和那头驴子,你们就收下吧,别客气。”

“是真的吗,李绩大哥,你可不能忘记喔!每年都要送唷!”

大概是担心李绩忘记,徐珍又补了几句:

“要是你忘记了,我倒还好,不过这头驴子可是会去找你算账呢。”

“我不会忘记的,你要好好照顾这头驴子喔。”

“我知道,不过这头驴子心里一定在想,被照顾的是你吧。”

“说得也是。”

李绩笑着说,然后举起酒杯敬辛谠。“辛兄,保重。”、“二十郎你也是。”两人没多说什么,只是用酒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此时无声胜有声,说太多也是多余的。至于李延枢,他虽然对李绩的真正身份感到好奇,不过他还是按耐住性子没有发问,只是黄汤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嘴里送。

天亮之后,辛谠、李延枢和徐珍带着那头驴子一起往东边出发,王式给他们二百两银子当作旅费,他们也大大方方地接受。李绩、王式和绿云目送他们三个启程,直到他们的影子渐渐和旭日融为一片为止。

“辛兄少了那根樟棍,似乎连走路都有点别扭呢。”

李绩喃喃地说。王式突然话锋一转:

“二十郎,你真的不想去见见你的兄长吗?”

“我已经在夹城见过他了。未来十年内,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王式无奈地摇摇头。他转过身,对石宗本做了个出发的指示。石宗本用回纥语下达命令之后,约二百名的回纥兵陆续跨上马背,准备启程。

李绩和绿云一起走去原先拴马的地方,不过才走没几步就停了下来。两个人的脸上一阵困惑,因为那里只剩下一匹马。

“喂,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只剩下一匹马。”

“可是我们有两个人,只有一匹马叫我们怎么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两位只好共乘一匹马了。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王式佯装若无其事地做了个礼,回纥士兵忍不住发出愉快的笑声。在石宗本用回纥语下令出发后,二百多名的回纥兵便朝长安的方向展开旅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王式一路往前进,没有再回头。

李绩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他才恍悟原来这是王式的刻意安排。他尴尬地回头看着绿云,绿云也带着腼腆的笑容望着他。

……这是发生在大唐宣宗皇帝大中元年(西元八四七年)十月的事。从这个时候起,绞缬城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再出现过。